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024-10-10 20:44:34
作者: (英)毛姆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德爾克·施特洛夫來邀請我去他家一起過節。聖誕節總會觸動他天性中特有的情愫,這個日子他總要跟朋友們一起遵循禮規儀式度過。我和他都有兩三個星期沒有見到史特利克蘭了,我是因為忙著陪幾個來巴黎短期逗留的朋友,施特洛夫則是因為跟他大吵了一架,吵得比平常更凶,所以決心不同他來往了。史特利克蘭真是太不可理喻了,他發誓無論如何不再理睬他了。但是聖誕節的來臨又使他心軟了,說什麼他也不忍心讓史特利克蘭孤單一人度過這個節日。他以自己的心情去體會史特利克蘭的感受,實在無法忍受在這樣一個親朋團聚的日子裡丟下這位畫家獨自憂傷。施特洛夫已在他的畫室里布置好了聖誕樹,我估摸我和史特利克蘭都會在掛滿彩燈的樹枝上找到送給我們的不知有多可笑的小禮物。但他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再去見史特利克蘭;他也感覺這次蒙受的羞恥實在太令人憤慨,這麼輕易地寬恕他,未免太丟面子了。他已決定同史特利克蘭和解,但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去見他。
我們一起步行到了克里希大道,但是史特利克蘭並沒有在那家咖啡館裡。天氣已冷,不能再坐在室外了,所以我們進門坐到了咖啡館裡的皮座椅上。裡面又熱又悶,空氣中煙霧瀰漫。史特利克蘭沒有來,不過我們很快就見到了那個時不時跟史特利克蘭下棋的法國畫家。我跟他也算熟人了,他便過來在我們的桌邊坐下。施特洛夫問他有沒有見到史特利克蘭。
「他病了,」他說,「你們沒聽說嗎?」
「嚴重嗎?」
「我聽說很嚴重。」
施特洛夫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
「他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啊?我真是愚蠢透了,幹嗎要跟他吵架呢?我們得馬上去看看他。他身邊肯定沒人照顧。他住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那個法國人說。
我們這才發現誰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他。施特洛夫越來越發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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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定會死的,他死了也沒人知道。太可怕了。我想想都受不了。我們一定得馬上找到他。」
我費了不少口舌想讓施特洛夫明白,在巴黎大海撈針似的找一個人也太沒譜了。我們必須先想出一個方案來。
「你說的是沒錯,可是他隨時都可能死去,也許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一切就都太晚了。」
「你安靜坐著,我們一起來想想該怎麼辦。」我不耐煩地說。
我知道的唯一地址是那家比利時旅館,但是史特利克蘭早已不住在那裡,旅館的人也不會記得他了。他本來就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行蹤,想必在離開那家旅館時也不會透露他要去哪裡的。再說,這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不過我推斷他應該不會走得太遠。既然他住在比利時旅館時經常光顧這家咖啡館,而搬走之後還繼續常來,這很可能說明他就住在附近。我突然想起來,他經常光顧的那家麵包店的女店主曾經介紹他給人畫過肖像,說不定在那裡可以打聽到他的住址。我叫人拿來一本電話簿,開始查找這一帶的麵包店。我一共找到了五家,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挨家去打聽了。施特洛夫不情不願地跟在我身後。照他的想法,我們應該到鄰近克里希大道的那幾條街上去挨家挨戶打聽史特利克蘭是不是住在那裡。到頭來,還是我這平平常常的做法管用。就在我們打聽到第二家麵包店的時候,櫃檯後面的一個女人說她認識史特利克蘭。她說不準他到底住在哪兒,但是應該就在馬路對面的那三座公寓樓里。我們運氣不壞,去的第一幢公寓樓的門房就告訴我們可以在頂層找到他。
「聽說他病了。」施特洛夫說。
「可能吧,」門房冷冷地答道,「說實在的,我有幾天沒看見他了。」
施特洛夫搶在我前面跑上了樓梯,等我走到頂層時,我發現他已經敲開了一個房間的門,正在同一個穿著襯衫的工匠模樣的男人說話。那人指了指另一個房間的門。他相信住在那裡的應該是個畫家。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他了。施特洛夫做出要敲門的樣子,但是馬上又轉過身來對我做了個不知所措的手勢。我看到他滿臉驚慌的神色。
「他要是已經死了怎麼辦啊?」
「他死不了。」我說。
我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我扭了一下門把,發現門沒有鎖上。我走了進去,施特洛夫跟在我後面。屋裡很黑,我只能看出來這是一間閣樓,天花板是傾斜的。從天窗射進來一道暗淡的日光,並沒有把昏暗的室內照亮多少。
「史特利克蘭。」我喊了一聲。沒有人回答。氣氛還真有些陰森森的,我似乎感覺到緊跟在我身後的施特洛夫渾身顫抖得都快要站不住了。我一時猶豫不決,想著要不要劃一根火柴。朦朧中我看到牆角有一張床,我不知道靠火柴的亮光能不能看清楚床上躺著的是不是一具屍體。
「你沒有火柴嗎,笨蛋?」
從黑暗裡傳來史特利克蘭的一聲呵斥,把我嚇了一跳。
施特洛夫驚叫起來。
「哎呀,我的上帝,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我劃著名了一根火柴,四處看了看有沒有蠟燭。倉促中我隱約看出了這是一間很小的公寓,一半算臥室,另一半做畫室用,屋裡只有一張床,還有幾幅面對牆擺放著的油畫、一個畫架、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地板上沒有地毯。沒有壁爐。桌子上亂糟糟地堆放著顏料瓶、調色刀和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在這堆凌亂的物品中間我找到了半截蠟燭頭。我把它點亮。史特利克蘭正在床上躺著,他躺得很不舒服,因為這張床對他來說顯然太小了。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身上取暖。誰都能一眼看出來他正在發著高燒。施特洛夫一步衝到床前,緊張得連嗓音都嘶啞了。
「啊,可憐的朋友,你怎麼啦?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生病了。你為啥不告訴我一聲呢?你可得明白為了你我什麼事都肯做的。你還在為我說的那些話生氣嗎?我說那些話不是認真的。我錯了。我真蠢,我不該生你的氣。」
「你滾蛋!」史特利克蘭說。
「好了,別鬧彆扭嘛。我來幫你躺舒服些。沒有人照料你嗎?」
他在這間髒亂的小閣樓里四處張望著,滿臉悲痛。他手忙腳亂地整理著床上的衣物。史特利克蘭很吃力地呼呼喘著粗氣,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在生氣。他用慍怒的目光瞅了我一眼。我靜靜地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他。
「要是你們肯幫我做點什麼的話,就去給我買點牛奶吧,」他終於開口說道,「我已經有兩天出不了門了。」
他的床邊丟著一隻空的牛奶瓶,一張報紙上殘留著一些麵包屑。
「你這幾天都吃什麼了?」我問。
「什麼也沒吃。」
「多久沒吃啦?」施特洛夫喊道,「你是說足足兩天沒吃沒喝了嗎?這真是要命了。」
「我喝水了。」
他的目光移到床邊一隻他伸直手臂可以拿到的大罐子上停了一會兒。
「我這就去買。」施特洛夫說,「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我建議他買一個體溫計,再買點葡萄和麵包。施特洛夫很高興自己能幫得上忙,噔噔地跑下樓去了。
「該死的傻瓜。」史特利克蘭咕噥了一句。
我摸了摸他的脈搏。脈搏跳得很快,也很虛弱。我問了他幾句,但他沒有回答,我再追問,他便氣沖沖地扭過頭去對著牆壁。我只好一聲不吭地在屋裡等著。過了十分鐘,施特洛夫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除了我叫他買的東西之外,他還買來了蠟燭、肉汁和一盞酒精燈。他手腳麻利,一分鐘也沒耽擱馬上就動手做牛奶麵包。我量了量史特利克蘭的體溫。四十攝氏度高燒。他顯然病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