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024-10-10 20:45:25
作者: (英)毛姆
我又有近一個星期沒有再見到他。一天晚上剛過七點,他來找我跟他一起出去吃晚飯。他一副重孝在身的模樣,圓頂禮帽上扎了一條寬寬的黑綢帶,連他用的手帕也鑲上了一道黑邊。看到他這身極盡哀痛的打扮,你會以為他剛在一場災禍中痛失了他在這個世上的所有親屬,甚至連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也都命喪黃泉了。他那圓滾滾的身軀和紅撲撲的胖臉蛋,同這身打扮實在太不協調了。老天真是夠殘忍的,竟讓他在遭受喪妻之痛時還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他告訴我他已決定離開巴黎,但不是去我提議的義大利,而是回荷蘭老家。
「我明天就動身。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用一句不失禮節的俏皮話作答,他淒楚地擠出笑臉。
「我已經五年沒回老家了。我好像已經把家鄉忘得一乾二淨了。我一直感覺我離兒時的故居是那麼遙遠,我都不好意思回去了。不過現在再想想,那裡才是我唯一的棲身之處。」
他已經遍體鱗傷,不由得又思念起母親的慈愛。多少年來他所忍受的揶揄嘲弄似乎終於把他壓垮了,勃朗什的背叛給了他最後一擊,使他再也沒有了總能對各種譏諷嘲弄笑臉相迎的那股韌勁兒。他再也做不到跟取笑他的人一起開懷大笑了。他成了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他給我講了在老家那所整潔的磚房子裡度過的童年歲月,還講了他的母親特別愛整潔,總能神奇地把廚房收拾得意想不到的乾淨明亮,所有東西都各歸其位,哪兒都一塵不染。說實在的,他母親愛乾淨簡直成了潔癖。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乾淨利落的瘦小老太太的身影,臉蛋像蘋果一樣白裡透紅,長年累月,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把家拾掇得井井有條,整潔如新。他的父親是個乾瘦老頭,因為一輩子勞作,雙手骨節粗大;他少言寡語,性格耿直;每天晚飯後他會念報紙,而他的妻子和女兒(現在已經嫁給了一個漁船的船長)也不肯浪費時間,一邊聽他念報紙一邊埋頭做針線活。這個小鎮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值得一說的事情,似乎已被文明前進的腳步遠遠甩到了後面。如此年復一年,直到死神像老朋友一樣降臨,讓這些辛勞了一生的人永遠安息。
「我父親希望我像他一樣做個木匠。我們家祖輩五代都是做木匠的,子承父業,代代相傳。或許這也就是生活的智慧,永遠踏著父親的腳印走下去,不需要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小時候我常說,我要娶隔壁做馬具的工匠家的女兒。她是一個藍眼睛的姑娘,梳著一根亞麻色的小辮子。我總覺得她也會把我們的家收拾得永遠像新家一樣,我也會有個兒子來繼承我的祖傳手藝。」
施特洛夫輕輕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思緒沉浸在已逝的歲月中,腦海里閃爍著一幅幅本來可能出現的畫面,心中充滿了對他曾經拒絕的那種安定生活的嚮往。
「世界殘酷無情。沒有人知道我們為什麼來到人世,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會去往何處。我們必須謙卑處世。我們必須看到沉寂中的美。我們必須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不要讓命運注意到我們。讓我們去尋求淳樸無知的人的愛吧。他們的無知遠比我們的知識更為可貴。讓我們保持沉默,安心生活在屬於我們的小小角落裡,像他們一樣謙恭溫順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在我聽來,這番話是他精神崩潰後的自白,我不能接受這種意志消沉的態度。但是我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你怎麼會想到要當畫家的?」我問他。
他聳了聳肩膀。
「我天生有一點兒畫畫的才能。在學校讀書時得過獎。我可憐的母親很為我的才華感到自豪,她買了一盒水彩送給我做禮物。她還把我畫的素描拿給牧師看,拿給醫生和法官看。後來他們把我送到阿姆斯特丹去,讓我去考獎學金讀大學。我被錄取了。可憐的母親,她是那麼的驕傲。儘管跟我分別讓她心碎,她還是強顏歡笑,不讓我看出她的難過。她的兒子能成為藝術家,讓她滿心歡喜。他們老兩口省吃儉用,好讓我能夠維持生活。當我的第一幅畫在畫展上展出時,他們都到阿姆斯特丹來看了,我的父親、母親和妹妹都來了。母親看見我的畫就掉眼淚了。」說到這裡,他自己那雙善良的眼睛裡也閃現出晶瑩的淚花,「現在我老家的房子裡四壁都掛著我的畫,鑲在漂亮的金框裡。」
他滿臉發光,顯得幸福而自豪。我又想起了他畫的那些冷冰冰的風景,配上色彩艷麗的農民啊、柏樹啊、橄欖樹什麼的。這樣的畫鑲在金光閃閃的鏡框裡,掛在農家的牆上,該有多麼不倫不類。
「可憐的母親認為她把我培養成一個藝術家是為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可要是當年我父親的願望成真,現在我就做個本分的木匠,說不定對我還更好呢。」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藝術能給你帶來什麼,你還願意改變你的生活嗎?你能捨得放棄藝術給你帶來的所有快樂嗎?」
「藝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他停頓了片刻後說。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好像欲言又止。最後,他終於開口說:
「你知道嗎?我去看過史特利克蘭了。」
「你?」
我大吃一驚。我本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再見到他了。施特洛夫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也知道,我這人有時挺沒出息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給我講了一個奇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