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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7:10
作者: (英)毛姆
菲利普是家中獨子,向來過著孤單的生活,住到牧師公館以後他並不比母親在世時更加孤單。他和瑪麗·安成了朋友。瑪麗·安三十五歲,身材矮小豐滿,出身於漁民家庭,十八歲就到牧師公館幫傭。這是她服侍的頭一戶人家,她也不打算走,不過時不時暗示他們「她要嫁人了」,以此來嚇唬她那兩個膽小怕事的男女主人。瑪麗·安的父母住在漁港街附近一個小屋裡,她晚上收工以後會去看看他們。她給菲利普講了很多大海的故事,極大地激發了他的想像力。漁港附近那些狹窄的巷子在他稚嫩的幻想中平添了許多浪漫氣息。有天晚上他問能不能跟瑪麗·安一起回家,可是伯母擔心他染上什麼病,伯父又說什麼近墨者黑——他一向不喜歡漁民,總覺得他們野蠻粗俗,去的又是不信國教的禮拜堂。可是菲利普在廚房裡比在客廳里自在多了,一有機會他就把玩具拿到廚房去玩兒。伯母覺得這沒什麼,她不喜歡家裡亂糟糟的,雖然她也知道男孩子就是不太愛乾淨,可她還是寧願他把廚房弄得一團糟。在其他地方搗亂會搞得他伯父心煩,他總是念叨該把他送去學校了。凱利夫人覺得菲利普還太小,不能去上學。她心疼這個沒了媽的孩子,可她每次想贏得他的好感時,都表現得很不自然,菲利普也很不好意思,每次接受伯母的示好時,臉色都陰沉沉的,弄得她非常受傷。有時候她聽到他在廚房裡尖著嗓門咯咯大笑,可她一進去他就馬上默不作聲了。瑪麗·安跟她解釋他們在笑什麼,他就在一邊漲紅著臉。凱利夫人聽不出有什麼好笑的,只好勉強擠出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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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瑪麗·安在一起好像比跟我們在一起更開心,威廉。」她從廚房回來接著做針線活兒的時候說。
「一看就是小時候沒教好,欠管教。」
菲利普來到布萊克斯特布爾的第二個星期天發生了一件倒霉事兒。吃過午飯,凱利先生照例躺在客廳里打盹兒,但是他心情很煩躁,翻來覆去都睡不著。那天早上他用幾個燭台裝飾了一番聖壇,不料遭到了喬舒亞·格雷夫斯的強烈反對。那些燭台是他從特坎伯雷買來的二手貨,他覺得看起來非常不錯,可喬舒亞·格雷夫斯卻說那是天主教的玩意兒。這樣的嘲弄總是能點燃他心裡的怒火。牛津運動[17]期間他正在牛津念書,這場運動以愛德華·曼寧退出國教改宗天主教告終。他對羅馬天主教懷有幾分同情。在布萊克斯特布爾這樣的低教會派[18]堂區,禮拜儀式向來相對簡樸,但他很樂意做得華麗繁複一些,他內心深處偷偷渴望安排隊列、點蠟燭,不過焚香他是不贊成的。他很討厭新教徒這個詞,並且自稱是天主教徒。他常說羅馬教會假借天主教之名,妄稱自己是羅馬天主教,而英國國教才是真正意義上最好、最完整、最崇高的天主之教。想到自己的臉颳得乾乾淨淨,頗有牧師的樣子,他很是自得。年輕時他那種清心寡欲的氣質更讓人覺得他是個牧師。他經常講起在法國布洛涅的一次旅行,跟往常一樣,為了省錢妻子沒有陪他同去。當時他正坐在一間教堂里,教堂的神父竟然走到他面前,請他為大家講經布道。他堅持認為未領聖俸的牧師要獨身禁慾,手下的副牧師一旦成家就被他辭退。可是有一回選舉的時候,自由黨人在他的花園柵欄上寫了幾個藍色大字「此路通羅馬」,卻搞得他勃然大怒,他揚言要起訴布萊克斯特布爾的自由黨領導人。這會兒他躺在沙發上暗下決心,不管喬舒亞·格雷夫斯說什麼,他也不會把那些燭台從聖壇上撤下來,這樣想著他又氣沖沖地罵了幾聲「俾斯麥」。
突然他聽到嘩啦一聲。他一把扯下蓋在臉上的手帕,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快步走進餐廳。菲利普正坐在桌子上,身邊散落著一堆積木。他剛剛建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因為地基有些缺陷,整個城堡嘩啦一下全倒了。
「你拿這些積木幹嗎呢,菲利普?你不知道星期天不准玩遊戲嗎?」
菲利普驚恐地看著伯父,小臉習慣性地漲得通紅。
「我以前在家裡經常這麼玩兒。」他回答。
「我敢肯定你親愛的媽媽從來沒允許你做這麼可惡的事情。」
菲利普不知道這是一件可惡的事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不想讓人覺得媽媽竟然會同意他做這樣的事情。他垂下腦袋沒有吭聲。
「難道你不知道在星期天玩耍是非常非常可惡的嗎?不然你覺得星期天為什麼要叫安息日呢?你今天晚上還要去教堂,下午就違背上帝的戒律,你怎麼好意思面對你的造物主呢?」
凱利先生讓他馬上把積木收走。菲利普收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看著他。
「你真是太調皮了!」他又說了一遍,「想想你可憐的母親在天之靈得有多傷心。」
菲利普幾乎要哭出來了,可他本能地不想讓別人看見他掉眼淚,於是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凱利先生坐在他那張扶手椅上,隨手拿起本書翻來翻去。菲利普站在窗戶邊。牧師公館與通往特坎伯雷的馬路之間有一段距離,從客廳的窗戶可以看見一條半圓形的草坪,草坪外面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羊群在田野里吃草,天空陰鬱灰暗。菲利普難過極了。
過了一會兒瑪麗·安進來擺放茶水,路易莎伯母走了下來。
「睡得好嗎,威廉?」她問。
「不好。」他回答,「菲利普弄得到處響,我連眼睛都合不了。」
這話不完全屬實,他是想著自己的煩心事才睡不著。菲利普悶悶不樂地聽著,他記得自己只弄出了一聲響,伯父怎麼會在這之前之後都睡不著呢。凱利夫人問他怎麼了,牧師說了詳情。
「他連一聲對不起都沒說呢。」他最後說了一句。
「哦,菲利普,你肯定很抱歉吧。」凱利夫人趕緊幫他說話,生怕這孩子在伯父心裡顯得更加可惡。
菲利普一聲不吭,繼續大口嚼著麵包黃油。他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在阻止著他,可他就是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肯說出口。耳根子陣陣刺痛,他忍不住想哭,可他還是一言不發。
「你這樣慪氣只會讓事情更糟糕。」凱利先生說。
大家沉默著喝完了下午茶。凱利夫人時不時偷偷瞟一眼菲利普,但牧師故意無視他。等他看見伯父上樓準備換衣服去教堂時,他趕緊跑到門廳,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牧師下來看見他時卻對他說:
「菲利普,你今晚別去教堂了,你現在這樣的心態不能進入上帝的殿堂。」
菲利普一言不發,感覺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臉頰漲得通紅。他默默站在那裡看著伯父戴起寬邊帽,穿上大袍子。凱利夫人像往常一樣走到門口目送他,然後轉身安慰菲利普。
「沒事兒的,菲利普,下個星期天你就不會調皮了,是不是?到時候伯父就會帶你一起上教堂了。」
她幫他摘了帽子、脫了外套,把他領回餐廳。
「我們一起來讀晚禱文好不好?然後我們彈腳踏風琴唱聖歌,你說怎麼樣?」
菲利普堅決地搖了搖頭。凱利夫人吃了一驚,如果他不肯一起讀晚禱文,她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了。
「那伯父回來前你想做什麼呢?」她無可奈何地問。
菲利普終於開口了。
「你別理我!」他說。
「菲利普,你怎麼能說出這麼不領情的話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和你伯父都是一心為你好嗎?你就一點兒都不愛我嗎?」
「我恨你。你死了才好。」
凱利夫人倒抽一口涼氣。菲利普把話說得咬牙切齒,著實把她嚇了一跳。她一時無言以對,一屁股跌坐在丈夫的扶手椅里。她多想好好疼愛這個孤苦伶仃又跛腳的孩子,又是多麼急切地渴望得到他的愛——她無法懷孕,膝下無子,雖說這顯然是上帝的旨意,可是有時候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她還是心痛不已——想到這裡她淚如泉湧,一顆顆眼淚從她的臉龐緩緩滑落。菲利普驚奇地看著她,她掏出手帕任自己放聲痛哭,菲利普突然意識到是自己剛才說的話讓她哭得這麼傷心。他覺得愧疚,默默走到她身邊親了親她。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親她,之前都是叫他親他才親。可憐的老婦人——裹在黑綢緞衣裙里的身體如此瘦小,蠟黃的臉上布滿皺紋,螺旋形狀的捲髮很是滑稽——把菲利普抱到大腿上,用胳膊摟著他,哭得仿佛心都要碎了。然而她流淚部分是因為幸福,因為她感覺他們之間的陌生感已經消失了。現在她以一種全新的愛來愛著他,因為這孩子讓她承受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