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024-10-10 20:44:41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我們就去把史特利克蘭搬了過來。要說服他同意搬過來需要很大的毅力,更需要耐心,好在他確實病得太重了,怎麼也招架不住施特洛夫的苦苦央求和我的執意堅持。我們不理睬他有氣無力的罵罵咧咧,給他穿好了衣服,扶他下樓,叫了一輛馬車,總算把他弄到了施特洛夫的畫室里。我們到達時他已經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只好一聲不吭地任由我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他病了整整一個半月。有一陣他看上去活不了幾個鐘頭了,我完全相信,是這個荷蘭人的執拗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我從沒見到過比他更難伺候的病人。倒不是說他挑剔、抱怨,恰恰相反,他從不埋怨,也不提任何要求,他一句話不說,但似乎很討厭別人對他的關心和照顧;只要你問他感覺好不好,或需要點什麼,他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張口罵人。我發現這個人實在可惡,等他剛一脫離危險,我就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
「去你的。」他簡單回敬了一句。
德爾克·施特洛夫放下了自己手頭的全部工作,悉心護理史特利克蘭,對他又體貼又關心。他手腳很麻利,總能把病人照顧得舒舒服服。他還會變著法子哄他按時服下醫生開的藥,我從來不曾想到他還有這樣的手段。無論做什麼事他都不嫌麻煩。儘管他的收入只夠維持他們夫妻兩人的生活,從來就不寬裕,可是現在他卻大手大腳地購買已過了時令的昂貴美味,想方設法讓史特利克蘭多吃一點東西,因為他的胃口時好時壞,讓人難以捉摸。我永遠忘不了他是如何巧妙而又耐心地勸說史特利克蘭增加營養。不論史特利克蘭對他多麼蠻橫無理,他都從不惱火。如果對方只是生悶氣,他就假裝沒看見,如果咄咄逼人,他就付之一笑。等史特利克蘭身體康復後,情緒也好了起來,又經常嘲笑施特洛夫來尋開心了,這時施特洛夫就會故意做出一些滑稽的舉動來給對方提供更多嘲弄他的機會。然後他會樂滋滋地遞給我幾個眼色,好讓我看到病人康復得有多好。施特洛夫是個高尚的人。
但是最令我吃驚的還是施特洛夫太太。她用行動證明了她是個既能幹又盡職的護士。從她身上絲毫看不出任何跡象會讓人想到她曾經那麼激烈地跟她丈夫爭吵,堅決反對讓史特利克蘭到他們家來養病。她始終恪盡職守滿足病人的需要。她給病人整理床鋪時,會輕手輕腳儘量不打擾到病人。她還幫病人擦洗身體。當我誇她能幹時,她臉上露出平常慣有的那副快樂的笑容,告訴我她曾經在一家醫院工作過一陣。從她的舉止中一點都看不出她曾經是那樣憎恨史特利克蘭。她很少跟他說話,但是不管他有什麼需要,她都能事先想到並安排妥當。有兩個星期史特利克蘭整夜都需要有人看護,她就和她丈夫輪流值夜班。我真想知道,她在漫漫長夜中坐在病床邊時心裡到底會想些什麼。史特利克蘭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是有點古怪嚇人的,他的身軀比平常更加枯瘦,滿臉留著那亂蓬蓬的紅鬍子,一雙燒得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盯著半空,因為生病,這雙眼睛顯得比平時更大了,亮閃閃的目光顯得很不自然。
「他在夜裡跟你說過話嗎?」有一次我問她。
「從來沒有。」
「你還像過去那樣討厭他嗎?」
「比以前更討厭了。」
她那雙灰色的眼睛鎮定地看著我。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安詳,如果上次不是我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她竟能那樣大動肝火。
「你替他做了這麼多事,他謝過你嗎?」
「沒有。」她微笑著說。
「太不通人情了。」
「可惡至極。」
不用說,施特洛夫對她的表現是非常滿意的。她把丈夫壓在她肩上的這副擔子盡心盡力地挑了起來,對這份恩情他做什麼都感激不盡。但是他對勃朗什和史特利克蘭彼此之間的舉止有些困惑不解。
「你知道嗎,我看見他們兩人坐在一起好幾個鐘頭,誰也不說一句話?」
有一天我和他們一起坐在畫室里,那時史特利克蘭的身體已經快要痊癒,再過一兩天就可以下床走動了。我跟德爾克閒聊著。施特洛夫太太在縫補衣服,我好像認出來她補的是史特利克蘭的襯衣。史特利克蘭仰面躺著,一言不發。有一次我看到他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勃朗什·施特洛夫,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勃朗什感覺到了他凝視的目光,她也抬起了眼睛,他們倆彼此對視了一會兒。我不太看得懂她的神情。她的目光中有一種奇怪的困惑,還有一絲或許是驚恐——但是她為什麼會驚恐呢?很快,史特利克蘭把目光移開了,若無其事地打量起天花板來,可是施特洛夫太太還在繼續注視著他,這時她臉上的神情更讓人捉摸不透了。
幾天後,史特利克蘭就開始下床走動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田裡的稻草人披著的破布。他鬍鬚凌亂,頭髮很長,五官本來就長得比常人的要大,生了一場病就顯得更大了,這副尊容實在太異乎尋常,反倒不顯得醜陋了。他五大三粗的笨拙模樣中能顯露出一股威嚴氣勢。我不知道如何準確描述出他給我留下的印象。確切地說,儘管肉體幾乎絲毫遮掩不住他的心靈,但是他身上最明顯的卻並不是精神層面的特徵,因為他的臉上總是流露著一種肆無忌憚的感性渴求,倒可以說——也許聽起來有些胡言亂語——他的感性渴求具有一種奇異的精神內涵。他身上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古希臘人曾用半人半獸的形象,如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或農牧之神,來表現大自然神秘的力量,史特利克蘭身上似乎就擁有這樣的力量。他讓我想到了膽敢與太陽神阿波羅比賽演奏樂器而被阿波羅活剝了皮的瑪息阿。史特利克蘭似乎心中蘊藏著奇異的和諧之音及無人探索過的構圖,而且我預見到他的結局將是飽受折磨,絕望而終。我再次感受到他是魔鬼附體了,但你卻不能說這是邪惡的魔鬼,因為這是在混沌初開、善惡未分之前早已存在的一種原始的力量。
他身體仍然虛弱,還沒有力氣畫畫。他總是默默地坐在畫室里沉思,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麼,有時他也看書。他喜歡的書也很奇怪,有時我發現他在埋頭閱讀馬拉美的詩,像孩子那樣用嘴唇一字一句默念,我真想知道他從那些微妙的韻律和晦澀的詩句中讀出了怎樣的奇特情感。有時我又看到他在聚精會神地讀加博里奧的偵探小說。我在心裡對自己開玩笑說,他選擇看什麼書,恰好也令人玩味地表現出他怪誕本性中不可調和的矛盾性格。看到他身體如此虛弱卻仍毫無讓自己舒適一點的念頭,足以讓人叫絕。施特洛夫倒是會享受安逸的,他的畫室里擺著兩把厚坐墊的扶手椅和一張大沙發。史特利克蘭從來都離它們遠遠的,並不是他要故意表現斯多葛主義者的清心寡欲,而是因為他真的不喜歡坐這些椅子,因為有一次我去畫室發現他獨自一人坐在一個三條腿的木凳上。如果讓他選擇的話,他寧願坐沒有扶手的硬背餐椅。我常常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我從來不知道還有誰像他這樣對自己的生活環境完全無動於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