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2024-10-10 20:45:29
作者: (英)毛姆
那天我們埋葬了可憐的勃朗什,我跟施特洛夫分手後,他心情沉重地走進了自己的畫室。有一股說不清的力量驅使著他要回到畫室去,或許是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自我折磨的渴望,然而他又非常害怕他已經預見到的刻骨銘心的哀痛。他吃力地拖著腳步走上樓梯,他的雙腳好像很不願意把他帶到那個地方去。他在門外遲疑了很久,拼命讓自己鼓起勇氣走進這個門去。他感到一陣陣噁心想吐。他幾乎控制不住想要奔下樓梯去追上我,求我跟他一起進去。他有一種感覺,畫室里肯定有人。他還記得自己曾經有多少次登上這個樓梯後總會在門口站上一兩分鐘,好讓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他也記得每次都因自己迫不及待想見到勃朗什的急切心情而又可笑地再次喘不過氣來。見到勃朗什的喜悅永不衰減,哪怕他們只是分開了一個鐘頭,他也會像已經分別了一個月似的,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她就會喜不自勝。一時間,他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噩夢而已,他只要轉動鑰匙推門進去,就會看到她像夏爾丹名畫《飯前禱告》里的那個女子一樣身姿優雅地傾身坐在餐桌前——他一直覺得這幅畫精美絕倫。他急忙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並不像沒有人居住的樣子。他的妻子愛整潔,這是施特洛夫非常喜歡的個性;他自己從小的家庭教養使他對別人愛好整潔的性格有天然的好感;每次看到妻子本能地喜歡把每一樣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他的心裡總有一種暖暖的感覺。臥室的樣子就像是她剛離開似的:梳妝檯上的梳子兩旁各放著一把刷子;她在這個屋裡最後一夜睡過的床鋪也不知被誰整理過了,鋪得很平整;她的睡衣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擺在枕頭上。可是她卻永遠不會再回到這間屋子裡來了,這實在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他感到口渴,走進廚房去弄一點水喝。廚房裡也一樣整潔有序。碗架上放著她同史特利克蘭吵架那天晚上吃晚飯時用過的餐盤,都洗得乾乾淨淨。刀叉收好在抽屜里。沒有吃完的奶酪蓋上了罩子,一個鐵皮盒裡放著一塊麵包。她每天都上街買菜,只買當天必需的,因此不會有什麼菜留到第二天再吃。施特洛夫從警察的調查中了解到,那天晚上史特利克蘭一吃過晚飯就離開了這裡,而勃朗什居然還像平日裡一樣洗好用過的餐具,想到這裡,他頓時感到不寒而慄。她在自殺前還這樣一絲不苟,更說明了她的自殺是有意安排好的。她有這樣的自控力實在令人震驚。施特洛夫突然感到心如刀絞,雙腿發軟,幾乎要跌倒在地上。他又走進臥室,一頭栽倒在床上,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勃朗什!勃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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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妻子受的罪,他感到悲痛欲絕。他的腦子裡忽然出現幻覺,仿佛看見妻子站在這間比櫥櫃大不了多少的廚房裡,把餐盤酒杯和叉子湯勺一一刷洗乾淨,又把餐刀擦淨放到刀架上,然後把洗好的餐具都一一收拾好,再把水池擦乾淨,把洗碗布掛起來晾好——這塊灰色小破布現在還在那裡掛著;最後四下里看了一遍,確定一切都已乾淨整潔。他仿佛又看見她把捲起的袖口放下來,摘下圍裙——圍裙就掛在門後的一個木鉤子上,然後拿起裝滿草酸的瓶子,走進了臥室。
他腦海里浮現出的情景讓他痛苦不堪,他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出了臥室。他衝進了畫室。畫室里很黑,因為窗簾拉上了,把那大大的玻璃窗遮得嚴嚴實實。他一把拉開窗簾,可是當他飛快地掃了一眼這間曾經讓他感到那麼幸福的畫室後,他不禁抽泣起來。這裡也完全沒有變樣。史特利克蘭是個對周遭環境漠不關心的人,他住在這間別人的畫室里從來不會想到要改變什麼。施特洛夫精心把這間畫室布置得很有藝術趣味,營造出他心目中一個藝術家應有的生活環境。牆上掛著幾塊很舊的織錦,鋼琴上鋪著一塊漂亮的絲綢,但光澤已有些暗淡;一個牆角擺著一座《米洛的維納斯》雕像[1]複製品,另一個牆角擺著《梅迪奇的維納斯》雕像複製品[2]。這裡立著一個義大利風格的陳列櫃,柜子里擺放著代爾夫特陶瓷,那裡擺著一座浮雕。牆上還掛著一幅鑲在漂亮金框裡的委拉斯凱茲的名畫《教皇英諾森十世》摹本,這是施特洛夫在羅馬時描摹的;另外還有幾幅他自己的畫作,都鑲著精緻的鏡框,他把這些畫掛在一起是為了增加裝飾效果。施特洛夫一向對自己的審美趣味很自豪,他對自己畫室的浪漫情調總是欣賞不夠。雖然此刻看著這間畫室,他感到心如刀絞,但他還是不假思索地把他十分珍愛的那張路易十五時代的桌子稍稍挪動了一下。他驀然看見有一幅油畫面對著牆靠在那裡。這幅畫的畫布尺寸要比他自己慣常用的大得多。他很奇怪那裡怎麼會有這麼一幅畫,便走過去把畫翻過來面朝自己靠好,想看看那上面到底畫的是什麼。畫的是一個裸體女子。他的心跳開始加快,因為他立刻猜到了這是史特利克蘭的作品。他一氣之下猛地把畫往牆上一摔——這傢伙留這幅畫在這兒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用力過猛,畫又彈了回來,面朝下落到了地上。不管是誰的畫,他總不能讓它隨便躺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吧,他便彎腰去把它扶起來。就在這時,他的好奇心發作了,他想要好好看一眼到底是一幅怎樣的畫。於是他把畫擺到畫架上,後退了兩步,打算從容地欣賞一番。
他倒吸了一口氣。畫面上是一個女人躺在沙發上,一隻胳膊枕在頭底下,另一隻胳膊平放在身體旁,一條腿曲著,另一條腿伸直了。這是一個經典的模特姿勢。施特洛夫感到腦袋嗡的一下發暈了。畫面上的女人是勃朗什。他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嫉妒和憤怒之中,嘴裡發出了嘶啞的叫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捏緊了拳頭,氣勢洶洶地舉在半空中向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揮舞著。他扯破了嗓子尖叫起來。他失去了理智。他無法承受這樣的事情。實在太過分了。他在屋子裡到處看,想找到什麼工具,可以把這幅畫砸個稀爛——一分鐘也不能讓它繼續存在了。他找不到任何可用的工具。他在自己的繪畫用品中翻了一陣,還是沒找到合適的武器。他簡直要發狂了。最後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他想要的東西:那是一把刮油彩的大刮刀。他發出一聲勝利的呼叫,猛地撲過去抓起了刮刀,像握著一把匕首似的,向那幅畫沖了過去。
在施特洛夫給我講這件事的經過時,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激動,仿佛事情就發生在眼前似的。他一把抓起放在我們中間桌子上的一把餐刀揮舞起來。他舉起手臂,好像要砍什麼,但是轉眼又鬆開手,讓餐刀哐當一聲落到地上。他用抽搐的笑容看著我,不說話。
「接著說啊!」我說。
「我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我本來只是想在這幅畫上捅個大窟窿,我已經舉起了胳膊就要紮下去的時候,突然我看清楚了。」
「看清楚什麼了?」
「那幅畫。那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了。」
施特洛夫又不說話了,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張開著嘴,那對圓圓的藍眼珠似乎要從他的腦袋上蹦出來。
「那是一幅偉大的傑作。我一下子被震撼了。我差一點犯下滔天大罪。我挪開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腳踢到了那把刮刀,嚇得我打了個冷戰。」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是什麼樣的激情讓他這樣如痴如狂。我奇怪地被他所說的打動了。我好像突然被帶進了一個所有價值觀都改變了的世界。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就像一個陌生人來到了異鄉,這裡的人對常見事物的反應與他所熟知的大相逕庭。施特洛夫試圖把這幅畫描述給我聽,但是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我只能自己去猜測他的意思。史特利克蘭衝破了此前一直束縛著他的枷鎖。並不是像俗話說的那樣,他「找到了自我」,而是他找到了一個新的靈魂,這個靈魂具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力量。這幅畫之所以偉大,不只是因為其線條勾勒大膽簡化,卻表現了如此豐富而獨特的個性;不只是因為色調的處理,儘管那肉體的描畫竟能奇蹟般地喚起強烈的情慾;也不只是因為畫面的厚重感,可以讓人奇妙地感受到身體的重量;這幅畫還蘊含著一種精神的力量,讓人感到不安,卻又無比新奇,把你的想像力引領到未曾開拓的道路上,讓你聯想到一個個昏暗空曠的天地,只有永恆的星辰把它們照亮,靈魂在那裡變得一絲不掛,無所畏懼地探索著一個又一個新奇的神秘世界。
如果我在這裡有賣弄辭藻之嫌,那是因為施特洛夫本來就是用這個腔調說的。(難道我們不知道,人一旦感情激動起來,大凡都會自然而然地用小說語言來抒發胸臆?)施特洛夫試圖表達的是一種他未曾體驗過的感受,他不知道怎樣用通俗的詞語來說出這種感受。他就像一個玄學大師想要描述一個無法言傳的神奇奧秘,但是有一個事實他對我表達得非常清楚:人們過於輕率地張口閉口就談論美,由於感覺不到語言的力量,大家都在隨便濫用這個「美」字,以致它失去了本來應有的力量;如果真正稱得上美的東西與許許多多瑣碎事物共享「美」名,那麼美的東西也就被剝奪了尊嚴。一件好看的衣服、一隻狗、一篇布道詞,這些東西都被世人稱之為美。因此,一旦面對真正的美,他們反而認不出來了。人們慣用這種故弄玄虛的誇大其詞來裝潢自己毫無價值的思想,長此以往,他們的感受力就會變得遲鈍。正如一個江湖騙子總是胡吹自己有時可以感受到來自通靈世界的力量,他們早晚會失去自己反覆濫用的本事。但是施特洛夫這個無可救藥的小丑,卻對美有著發自內心的無比真摯的愛和理解,如同他自己的靈魂一樣誠實而真摯。對他來說,美就是信仰者心中的上帝,一旦見到真正的美,他便不能不產生敬畏之心。
「你見到史特利克蘭的時候,對他說什麼了?」
「我邀他跟我一起去荷蘭。」
我驚呆了,像個傻子似的怔怔看著他。
「畢竟我們都是愛勃朗什的。我老家的房子有地方給他住。我想他有機會跟淳樸的窮苦農民相處會對他的心靈安定大有好處。我覺得他也許可以從這些人身上學到一些對他非常有用的東西。」
「他怎麼說?」
「他只是笑一笑。我猜想他一定認為我很蠢。他說他沒有閒工夫做這種事。」
我多希望史特利克蘭能換一個說法來拒絕施特洛夫的好意。
「他把畫勃朗什的那幅畫送給我了。」
我想不明白史特利克蘭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你的東西是怎麼處置的?」最後我問道。
「我找了個猶太人來,他付了一筆錢就把所有東西都收走了。我的畫都會帶回老家去。除了這些畫,還有一箱衣服和幾本書,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家當了。」
「很高興看到你終於要回家了。」我說。
我感覺他回到老家後應該可以擺脫掉過去的陰影。我希望現在似乎讓他難以承受的悲痛可以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漸漸淡去,老天仁慈讓我們有淡忘的能力,這種能力會幫助他再次挑起生活的擔子。他還年輕,幾年後他再回想起這段慘痛遭遇時,他或許依舊會傷感,但同時也可能會感到其中不無快慰。他遲早會在荷蘭娶一個本分女子為妻,我也相信他會生活得幸福美滿。想到他這一輩子還會畫出多少拙劣的作品來,我不禁啞然失笑。
第二天,我送他啟程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1] 即著名的古希臘雕像「斷臂維納斯」, 1820年在希臘米洛斯島上發現,相傳為亞歷山德羅斯創作,現收藏在巴黎羅浮宮。
[2] 在義大利發掘的古希臘愛神維納斯雕像的複製品,因長期收藏在羅馬梅迪奇宮,故得名,現收藏在佛羅倫斯的烏菲齊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