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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30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所有老師裡面最古怪的,要數他的法語老師杜克先生。杜克先生是日內瓦公民,是個高個子的老先生。他面色枯黃,臉頰凹陷,灰白的長頭髮稀稀拉拉的。總是穿著一身破舊的黑衣服,袖管被胳膊肘磨出了洞,褲子也已經磨得起毛了,貼身穿的襯衣也總是髒得不得了,菲利普就沒見過他哪件襯衣的領子是乾淨的。杜克先生很少說話,他上課盡職盡責但沒什麼熱情,總是到點兒就來,到點兒就走,收的學費也少得可憐。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關於他的故事,菲利普都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聽說他曾和加里波第[62]並肩作戰對抗羅馬教皇,一心想實現他心中的自由——建立起一個共和國,可他終於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鬥爭換來的不過是另一副枷鎖,便心懷憎惡地離開了義大利,後來又不知因為什麼政治原因被逐出了日內瓦。菲利普對他感到既困惑又驚奇,因為這個老先生跟他想像中的革命者大相逕庭:他說話聲音低沉,待人彬彬有禮;只要沒請他坐下,他絕不會擅自坐下;極個別的時候兩人在街上碰到,老先生會向他行一個講究的脫帽禮;他從來沒笑過,甚至連微笑也沒有。比菲利普更有想像力的人也許能想到,他年輕時應該是個胸懷大志的小伙子,因為他想必是在1848年[63]步入的成人階段,當時的歐洲諸王對他們法國兄弟[64]的慘死還記憶猶新,整個歐洲動盪不安的局勢讓他們如坐針氈;追求自由的浪潮席捲了整個歐洲,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法國大革命之後抬頭的封建專制和獨裁勢力,對自由的渴望在每個人心中熊熊燃燒。可以想見,那時候的他篤信人人平等和天賦人權,他高談闊論,口誅筆伐,在巴黎的街壘後和敵人鏖戰,在米蘭奧地利騎兵的進攻下逃竄,多少次鋃鐺入獄、流放他鄉,依然滿懷希望和憧憬,那充滿魔力的「自由」二字始終支撐著他;直到他終於被疾病和飢餓擊垮,人也垂垂老矣,又沒有任何生計,只能給窮學生上課來餬口;他發現自己流落到了這座整潔的小城,沒想到終其一生反抗獨裁統治,卻要在歐洲最強勢的個人獨裁的鐵蹄下了此餘生。也許他的沉默背後隱藏著對人類的鄙視,因為他們背棄了他青年時代的偉大理想,甘願沉溺在一潭死水的舒適中;又或者,這三十年來的革命生涯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類根本不配享有自由,他窮盡一生都在追尋一個不值得追尋的東西;又或者他已經筋疲力盡,心如死灰,只等死亡降臨,讓他徹底解脫。

  有一天,年少莽撞的菲利普問他是不是真的跟加里波第共事過。老人好像覺得這是個很平常的問題,還是像往常那樣用低沉的聲音淡淡地說:「是的,先生。」

  「他們說您以前是巴黎公社的?」

  「是嗎?我們繼續上課吧。」

  說著他把書攤開,菲利普被他震懾到了,開始翻譯他準備的那段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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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杜克先生好像生了大病。他差點沒爬上那一長串樓梯,一進門就重重地坐下來,想好好緩一口氣。他那蠟黃的臉皮耷拉著,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看您是病了。」菲利普說。

  「不礙事。」

  可是菲利普看得出來他很痛苦。等一個鐘頭的課程快要結束的時候,菲利普問他要不要等身體好些了再來。

  「不用,」老人用他那平穩而低沉的聲音說,「我喜歡在還有餘力的時候堅持下去。」

  菲利普臉紅了,每次要提錢的事情他就渾身不自在。

  「可是不上課對您不會有影響的,」他說,「我還是會付課時費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把下周的學費提前付給您。」

  杜克先生一小時收費十八便士。菲利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十馬克的硬幣,羞澀地放在桌子上。他沒辦法像施捨乞丐似的把錢塞進他手裡。

  「這樣的話,那我就等身體好些了再來吧。」他拿起桌上的硬幣,只是像往常那樣深深鞠了個躬就走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表示。

  「保重,先生。」

  菲利普隱約有點兒失望。他覺得自己這樣慷慨解囊,杜克先生應該會對他感激不盡,結果老先生二話不說就把錢收了,好像這本來就是他應得的東西,這讓著實他吃了一驚。他還太年輕,還沒有意識到受惠者遠沒有施惠者圖報心切。過了五六天,杜克先生又出現了。他走路比之前蹣跚了些,身體還很虛弱,但是看樣子已經從大病中緩過來了。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沉默寡言,還是那樣神秘、疏離又邋遢。直到上完課他才說起他生的那場病。接著他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拉著門,突然站住了,想說點什麼,又有些猶豫,好像很難啟齒似的。

  「要不是你上次給我的那些錢,我應該已經餓死了。我全靠那些錢過活。」

  說完,他鄭重又恭順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開了。菲利普覺得喉嚨有點堵。他大概明白了這位老人正在絕望和痛苦中掙扎,在他覺得生活如此美好的時候,這位老人卻過著舉步維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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