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4-10-10 20:44:24 作者: (英)毛姆

  我讓他自己選一家餐館帶我去,不過在去餐館的路上我特意買了一份報紙。我們點好菜後,我就把報紙支在一瓶聖加勒米耶礦泉水上看了起來。我們默默無語地吃飯。我感覺到他不時地會看我一眼,可是我沒有理會。我有意要逼他打開話頭。

  「報紙上有什麼消息嗎?」在我們這頓沉默的晚餐接近尾聲時,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好像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有點急不可耐了。

  「我總愛讀評論戲劇的隨筆。」我說。

  

  我把報紙疊起來,放到一邊。

  「這頓飯我吃得很開心。」他鄭重其事地說。

  「我看就在這裡喝點咖啡好不好?」

  「好啊。」

  我們點上雪茄。我默默地抽著雪茄。我留意到他的目光時不時地停留在我身上,隱約閃現著開心的笑意。我耐心地等待著。

  「我們上次見面後你都在做什麼?」他終於開口問了。

  我沒有太多的事可說。我的生活就像一本流水帳,埋頭寫作,沒有什麼奇遇,只是朝著不同的方向做一些探索,逐漸獲得了一些書本上的知識和對人的了解。我故意隻字不問史特利克蘭這幾年他在做什麼,擺出一副對他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的樣子。最後我如願以償。他主動談起了他的生活。但是由於他太缺乏表達能力,只能支離破碎地提到一些經歷過的事情,許多空白我要用自己的想像去填補。這是一個我深感興趣的人物,可是對他的經歷我卻只知一鱗半爪,這讓我欲罷不能,就像讀了一部殘缺不全的書稿。我所得到的印象是,他在生活中經歷了各種各樣的艱難困苦,但是我又發現,很多對常人來說似乎難以忍受的事,他卻絲毫不以為苦。史特利克蘭與多數英國人不同的是,他對生活中的安逸舒適毫無感覺。叫他一輩子住在一間小破屋裡他也不會埋怨半句,他不需要身處漂亮的環境。我想他從來就沒有注意到我第一次去見他時那個屋子裡的糊牆紙有多麼骯髒。他不喜歡坐扶手椅,坐在廚房的餐椅上他反而覺得更自在。他胃口很好,但是究竟吃的是什麼他漠不關心。對他來說,吞咽下去的不管是什麼,都只是為了緩解飢餓之苦;要是一時沒有吃的,他好像還有忍飢挨餓的本領。從他的話中我聽出來,他已經有半年每天就只靠幾片麵包和一瓶牛奶過日子。他是個性情中人,卻又對滿足性情之歡的事漠然置之。他從不把忍飢受凍看作苦難。他就是這樣一個完全生活在精神世界的人,這多少是令人欽佩的。

  當他花完了從倫敦帶來的那一點兒錢之後,他沒有灰心喪氣。他一幅畫也沒有賣出去過;我想他根本也沒有想要賣。他開始想辦法多少掙幾個錢餬口。他面帶苦笑以自嘲的口吻告訴我,有一段日子他給到巴黎來領略夜生活的倫敦人當起了導遊;這個職業倒是很對他喜歡冷嘲熱諷的脾氣。一來二去,他對這座城市裡那些聲名狼藉的地區也就很熟悉了。他還告訴我,有時他會在瑪德倫大道上來回溜達幾個鐘頭,希望能遇到幾個英國遊客,最好是帶有幾分醉意的,想要讓他帶去看看法律禁止的活動。碰到走運的時候,他能賺到不少錢,但是他的穿著實在太寒磣,到頭來還是把那些觀光客都嚇跑了,他很難再找到敢冒險把自己交到他手裡的遊客了。後來他東碰西撞地找到了一個翻譯專賣藥GG的活兒,這些翻譯成英文的GG會送到電台去廣播,向英國的醫藥行業推銷藥品。有一次趕上罷工,他還當過粉刷房屋的油漆匠。

  在這些年裡,他始終沒有停止藝術創作。但是很快他就沒有興致去畫室了,完全獨來獨往了。他從來沒有窮到這個地步,連畫布和顏料都買不起了,而他真正需要的也就只有這兩樣東西。就我所能看出來的,他在繪畫上遇到了很大的困難,而他又不願意在這方面接受別人的幫助,因此耗費了很多時間自己去摸索解決技巧問題的方法,而這些技巧問題其實前幾代畫家早已逐一解決了。他是在追求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或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更強烈地再一次感受到他是被什麼神奇的力量附體了。他好像精神有點不太正常。在我看來,他不肯給別人看他的畫,是因為他對這些畫實在不感興趣。他生活在夢幻中,現實對他沒有任何意義。我能感覺到他是用自己狂暴個性中的全部力量去畫每一幅畫的,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只是全身心地捕捉他用心靈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而一旦這個過程結束——或許並不是畫完了這幅畫,因為據我所知,他是很少把一幅畫畫完的——我是說一旦在他心靈燃燒的激情燃盡之後,他對自己的作品就再也不關心了。他對自己畫的東西從來也不滿意。在他看來,跟駐留在他心靈中揮之不去的幻景相比,這些畫實在太沒有意義了。

  「你為什麼從來不把自己的作品送到畫展去呢?」我問道,「我以為你總會願意聽聽別人怎麼評價你的作品吧。」

  「你願意聽嗎?」

  我無法描述他說這句話時無比輕蔑的口氣。

  「難道你不想成名嗎?大多數畫家都不會對成名無動於衷的。」

  「幼稚。如果你毫不在乎一個人的看法,那又怎麼可能去在乎一群人的意見呢?」

  「我們並不都是理性動物啊!」我笑著說。

  「成名的都是些什麼人?評論家、作家、證券經紀人、女人。」

  「如果你想到有一些跟你素不相識的人,一些你從沒見過的人,被你親手創作的作品所打動,喚起了微妙的情感,或者燃起了激情,難道你不會感到非常欣慰嗎?每個人都喜歡施展力量。我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施展力量的方式會比打動人心,使人產生憐憫或恐懼更美妙。」

  「鬧劇而已。」

  「那你為什麼在意畫得好或不好呢?」

  「我並不在意。我只想畫出我所看到的東西。」

  「如果我流落到了一個荒島上,知道除了我自己的眼睛以外肯定沒有別人會看到我寫的東西,我不敢相信自己還能不能繼續寫下去。」

  史特利克蘭許久沒有說話,可是他的眼睛奇異地閃閃發亮,仿佛看到了某種神奇的東西點燃了他的靈魂,讓他心迷神馳。

  「我有時會想到茫茫大海中的一個荒島,我可以生活在島上的一個幽僻的山谷里,四周都是各種奇異的樹木,寂靜無聲。在那兒,我想我就能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他的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所有的形容詞都是用手勢比畫出來的。我是用自己的語言表達了我所理解的他的意思。

  「回顧一下過去五年,你認為你這樣做值得嗎?」我問。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解釋一番。

  「你放棄了一個舒適的家和常人過的美滿生活。那時你也算日子過得挺優裕的。可是現在我看你在巴黎好像境況很不妙。如果你可以重新選擇,你還會走這條路嗎?」

  「會的。」

  「你怎麼也沒問問你的妻子和孩子怎麼樣了?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他們?」

  「沒有。」

  「你這混蛋說話別這麼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好不好?你給他們帶來了這麼大的不幸,難道你一分鐘也沒有後悔過?」

  他咧開嘴笑了,搖了搖頭。

  「我本以為你有時還是會禁不住想起過去的。我不是說想起七八年前的事,而是更早以前,你和你妻子的相識,相愛,直到結婚。難道你忘掉了第一次把她抱在懷裡時的喜悅?」

  「我不想過去。只有永恆的現在才是重要的。」

  他的話讓我思索了一會兒。這話聽上去也許有點難以捉摸,但是我想我還是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快樂嗎?」我問。

  「當然。」

  我沒再說什麼,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但是很快他的眼睛裡又閃現出譏嘲的目光。

  「恐怕你並不同意我的話?」

  「胡說,」我馬上接口說,「對蟒蛇我沒有什麼可以不同意的,相反,我對它的心理活動很感興趣。」

  「你對我產生了純粹職業的興趣?」

  「純粹。」

  「你沒有不同意我的話就對了。你的性格很讓人討厭。」

  「也許這正是你和我臭味相投的原因。」我反唇相譏。

  他乾澀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我真希望我能貼切地描繪出他的笑容。我說不準他的笑容算不算迷人,不過他笑的時候臉上會閃現一道光彩,一改他平時總是陰沉著的神情,看上去有點不懷好意,但並非真的刻薄惡毒。他的笑容緩緩而來,從眼睛開始浮現,有時也消失在眼睛裡;這副笑容十分感性,既不兇狠,也不和善,倒是很容易讓人想到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薩蒂爾所表現的那種非人類的歡悅。也就是因為看到了他的這種笑容我才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你到巴黎後談過戀愛嗎?」

  「我沒有時間幹這種無聊的事。人生太短促,來不及又談情說愛又做藝術。」

  「看你的模樣並不像清心寡欲的隱士。」

  「所有這種事情都讓我感到噁心。」

  「人性很煩人,對嗎?」我說。

  「你為什麼對我一臉譏笑?」

  「因為我不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

  「那你就傻得沒救了。」

  我停了一下,用搜尋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騙我沒用。」我說。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露出微笑。

  「我來告訴你吧。我可以想像,一連好幾個月你的腦子裡沒有想起這件事,你就心安理得地相信你已經永遠擺脫了這件事。你為自己獲得了自由而歡呼雀躍,你感到你終於可以主宰自己的靈魂了。你仿佛行走在星空中似的飄飄然了。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忍受不住了,你這才發覺原來自己的雙腳一直都深陷在泥地里。這時你就想索性在泥地里打滾兒吧。所以你找了一個女人,一個粗野低賤、俗不可耐的女人,一個如野獸般淫蕩的女人,你像猛獸一樣撲到了她的身上。你拼命喝酒,喝到怒不可遏,不省人事。」

  他凝視著我,身子紋絲不動。我也直勾勾地對視著他,放慢語速對他說:

  「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聽起來一定很奇怪:事情結束之後,你會感到自己變得異常純潔,你會有一種靈魂出竅、飄飄欲仙的感覺。你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美,仿佛美是一個可以觸摸到的物體;你感到自己與習習微風,與長滿綠葉的樹木,與波光瀲灩的河流融為一體了。你甚至感覺自己就像上帝一樣了。你能跟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嗎?」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直到我把話講完他才轉過臉去。這時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副怪異的神情,我想也許一個死於酷刑折磨的人也會有這種神情。他沉默不語。我知道我們的談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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