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4-10-10 20:44:31
作者: (英)毛姆
我跟史特利克蘭時常見面,有時我會跟他下下棋。他的脾氣時好時壞。有的時候他會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走神兒,根本不理人,也有一些時候他興致好一些,會用他慣有的語不成句的方式跟你聊天。他從來說不出一句巧言妙語,卻張口就會惡語諷刺,倒也不是沒有效果,而且也總能把心裡想的如實說出來。他從不在意別人的感受,要是說話傷了人,他會很開心。他沒完沒了地對德爾克·施特洛夫惡語相向,把施特洛夫氣得轉身離去,發誓再也不跟他說話了。但是史特利克蘭身上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總能吸引這個荷蘭胖子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他的身邊,活像一隻笨拙的小狗那樣對他搖尾乞憐,儘管他心裡很清楚,迎接他的只會是讓他害怕的惡語打擊。
我不知道為什麼史特利克蘭對我還能留情面。我們的關係有些奇特。有一天他開口向我借五十法郎。
「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我回答說。
「為什麼想不到?」
「這種事不會讓我開心。」
「我已經過不下去了,你知道的。」
「我管不著。」
「我餓死你也不管嗎?」
「我幹嗎要管呢?」我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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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我看了一兩分鐘,不停地揪著他那亂蓬蓬的鬍子。我沖他笑了笑。
「你笑什麼?」他說,眼神里閃現出一絲惱怒。
「你頭腦太簡單了。你不懂得什麼是義務。誰也沒有義務非得幫你。」
「如果我交不起房租被人攆了出來,走投無路上了吊,你也不覺得心裡不安嗎?」
「一點也不覺得。」
他撲哧笑了。
「你在瞎說。要是我真的上了吊,你會懊悔死的。」
「你不妨試一試,看看我會怎樣。」我反駁道。
他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笑意,默默地攪拌著他的苦艾酒。
「想不想下棋?」我問他。
「隨便。」
我們擺好棋子後,他用自得其樂的目光注視著棋盤。看到自己的兵馬嚴陣以待要拼殺一番的時候,總會讓人有一種志得意滿的感覺。
「你真的以為我會借錢給你嗎?」我問他。
「我看不出你為什麼會不借給我。」
「出乎我的意料。」
「為什麼?」
「發現你內心還是很懂得人情的,這讓我感到失望。假如你不是那麼天真地相信我會同情你而開口就要我幫你,我可能會更喜歡你一些。」
「如果你真的是對我動了惻隱之心,我反倒會看不起你。」他回答說。
「這還差不多。」我哈哈大笑。
我們開始下棋。兩人都專注於棋局。下完一盤後,我對他說:
「這樣吧,既然你快過不下去了,就讓我看看你的畫吧?如果有我喜歡的,我會買的。」
「見鬼去吧!」他說。
他站起來要走,我把他攔住了。
「你喝的酒還沒付錢呢。」我笑著說。
他罵了我一句,把錢往桌上一扔就走了。
此後,我有幾天沒見到他,可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咖啡館裡看報紙,他不期而至,在我旁邊坐下。
「原來你沒有上吊啊。」我說。
「對啊。有人請我畫畫,我在給一個退休的管道工畫肖像[1],能掙兩百法郎。」
「你怎麼找到這個活兒的?」
「我常去買麵包的那個女店主介紹的。她聽那管道工說想找人給他畫肖像。我還得付給這個女人二十法郎。」
「他長什麼樣?」
「棒極了。好大一張紅通通的臉,活像一條羊腿長在了臉上。右邊臉蛋兒上有一顆巨大的黑痣,上面還長著好長的毛。」
史特利克蘭那天心情很好,當德爾克·施特洛夫過來跟我們坐在一起時,他又惡狠狠地對他發起猛攻。我從來沒想到他會有這麼一種拿手的本領,總能戳中這個倒霉的荷蘭人最敏感的痛處。他這次不是揮舞起嘲諷的短劍,而是掄起了破口大罵的棍子。這沒頭沒腦的襲擊把施特洛夫打得措手不及,完全失去了防衛能力。他就像一隻受了驚嚇而慌不擇路的小羊,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淚水從他的眼眶裡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而這件事最叫人感到荒唐的是,儘管你會惱恨史特利克蘭,會感到他這樣做實在有些過火,但你還是忍不住要笑。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很倒霉,他們即便流露最真摯的情感也會讓人感到滑稽可笑,德爾克·施特洛夫就是這樣一個人。
但是不管怎麼說,每當我回想起我在巴黎度過的那個冬天時,德爾克·施特洛夫給我留下的回憶是最愉快的。他的那個小家庭有一種特殊的溫馨。他和他的妻子構成了一幅讓人回味無窮的畫面:他對妻子的愛簡單淳樸,卻讓人感受到一種深藏在內心的高雅。他的言行舉止總是顯得滑稽可笑,但是他內心充滿真摯的激情,不由得你不為之感動。我可以理解他的妻子對他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我也很高興看到她對丈夫的溫柔體貼。如果她有幽默感的話,看到丈夫竟然這樣把她當作偶像似的供奉起來膜拜,她一定也會感到很好笑,但是即便在笑話他的時候,她心裡也必定是快樂和感動的。他會對妻子永不變心,哪怕她老了,失去了年輕時的風姿,在他的眼裡,他的妻子永遠不會變,永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他們的生活井然有序,卻讓人感受到一種溫馨的嫻雅。他們的居所只有一間畫室、一間臥室和一個很小的廚房。所有家務都是施特洛夫太太自己料理,在德爾克埋頭塗抹他那些誰也看不上眼的畫作時,她就去市場購物,回家做飯,縫補衣服,像勤快的螞蟻一樣忙裡忙外。吃過晚飯,她便坐在畫室里繼續做針線活,這時德爾克會演奏幾首我敢說他的妻子完全聽不懂的樂曲。他的演奏並非了無趣味,但總是投入過多的感情,他把自己誠實、多情、活力充沛的靈魂全部傾注到他演奏的樂曲中了。
他們的生活自成一體,宛如一首田園牧歌,別具一種獨特的美。德爾克·施特洛夫無不讓人感到滑稽可笑的一言一行總會給這曲牧歌奏出一段別樣的音符,聽上去像是沒有調好的不和諧音,卻反而使這曲牧歌更富有現代色彩,更充滿人情味,好比有人在一個嚴肅的場景忽然開了一個粗俗的玩笑,反而更增添了犀利的效果,而所有的美都具備犀利的性質。
[1] 這幅畫原先由里爾一個富裕的工廠業主收藏,在德國人快打到里爾之前他逃到外地去了。現在這幅畫收藏在斯德哥爾摩國家美術館。瑞典人很會玩這種渾水摸魚的把戲。——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