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2024-10-10 20:48:18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的伯父有個老朋友住在柏林,大家都叫她威爾金森小姐。她父親是林肯郡一個村子裡的牧師,凱利先生作為副牧師的最後一個任期,就是在她父親手下度過的。父親去世後,她被迫自謀生計,在法國和德國的很多地方都當過家庭教師。她一直跟凱利夫人保持著通信,還在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牧師公館度過兩三次假,跟偶爾來凱利家做客的人一樣,每次都會付一小筆生活費。凱利夫婦終於認清了事實:跟菲利普僵持下去不如順他的意省事兒。於是凱利夫人給威爾金森小姐寫了封信,說侄兒想去德國留學,問她有什麼建議。威爾金森小姐說海德堡是個學德語的好地方,厄林夫人家的住宿條件很不錯,一周的食宿費大概三十馬克,厄林教授本身是當地的高中老師,可以教菲利普德語。

  五月的一天早上,菲利普到達了海德堡。他把行李放上手推車,跟著搬運工出了車站。天空一片湛藍,林蔭道兩旁的樹木枝繁葉茂,灑下一片濃蔭,空氣中充滿未知的氣息。馬上就要在異國他鄉開始新生活了,菲利普心裡除了有些膽怯,還混雜著強烈的欣喜和激動之情。沒人來車站接他,這讓他有些失望。搬運工把他帶到一棟白色大房子的前門就走了,他一個人站在門口,突然害羞起來。一個邋裡邋遢的年輕人給他開了門,把他領進客廳。客廳里擺滿了一大套家具,面上罩著層綠色天鵝絨布。正中間有一張圓桌,桌上有一束花插在水裡,花莖用皺紋紙捆得緊緊的,看上去就像一條羊肋骨,花瓶周圍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些皮面書。屋子裡有股霉味。

  不一會兒,教授夫人進來了,身上帶著股做飯的油煙味。她個子很矮,體形肥碩,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蛋紅撲撲的,一雙小眼睛像珠子一樣閃閃發亮。她熱情洋溢地迎上來,一把握住菲利普的雙手,問他威爾金森小姐近來如何。威爾金森小姐來拜訪過兩次,每次都待上幾個星期。厄林夫人說德語,也會說一點兒英語,只不過說得磕磕巴巴的。菲利普沒辦法讓她明白他並不認識威爾金森小姐。就在這時,厄林夫人的兩個女兒進來了。菲利普覺得她倆看上去都不年輕,不過可能最多也才二十五歲。姐姐叫特克拉,跟她母親一樣矮,看上去也相當狡猾,不過她的臉蛋生得很漂亮,還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妹妹叫安娜,身材高挑,相貌平平,不過她笑起來很親切,菲利普馬上就對她更有好感一些。寒暄了幾分鐘後,厄林夫人把菲利普帶去他的房間,然後留他一個人在那兒收拾。菲利普的房間在這棟房子的塔樓里,可以望見公園裡一片綠油油的樹梢。床嵌在壁凹里,如果坐在書桌邊,完全看不出來這是間臥室。菲利普打開行李,把書拿出來一一擺好。他現在終於自由了。

  一點鐘午餐鈴響了,菲利普發現教授夫人的房客們都已經聚集在客廳里。教授夫人把他介紹給她的丈夫,一個高個子的中年人,腦袋很大,淺色的頭髮有些灰白,一雙藍眼睛閃爍著溫和的目光。他用英語跟菲利普交談,不過他說的英語規範極了,句法和詞彙都相當古老,一聽就不是在日常對話中學來的,而是研究英語古典文學的結果。有些詞語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見過,聽上去非常彆扭。厄林夫人管她這裡叫「某某之家」而不是「膳宿公寓」,不過也只有敏銳的玄學家才分得清這二者的區別。眾人從客廳出來,走進一個昏暗狹長的大房間,圍坐在餐桌邊。菲利普非常害羞,他悄悄地環顧四周,發現在座的一共有十六人。厄林夫人坐在桌子一端給大家分肉。之前給他開門的那個夥計負責上菜,他笨手笨腳的,把餐盤碰得丁零噹啷響;他跑來跑去忙個不停,可還是應付不過來,第一個拿到飯菜的人都已經吃完了,最後一個人還沒拿到自己那份。厄林夫人規定餐桌上只能說德語,所以就算菲利普敢侃侃而談,也只能坐在那兒默不作聲。他打量著這群要在一起生活的人。厄林夫人身邊坐著幾位上了年紀的女士,菲利普沒怎麼在意她們。席上還有兩位年輕的姑娘,長得都挺好看的,其中一個尤其漂亮,他聽到別人叫她們海德薇小姐和彩齊莉亞小姐。彩齊莉亞小姐身後垂著條長辮子。她們倆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說著說著就壓低聲音笑起來。她們時不時往菲利普這邊瞟一眼,一個跟另一個悄悄說了點什麼,兩人就咯咯地笑了起來。菲利普尷尬地紅了臉,覺得她們肯定在取笑自己。她們倆旁邊坐著個皮膚黃黃、眉開眼笑的中國人,他在海德堡大學研究西方社會現狀。他語速很快,口音很奇怪,兩個姑娘有時候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忍不住撲哧一笑。他也不急不惱,跟著她們笑起來,一雙杏仁眼都快眯成了縫。席上還有兩三個美國男人,他們穿著黑色的外套,皮膚又黃又干,都是研究神學的學生;菲利普從他們蹩腳的德語裡聽出了新英格蘭特有的那種鼻音,不由得心懷戒備地瞥了他們一眼,因為別人跟他說,美國人都是些粗魯又不擇手段的野蠻人。

  吃完飯,他們回到客廳,在罩著綠天鵝絨布的硬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安娜小姐問菲利普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去散步。

  菲利普接受了邀請。一起去散步的人不少,有厄林夫人的兩個女兒,那兩位年輕的姑娘,還有一個美國學生。菲利普走在安娜小姐和海德薇小姐旁邊,覺得有些受寵若驚,畢竟他從來沒跟女孩子打過交道。布萊克斯特布爾沒什麼年輕姑娘,只有農民的女兒和當地商販的姑娘。他知道她們叫什麼名字,偶爾也打個照面,可是每次在她們面前他都怯生生的,總覺得她們在暗地裡嘲笑他的殘疾。牧師夫婦自認為地位比農民高,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這樣的觀點,理所當然地不跟她們來往。村裡的醫生有兩個女兒,可是年紀都比他大得多,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嫁給了醫生的接班助手。學校里有些男孩認識了幾個與其說端莊不如說放肆的女孩,傳言她們跟那些男孩有著曖昧不清的關係,雖然這十有八九是男孩們幻想出來的。每次聽說這些事情,菲利普都表現得清高又不屑,實際上他被這些不堪入耳的傳言給嚇壞了。他想像力豐富,又讀了很多書,內心渴望的是那種拜倫式的浪漫。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在女孩子面前表現得殷勤有禮,卻又因病態的自卑而放不開自己,他就這樣被兩股相反的力量拉扯著。這會兒走在兩位姑娘身邊,他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風趣活潑,可腦子好像空空如也,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話說。安娜小姐為了盡地主之誼,時不時跟他聊幾句;海德薇小姐沒怎麼說話,時不時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有時候又爽朗地笑起來,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心想她肯定覺得他可笑極了。他們沿著山邊小徑漫步在松林里,迷人的松香讓菲利普心曠神怡。天氣暖洋洋的,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終於,他們走到了一個高處,只見陽光下的萊茵河谷在他們面前鋪開。一望無際的田野閃爍著金光,遠處是星羅棋布的城鎮,銀絲帶似的河流蜿蜒其間。在菲利普的家鄉——肯特郡的角落裡,很少見到這麼開闊的地方,只有海邊才能看見廣闊的地平線。眼前的廣闊天地帶給他一種奇特的、難以言說的震顫,他突然感到無比幸福。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強烈又純粹地感受到美,他的情感中沒有摻雜任何的雜質。其他人都已經走遠了,他們三個坐在長椅上,兩個姑娘飛快地說著德語,菲利普似乎忘了她們近在身邊,盡情欣賞著眼前的美景。

  「天啊,我好幸福!」他不知不覺地在心裡感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