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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8:21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偶爾會想起特坎伯雷的國王公學,想到一天中的某個時刻他們正在做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暗自發笑。有時候他會夢到自己還在那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塔樓的小屋裡,便感到無比欣慰。躺在床上可以看見大團蓬鬆的雲朵飄浮在湛藍的天上。菲利普沉醉在自由里,他現在想幾時睡覺就幾時睡覺,想幾時起床就幾時起床,再也沒有人要求他做這做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再也不用撒謊了。
他的課程也已經安排好了。厄林教授教他拉丁語和德語;有個法國人每天會過來給他上法語課;厄林夫人給他推薦了一個數學老師,是一個在海德堡大學攻讀語言學學位的英國人。這個人名叫沃頓,菲利普每天上午都去他那裡上課。他住在一棟破房子頂樓的單間裡,房間又髒又亂,空氣格外刺鼻,混合著各種各樣的臭氣。菲利普十點鐘到的時候他一般都還在床上。看見菲利普來了,他騰的一下從床上跳下來,披上一件髒兮兮的睡衣,趿拉著一雙氈子拖鞋,一邊給菲利普上課,一邊扒拉兩口早飯。他個子很矮,由於啤酒喝太多,身材圓滾滾的,鬍子拉碴,披頭散髮。他在德國待了五年,已經非常日耳曼化了。他畢業於劍橋大學,但是說起這個地方他卻一臉鄙視。拿到海德堡大學的博士學位後,他就必須回英國謀一份教職,他覺得這樣的未來很可怕。他喜歡德國大學的生活,這裡有無拘無束的氛圍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他還是學校學生聯合會[49]的成員,還說哪天要帶他去大學生酒會[50]玩兒。他窮得叮噹響,甚至直言不諱地告訴菲利普,給他上課與否,決定了他中午是吃肉還是啃麵包奶酪。有時候他頭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來頭痛欲裂,甚至沒辦法喝咖啡,於是便昏昏沉沉地上完當天的課。為了應付這種情況,他在床底下存了幾瓶啤酒,一瓶酒加上一斗煙,就能幫他承受生活的重擔。
「這叫以毒攻毒。」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倒酒,生怕把啤酒沫子倒出來,又要耽擱自己喝酒。
然後他就邊喝邊跟菲利普講大學的事,什麼聯合會之間的唇槍舌劍啦,不同聯合會成員之間的擊劍決鬥啦,還有這個那個教授的功過是非啦。菲利普沒跟他學到多少數學知識,倒是長了不少見識。有時候沃頓往椅背上一靠,笑著對他說:
「瞧,今天什麼都沒學。你不用付錢了。」
「哦,沒關係的。」菲利普說。
沃頓講的東西既新鮮又有趣極了,他覺得比三角學重要多了,反正那些東西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沃頓的話仿佛在他的生活中打開了一扇窗,讓他有機會一窺外面的世界,他懷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急切地往外張望著。
「不用給了,留著你的臭錢吧。」沃頓說。
「那你的午飯怎麼辦?」菲利普笑了笑,他很清楚老師的經濟狀況。
沃頓甚至讓他把兩先令的課時費從一個月一付改成一周一付,說這樣沒那麼麻煩。
「嗐,別擔心我的午飯了。我又不是頭一回拿啤酒當飯吃,再說了,以酒當飯的時候,我的腦子反倒最清醒。」
說完,他一骨碌鑽到床底下(床單已經髒得發黑,實在該洗洗了),又摸出來一瓶酒,還問菲利普要不要來兩杯。菲利普拒絕了,他還年少,還不懂得享受生活中那些妙不可言的好東西。沃頓便一個人喝了起來。
「你打算在這裡待多久?」沃頓問他。
兩人乾脆拋開了學數學的幌子。
「哦,我不知道,大概一年吧,之後我家裡人想讓我去牛津讀大學。」
沃頓鄙夷地聳了聳肩。菲利普這才發現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對那種高等學府充滿敬畏,這對他來說很新鮮。
「你去那兒幹嗎呢?不過是頂著名牌大學畢業生的光環而已。幹嗎不在這裡的大學註冊呢?待一年沒用,至少待個五年吧。要知道,人生有兩樣至寶,一是思想自由,二是行動自由。在法國,你有行動上的自由,想幹嗎就幹嗎,沒人管你,但是思想上你必須跟大家保持一致;在德國,別人幹嗎你就幹嗎,但是你愛怎麼想是你自己的事。這兩樣東西都很寶貴,我個人更喜歡思想上的自由。但是在英國你一樣自由都沒有,各種陳規陋習把你綁得死死的,既不能自由思考,又不能自由行動。為什麼?因為英國是個民主國家。我估計美國更糟。」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往後靠了一下。他坐的那張椅子有一條腿鬆動了,要是在這誇誇其談的當兒一屁股摔在地上,那可就尷尬了。
「其實我今年就該回國了,可是如果能勉強餬口的話,我打算再待一年。到時候我就真得走了,我就得拋開這一切,」他胳膊一揮,指了指這間骯髒的閣樓,只見床鋪亂七八糟,衣服散落一地,空酒瓶靠牆擺成一排,脫了線的破書堆得到處都是,「找個地方大學,謀個語言學教授的職位,然後打打網球,去去茶會。」他頓了頓,看著衣著乾淨利落、領子潔白如新、頭髮油光水滑的菲利普,然後怪笑著說,「啊,上帝,我還得勤洗澡、洗臉。」
菲利普不禁臉紅了,感覺自己的乾淨整潔像是對老師不修邊幅的無聲指責。他近來開始在意自己的打扮了,離開英國的時候還專門挑了些漂亮的領帶。
夏天以不可抵擋的氣勢占領了這座城市,每天都美不勝收。天空藍得讓人不敢直視,像馬刺一樣刺激著神經。公園裡的樹木綠得鮮艷又放肆,房屋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疼。有時候,從沃頓那兒回來的路上,他會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享受涼爽的樹蔭,看著金黃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一片閃爍的光斑。他的靈魂也像陽光般雀躍,他盡情享受著這些忙裡偷閒的時光。有時候,他會漫步在這座古老城鎮的街道上,充滿敬畏地看著聯合會的學生們,他們臉上有一道道鮮紅的口子,頭戴不同顏色的帽子,昂首闊步從街上走過。下午,他會和同住的幾個姑娘一起在山腳下散步,有時候還會溯河而上,找一家綠樹成蔭的露天啤酒屋,坐下來悠閒地喝杯下午茶。晚上,他們會去市立公園[51],聽著樂隊的演奏,在公園裡一圈一圈地轉悠。
菲利普很快就知道了大家各自的心事。教授的大女兒特克拉小姐訂婚了,未婚夫現在人在英國,之前為了學德語在這裡住過一年。婚期本來定在年底,但是那個年輕人突然來信,說他父親——一個住在斯勞的橡膠商人——不同意這門婚事。為此,特克拉小姐常常以淚洗面。偶爾有人看見她和她母親匆匆翻看那個負心漢的來信,兩人神情嚴肅,嘴巴抿得緊緊的。特克拉小姐會畫水彩,有時候她會和菲利普一起出去畫畫,為了避嫌,會叫上另一個姑娘作陪。漂亮的海德薇小姐也有感情上的困擾。她是柏林一位商人的女兒,有位風度翩翩的輕騎兵愛上了她,那人名字里還帶個「馮」字呢[52]。可他父母看不起海德薇小姐的出身,反對他們倆結婚。於是家裡人把她送到了海德堡,想讓她忘掉那個人。可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掉他,還是不停地給心上人寫信,男方也想盡一切辦法,想讓他那個棒打鴛鴦的父親改變心意。她把這一切都告訴了菲利普,時而發出惹人憐愛的嘆息,臉上不時泛起動人的紅暈,她還給菲利普看了那個帥氣中尉的照片。住在這裡的所有姑娘里,菲利普最喜歡的就是海德薇小姐,每次出去散步的時候都儘量走在她身邊。他對海德薇小姐的好感太明顯了,大家經常開他的玩笑,每次他都羞得臉頰緋紅。他這輩子第一個表白的對象就是海德薇小姐,可惜這只是一個誤會。事情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如果晚上不出去散步,年輕的姑娘們就會在滿是綠天鵝絨布的客廳里唱歌。安娜小姐喜歡幫忙,總是賣力地幫她們伴奏。海德薇小姐最喜歡的歌叫作「Ich liebe dich」,也就是《我愛你》。有天晚上她正好唱了這首歌,菲利普正和她一起站在陽台上看星星,他突然想對她的演唱做一下評論,於是開口說:「Ich liebe dich.」
他的德語說得磕磕巴巴的,正在想他要用的那個詞,可他才停頓了剎那,海德薇小姐馬上打斷了他:
「啊,凱利先生,Sie mǔssen mir nicht 『du』 sagen——您不能用第二人稱單數來稱呼我呀。」[53]
菲利普窘得不得了,感覺自己渾身發熱,他是絕不敢說出這麼親昵的話的,可他一時間什麼話也想不出來。如果跟她說自己不是在表達愛意,只是提到了那首歌的名字,未免也太失禮了。
「Entschuldigen Sie,」他說,「請您原諒。」[54]
「沒關係。」她小聲說。
她嫣然一笑,悄悄牽起他的手握了一下,然後就回客廳去了。
第二天,菲利普尷尬得沒辦法跟她說話,他羞得不得了,想盡一切辦法避開她,就連平時例行的散步也拒絕了,推說自己還有功課要做。可是海德薇小姐還是逮到了一個機會單獨跟他說話。
「您這是怎麼了?」她溫和地說,「我並沒有因為您昨晚說的話生氣。如果您愛上了我,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深感榮幸。可是,雖然我還沒有跟赫爾曼正式訂婚,可我的心裡已經容不下別人了,我已經把自己看作是他的新娘。」
菲利普又臉紅了,但他還是做出被心上人拒絕的樣子。
「祝願您幸福甜蜜。」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