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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7:01 作者: (英)毛姆

  牧師公館的日子每天都大同小異。

  吃過早飯不久,瑪麗·安把《泰晤士報》送了進來。這是凱利先生跟兩個鄰居合訂的:早上十點到下午一點凱利先生先看,之後便由花匠送到萊姆士的艾利斯先生手上,他可以一直看到晚上七點,接著再送到馬諾爾莊園的布魯克斯小姐那裡。報紙最晚到她手上,好處是可以歸她所有,凱利夫人夏天做果醬時還經常找她拿份兒舊報紙來封罐子。牧師坐下來安心讀報的時候,凱利夫人就戴上軟帽出門買東西,菲利普跟著她一起去。布萊克斯特布爾是個漁村,村裡有一條主街,街上有幾家店鋪、一間銀行、醫生的診所,還有兩三個煤船主的房子。小漁港附近有幾條破舊的巷子,裡面住著漁夫和窮人,不過他們都是去禮拜堂[5]的,所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要是在街上碰到非國教牧師,凱利夫人就會走到街對面,以免跟他們打照面,如果實在來不及避開,就兩眼緊盯著人行道。街上建了三個這樣的禮拜堂,牧師視之為奇恥大辱,至今耿耿於懷。他覺得法律應該介入,禁止修建這些禮拜堂。在布萊克斯特布爾買東西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因為滿大街都是非國教徒(堂區教堂離村子兩英里[6]遠,這也是很多人不信國教的一大原因),而凱利夫人只跟去教堂的國教徒買東西。她心裡清楚得很,牧師家經常光顧哪家店鋪,甚至能決定店主信什麼教。村裡有兩個屠夫都是去教堂的,他們搞不懂牧師為什麼不能同時跟他們兩家買肉。牧師想了個簡單的辦法,說半年跟這家買,半年跟另一家買。他們也還是不滿意,誰家要是沒輪上給牧師家送肉,就經常威脅說不去教堂了。牧師有時候也只好威脅回去:不去教堂可是大錯,他要是真敢去禮拜堂就是錯上加錯,那就算他家的肉再好,凱利先生當然也只能永不續訂了。凱利夫人經常順道去一下銀行,替丈夫捎個口信給喬舒亞·格雷夫斯。喬舒亞·格雷夫斯是銀行經理,同時還擔任唱詩班領班、教會出納及執事。他長了個長鼻子,身材高高瘦瘦,臉色發黃,頭髮灰白,在菲利普看來他真是老得快掉渣了。他負責給教堂管帳,招待唱詩班成員和主日學校[7]的學生。雖然教堂里連架風琴都沒有,大家(布萊克斯特布爾的人)還是一致認為他帶領的唱詩班是肯特郡一帶最好的。但凡教堂有什麼慶典儀式,比如主教蒞臨教堂施堅信禮[8],或是豐收感恩節[9]鄉村教區牧師長前來布道,他都會做好必要的準備。可他處理各色事情總是擅作主張,絲毫沒有要請示牧師的意思,甚至連象徵性的請示也沒有。雖然牧師巴不得省掉這些麻煩事,卻非常憎恨教會執事這種管理方式。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堂區一把手呢。凱利先生一直跟妻子念叨,說這傢伙要是再不當心點兒,自己遲早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凱利夫人勸他多加忍耐,畢竟他的出發點是好的,雖然行事作風缺乏些教養,可這也不能怪他。牧師在踐行基督教美德中找到了安慰,對他採取了寬宏大量的態度,可背後又忍不住罵他「俾斯麥[10]」解恨。

  有一回這兩人鬧得很厲害,凱利夫人一想起那段劍拔弩張的日子還心有餘悸。那時候,保守黨的候選人公開表示,要在布萊克斯特布爾召開集會並發表演講,喬舒亞·格雷夫斯把會議地點定在了布道廳,然後才跑去找凱利先生,說他想在會議上簡單說幾句。看來候選人已經請了喬舒亞·格雷夫斯來主持會議了。這已經超出了他能忍耐的極限。牧師的職權必須得到應有的尊重,這一點他極為看重。既然牧師在場,怎麼能由執事來主持會議呢?這簡直荒唐!他提醒喬舒亞·格雷夫斯別忘了,牧師是教會的核心人物,全權掌管著整個堂區。喬舒亞·格雷夫斯說他頭一個認可教會的尊嚴,可這件事純粹是政治事務。他反過來提醒牧師,他們的神聖救主可是囑咐過「愷撒的物當歸給愷撒[11]」。凱利先生馬上反駁,說魔鬼也會引用《聖經》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布道廳歸他全權掌管,如果不請他主持會議,就禁止在他的布道廳召開政治會議。喬舒亞·格雷夫斯說他愛怎樣就怎樣,反正他覺得衛理公會的禮拜堂也很適合開會。凱利先生說那地方就是個異端的廟子,他要是敢踏進那裡半步,就沒有資格在自己的基督教堂區擔任執事。喬舒亞·格雷夫斯一聽這話,氣得當場辭掉了所有職務,晚上就叫人去教堂取回了他的黑白法衣。幫他管家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姐也辭去了在產婦關懷社的秘書職務——產婦關懷社給懷孕的窮人婦女提供洗臉巾、嬰兒衣服、煤炭,外加五先令救濟金。凱利先生說他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地盤當家做主了,可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對教堂的一堆事情一竅不通。喬舒亞·格雷夫斯氣頭一過,也發現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主要樂趣。這場爭吵弄得凱利夫人和格雷夫斯小姐憂心忡忡,兩人小心翼翼通了幾封信之後見了一面,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個問題。她們一個勸自己的丈夫,一個勸自己的哥哥,從早到晚費盡唇舌。由於她們的苦口相勸正是兩位先生求之不得的,所以過了三周如坐針氈的日子之後,兩人終於達成了和解。這樣的結果對雙方都有利,可他們嘴上卻說是出於對救主耶穌共同的愛。會議在布道廳里召開了,改由村裡的醫生主持,凱利先生和喬舒亞·格雷夫斯都上去致了辭。

  跟銀行經理交代完口信,凱利夫人一般會上樓跟他妹妹聊幾句,聊的無非是堂區近來發生的事情、副牧師如何如何,或是威爾森夫人新買的軟帽。威爾森是布萊克斯特布爾最有錢的人,聽說年收入至少五百鎊,他娶了自己家裡的廚娘。兩人聊天的時候,菲利普就乖乖坐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魚缸里的金魚游來游去。房間呆板沉悶,平時只用來接待訪客,窗戶從來不開,只有早上才開一會兒透透氣。菲利普覺得那股渾濁悶熱的氣息跟銀行業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聊了一會兒,凱利夫人想起來還得去買雜貨,於是便起身告辭。買完東西,他們通常會走進一條窄街,街邊儘是些小房子,大部分都是木頭做的,裡面住的都是漁夫(他們東一個西一個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補漁網,漁網就掛在門上晾曬)。他們一直走到一個小海灘,海灘邊上貨倉林立,但還是勉強看得到海。凱利夫人會在這裡佇立片刻,眺望著混濁發黃的海面(誰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呢?),菲利普就在一邊找扁平的石頭打水漂。過了一會兒他們就慢慢往回走,路過郵局的時候順便瞧一眼鐘點,看到醫生的妻子維格蘭夫人坐在窗邊做針線活兒,就向她點頭致意,然後就回家去了。

  午飯是在一點鐘。周一、周二、周三吃牛肉——烤著吃、切塊兒吃、剁碎吃,周四、周五、周六吃羊肉,星期天就殺一隻家養的雞吃。下午菲利普就在家裡上課。伯父教他拉丁文和數學,雖然這兩門課他自己也一竅不通;伯母則教他法語和鋼琴,她對法語一無所知,鋼琴倒是彈得勉勉強強,給她那些唱了三十年的老掉牙的歌伴個奏還是不成問題的。威廉伯父經常跟菲利普說,他還是副牧師的時候她就已經背下十二首歌了,不管什麼時候讓她唱都能張口就來。到現在牧師公館辦茶會的時候,她都還經常唱上兩首。凱利家看得上眼的客人沒幾個,所以茶會上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人:副牧師、喬舒亞·格雷夫斯和他的妹妹,還有維格蘭醫生和他的妻子。喝完茶,格雷夫斯小姐會彈一兩首孟德爾頌[12]的《無詞歌》,凱利夫人會唱《燕子歸家去》或是《小馬快快跑》。

  不過凱利家不經常辦茶會,一來準備工作煩瑣,二來客人一走就覺得累癱了。他們喜歡自己喝茶,喝完茶玩兒幾局雙陸棋。凱利夫人總是想辦法讓丈夫贏,因為她知道他不喜歡輸。晚上八點吃一頓冷餐,都是中午剩下的殘羹冷炙,因為瑪麗·安忙完下午茶就什麼活兒都不想幹了,吃完飯凱利夫人還會幫著一起收拾桌子。她一般只吃黃油配麵包,外加一點燉水果,但是牧師還會吃一塊冷肉。晚飯一吃完,凱利夫人就打鈴做晚禱,禱告完菲利普就該上床睡覺了。每次瑪麗·安幫他脫衣服他都堅決反抗,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贏得了自己穿衣脫衣的權利。九點鐘,瑪麗·安把當天下的雞蛋裝在籃子裡拿進來。凱利夫人在每個雞蛋上寫下當天的日期,再把總數記在一個本子上,然後就挎著籃子上樓去了。凱利先生還要繼續讀一會兒他那些舊書,十點的鐘聲一敲響他就起身熄燈,跟著妻子睡覺去了。

  菲利普剛來的時候一時定不下來他該哪天晚上洗澡。廚房的鍋爐壞了,燒水很費事,熱水總是不夠用,沒辦法一天供兩個人洗澡。整個布萊克斯特布爾只有威爾森先生家有專門的浴室,大家覺得他這是炫富。瑪麗·安星期一晚上在廚房洗澡,因為她喜歡乾乾淨淨地開始新一周的工作;威廉伯父不能星期六洗,因為第二天教堂有一大堆事要忙,而他洗完澡總是會覺得有些疲憊,所以就星期五洗;出於同樣的原因,凱利夫人星期四洗。這樣看來菲利普自然就該星期六洗了,可是瑪麗·安說她星期六晚上不能讓爐子一直燒著,再說她第二天又要做飯又要烤麵包,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要是星期六晚上還得給他洗澡,這讓她怎麼吃得消?這孩子一看就不會自己洗澡嘛!凱利夫人不好意思給男孩洗澡;牧師要準備布道稿,更不可能幫他洗,但他堅持要讓菲利普在星期六洗澡,好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迎接第二天的主日。瑪麗·安說她寧願捲鋪蓋走人也不肯這樣任人使喚,在這裡幹了十八年的活,竟然還要給她增加負擔,他們怎麼就不能體諒她一下呢。這時候菲利普突然說他誰都不要,他完全可以自己洗。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可是瑪麗·安又說他自己肯定洗不乾淨,與其看著他一身髒兮兮的——倒不是為了讓他乾淨體面地面對上帝,而是因為她受不了沒洗乾淨的小子——還不如她自己累死累活地幫他洗,哪怕是在星期六的晚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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