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4-10-10 20:44:19 作者: (英)毛姆

  我沒有事先告訴施特洛夫我到了巴黎,就直接去他的畫室按響了門鈴,來開門的是他本人。他一時沒有認出我,但很快就驚喜地大叫起來,趕忙把我拉進屋去。受到這樣熱情的歡迎真是讓人開心。他的妻子坐在壁爐旁邊做針線活,看見我進去她便站起身來。施特洛夫把我介紹給她。

  「你記得吧?」他對妻子說,「我常常同你說到他的。」接著他又對我說,「你怎麼到巴黎來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呢?你到了幾天了?你要待多久啊?你為啥不早來一個小時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呢?」

  他像放連珠炮似的問了我一大堆問題。他讓我坐到一把椅子上,然後把我當靠墊似的使勁拍打我,又忙不迭地要我抽雪茄,吃蛋糕,喝葡萄酒。他一分鐘也不讓我閒著。因為家裡沒有威士忌,他簡直心都要碎了。他要給我煮咖啡,又絞盡腦汁地想還能招待我些什麼。他滿臉露出燦爛的笑容,哈哈笑個不停,簡直可以說是歡天喜地,每一個汗毛孔都冒出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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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一點沒變。」我一面打量著他,一面笑著說。

  他的模樣還是我記憶中那樣滑稽可笑。他又矮又胖,一雙小短腿。年紀還很輕,最多不會超過三十歲,可是已經早早謝頂了。他的臉蛋是滾圓的,面色紅潤,皮膚很白,臉頰和嘴唇都是紅通通的。一雙藍色的眼睛也是滾圓的,戴著一副金邊大眼鏡,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看到他,你會不由得想到魯本斯筆下的那些歡喜佛似的胖商人。

  我告訴他我打算在巴黎住一段日子,而且已經租好了住處,他聽後又嚴厲地責備我沒有事先告訴他。本來他可以幫我找住處,還會借給我家具——難道我真的說過我花了冤枉錢去買家具了?——他還可以幫我搬過去。他是真心認為我沒有給他機會幫我的忙是不夠朋友的。我們兩個交談的時候,施特洛夫太太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補她的襪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聽著她丈夫說的每一句話,嘴角上掛著一抹安詳的笑容。

  「你可看到啦,我已經結婚了,」他突然說道,「你看我的妻子怎麼樣?」

  他笑容滿面地看著妻子,把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臉上的汗水不停地使眼鏡滑落下來。

  「你到底指望我怎麼回答你呢?」我哈哈大笑。

  「就是的,德爾克。」施特洛夫太太微笑著插嘴說了一句。

  「可你不覺得她很出色嗎?聽我的,老兄,趕快結婚吧,別浪費時間了。我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你看看她坐在那兒,難道不像一幅畫嗎?夏爾丹的?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都見過,可是我還沒見過有誰比德爾克·施特洛夫太太更美的。」

  「德爾克,你要再不住口,我可就出去了。」

  「我的小寶貝。」他用法語說了句。

  她臉紅了,丈夫語氣中流露出的情意綿綿讓她感到有些害羞。施特洛夫在信里已經跟我說過他非常愛他的妻子,現在我看到他的眼睛幾乎一刻也捨不得從她身上離開。我說不準他的妻子是不是愛他。這個可憐的傻瓜,他不是一個容易點燃愛情火花的人。但是他妻子含笑的眼神中是透露著愛慕的,也可能她的矜持後面掩飾著很深的感情。她應該不是讓施特洛夫在相思幻覺中魂牽夢縈的那種美艷女子,但是她身上另有一種端莊的風姿。她個子挺高,穿一身剪裁合身的樸素灰色長裙,能看出她的身材很好。這種身材或許對雕塑家比對服裝商更有吸引力。她有一頭濃密的棕色頭髮,梳理得很簡樸;她面色白淨,五官端正,但並不令人驚艷;一雙灰色的眼睛,顯得很沉靜。她只差一點兒就可以稱得上是個美人,可就是差了這一點兒,她連漂亮也算不上了。不過施特洛夫說她像夏爾丹的畫,倒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的模樣讓我奇怪地想到了這位偉大畫家的不朽人物畫中那個戴著頭巾紮成的帽子、繫著圍裙的可愛家庭主婦。我能想像她是如何從容地忙碌於家裡的鍋碗瓢盆之間,像奉行儀式那樣履行著她的家務職責,賦予這些日常瑣事道德上的意義。我並不認為她很聰明,或者能逗人開心,但是她嚴肅而專注的神態中有一種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她的矜持沉默耐人尋味。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嫁給德爾克·施特洛夫。雖然她跟我一樣也是個英國人,可我還是猜不透她的底細,我看不出她出身於什麼社會階層,有過怎樣的成長經歷,或者結婚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常常沉默不語,但說話時嗓音很好聽,舉止也自然得體。

  我問施特洛夫是不是還在畫畫。

  「何止是還在畫啊?我現在畫得比過去好多了。」

  我們當時就坐在他的畫室里,他朝畫架上一幅沒有完成的作品揮了揮手。我吃了一驚。他畫的是一群義大利農民,身穿義大利鄉村的服裝,在一個羅馬教堂的台階上閒蕩。

  「這是你正在畫的?」

  「是啊。我在這裡也能像在羅馬一樣找到模特兒。」

  「你不覺得他畫得很漂亮嗎?」施特洛夫太太問道。

  「我這個傻老婆總認為我是個了不起的大畫家。」他說。

  他自我解嘲的笑聲中掩飾不住內心感受到的喜悅。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的畫作上。一個在評論別人的作品時有著那樣準確而不落俗套眼光的人,竟然會對自己平庸得難以置信的作品而沾沾自喜,這可真是一樁怪事。

  「再給他看幾幅你的畫。」他的妻子說。

  「有必要嗎?」

  儘管不斷遭到朋友們的嘲笑,可是德爾克·施特洛夫依然渴望聽到誇獎,也很容易天真地自我滿足,他從來克制不住向別人展示自己畫作的衝動。他拿出了一幅畫,畫的是兩個鬈髮的義大利頑童在玩玻璃球。

  「多可愛的孩子。」施特洛夫太太說道。

  接著,他又給我看了幾幅畫。我發現他在巴黎畫的仍舊是他在羅馬畫了幾年的那種缺乏創意、明顯匠氣過重的畫。他的畫缺少真情實感,顯得做作,可以說很拙劣;然而德爾克·施特洛夫卻是一個比誰都要誠實、真摯而坦率的人。這個矛盾誰能解釋得了呢?

  我不知道怎麼的就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我說,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名叫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畫家?」

  「難道你認識他?」施特洛夫大聲喊道。

  「是個渾蛋。」他的妻子說。

  施特洛夫哈哈大笑起來。

  「我可憐的寶貝。」他用法語說了句,走過去吻了吻妻子的雙手,「她不喜歡這個人。太奇怪了,你居然也認識史特利克蘭!」

  「我不喜歡沒教養的人。」施特洛夫太太又說了句。

  德爾克的笑聲沒有停止,他轉過身來對我解釋。

  「是這麼回事,有一次我請他過來看看我的畫。他倒真的來了,我就把我所有的畫都拿給他看了。」說到這裡,施特洛夫有些不好意思地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講起這樣一件有些跟自己過不去的事,他尷尬得不知道怎樣把這件事說完。「他看了——看了我的畫後,一句話也沒說。我以為他要等到看完全部的畫才發表意見,所以我說:『都在這裡了!』這時他說了一句:『我來是想要你借我二十法郎。』」

  「德爾克居然真借給他了。」他的妻子氣沖沖地說。

  「我也萬萬沒想到。可我不喜歡拒絕別人。他把錢揣進口袋裡,朝我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扭頭就走了。」

  德爾克·施特洛夫在講這件事情的前後經過時,傻裡傻氣的圓臉蛋上一直流露著那麼一副驚詫而又茫然不解的神情,誰看了都不可能不笑出聲來。

  「哪怕他說我畫得不好我也不會在意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一個字都沒說。」

  「你還好意思把這件事講給人家聽,德爾克。」他的妻子說。

  可悲的是,誰聽了這個故事都會感到這個荷蘭人扮演的滑稽角色實在太好笑,反而對史特利克蘭的蠻橫無理憤怒不起來。

  「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施特洛夫太太說。

  施特洛夫面露微笑,聳了聳肩。從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一絲的不快。

  「事實上,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一個很偉大的畫家。」

  「你是說史特利克蘭?」我驚叫起來,「我們說的肯定不是同一個人。」

  「大個子,留著紅鬍子。查爾斯·史特利克蘭。英國人。」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沒留鬍子。不過他要是留起鬍子來,應該會是紅色的。我說的這個人五年前才開始學畫的。」

  「就是這個人。他是個偉大的畫家。」

  「不可能。」

  「我什麼時候看走過眼?」德爾克問我,「相信我,他是個天才。我肯定不會看錯的。如果一百年後還有人記得你和我,那就是因為我們認識查爾斯·史特利克蘭。」

  我大為驚訝,但同時也非常激動。我忽然想起了最後一次跟他的交談。

  「在哪兒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問,「他已經成功了?他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他沒有成功。我想他應該還從來沒有賣出過一幅畫。你要是跟別人談起他,誰都只會付之一笑。但是我知道他是個偉大的畫家。這也沒什麼奇怪的,馬奈不是也被人取笑過嗎?柯羅不是也一幅畫都沒有賣出去過嗎?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兒,但是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他每天晚上七點鐘都會到克里希大道的一家咖啡館去。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去。」

  「我拿不準他是不是願意見到我。我可能會讓他想起一段他巴不得忘掉的往事。不管這些了,我還是去吧。有沒有可能看到他的作品?」

  「在他那裡是看不到的。他什麼都不會給你看。我認識的一個小畫商的手裡有兩三幅他的畫。但是你一定得讓我陪你去才行,你看不懂的。一定要我給你講解才行。」

  「德爾克,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施特洛夫太太插嘴說,「他那樣對待你,你怎麼還可以這麼誇他的畫?」她轉身對我說,「你知道嗎,有一些荷蘭人到這裡來買德爾克的畫,他卻使勁兒勸他們去買史特利克蘭的。他還非要把他的畫拿到這裡來展示。」

  「那你覺得他的畫怎麼樣呢?」我笑著問他的妻子。

  「糟糕透了。」

  「啊,親愛的,你不懂的。」

  「哼,你的那些荷蘭老鄉都被你氣壞了。他們認為你是在耍他們呢。」

  德爾克·施特洛夫摘下眼鏡,擦了擦。他興奮得滿臉漲得通紅,閃閃發亮。

  「美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你怎麼會認為美就像躺在沙灘上的石子一樣,隨便哪個漫不經心的路人就可以撿走?美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奇異的東西,是藝術家飽經心靈的痛苦折磨從混沌的世界中提煉出來的精華。一旦藝術家創造出了美,也不是為了讓所有人都能看懂的。要真正看懂美,你必須對藝術家跌宕起伏的創作經歷感同身受。美是藝術家唱給你聽的一段美妙樂曲,而你要用自己的心去聽出那種美的感受,你需要有知識,有感悟力和想像力。」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的畫很美呢,德爾克?我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歡。」

  施特洛夫的嘴唇顫抖了幾下。

  「去睡覺吧,我的寶貝。我要陪我們的朋友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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