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10-10 20:44:22 作者: (英)毛姆

  德爾克·施特洛夫答應第二天晚上過來帶我去那家十有八九能找到史特利克蘭的咖啡館去。有意思的是,我發現這家咖啡館竟然就是上次我到巴黎來見史特利克蘭時我們一起喝苦艾酒的地方。這說明他這些年連習慣都懶得改變,而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個性特點。

  「他在呢。」我們快到這家咖啡館時,施特洛夫說。

  雖然已是十月,但晚上還是很暖和,擺在人行道上的咖啡桌邊坐滿了人。我在人群里掃視了一遍,並沒有看到史特利克蘭。

  「你看。他就在那邊的角落裡。在跟人下棋呢。」

  我看見一個人俯身在棋盤上,可是我只能看到一頂大氈帽和一把紅鬍鬚。我們從桌子中間穿行過去,走到他跟前。

  「史特利克蘭。」

  他抬頭看了一眼。

  

  「嗨,胖子。找我有事?」

  「我給你帶來了一位老朋友,他想見你。」

  史特利克蘭朝我瞟了一眼,顯然沒有認出我是誰。他又低頭盯著棋盤了。

  「坐吧,別出聲。」他說。

  他走了一步棋,隨即全心專注於下棋了。可憐的施特洛夫有點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可是我並沒有感到什麼不自在。我要了一杯喝的,靜靜地坐在那裡等著史特利克蘭下完棋。有這麼個機會可以從容地打量他一番,我還求之不得呢。我倒是真的認不出他了。首先是那亂蓬蓬的紅鬍鬚把他的大半張臉都遮住了,頭髮也很長,但是最讓我吃驚的變化還是他現在瘦極了,一眼看去,他那大鼻子更加傲慢地聳立起來,顴骨更加突出,眼睛也顯得更大了,太陽穴深深凹陷。他的身體瘦得簡直像個骷髏。他穿的還是五年前我見到的那身外套,已經破得不成樣子,滿是污漬,松松垮垮地披掛在他身上,好像根本就是別人的衣服。我還留意到他的雙手很髒,指甲很長,除了骨頭就只剩青筋,這雙手很大,看上去很有力,不過當時我已不記得他的雙手原來是這麼稜角分明的。他坐在那裡專心致志地下棋,竟讓我產生了一種很不尋常的印象——仿佛他身上蘊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那瘦骨嶙峋的模樣使這個印象更為鮮明了。

  不一會兒,他又走了一步棋,然後把身體往後一靠,用一種很難讓人看懂的出神目光凝視著他的對手。與他對弈的是一個胖乎乎的大鬍子法國人。這個法國人察看了一番棋局,突然笑呵呵地罵了幾句,做了一些氣惱的手勢,把棋子收在一起,扔到了棋盒裡。他毫不留情地衝著史特利克蘭罵罵咧咧,然後把侍者叫來,付了兩人的酒帳,悻悻離去。施特洛夫把椅子往桌邊挪了挪。

  「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說說話了吧。」他說。

  史特利克蘭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的眼神里閃現著某種惡意的譏嘲。我敢肯定他想要找一句挖苦他的話,可是想不出來,就只好無奈地不說話了。

  「我給你帶來了一位老朋友,他要見你。」施特洛夫滿臉堆笑地又把這句話說了一遍。

  史特利克蘭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差不多有一分鐘。我沒有說話。

  「這個人我一輩子都沒見過。」他說。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因為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說明他已經認出了我。我已不像幾年前那樣動不動就感到難為情了。

  「我前不久見到你妻子了,」我說,「我相信你一定想聽聽她最近的消息吧。」

  他乾笑了一聲,眼睛眨巴了幾下。

  「我跟你那天晚上見面還挺開心的,」他說,「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五年了。」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洛夫絮絮叨叨地解釋著他和我是如何見面的,我們又是如何碰巧發現我們都認識史特利克蘭的。我不知道史特利克蘭有沒有在聽他說。有那麼一兩次他好像回憶起什麼似的瞥了我一眼,大部分時間他似乎都在沉思著自己的事。要不是施特洛夫嘮叨個不停,這場談話肯定要冷場的。半個鐘頭後這個荷蘭人看了看手錶,說他要走了。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我想要是我一個人跟史特利克蘭待一會兒,說不定能從他嘴裡聽到些什麼,於是我說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等這個胖子走了以後,我開口說:

  「德爾克·施特洛夫認為你是個偉大的畫家。」

  「你以為我會在乎他說什麼嗎?」

  「你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畫嗎?」

  「我為什麼要給你看?」

  「說不定我會願意買走一兩幅。」

  「說不定我一幅都還不想賣呢。」

  「你過得還不錯嗎?」我笑眯眯地問。

  他撲哧笑了一聲。

  「看上去像嗎?」

  「你看上去像快要餓死了似的。」

  「我就是快要餓死了。」

  「那走吧,我們吃飯去。」

  「你為什麼請我吃飯?」

  「我可不是發善心,」我冷冷地說,「你會不會餓死跟我沒有一分錢的關係。」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那走吧,」他說著,站起身來,「我要好好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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