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10 20:43:33
作者: (英)毛姆
在那些日子裡,沒有人比蘿絲·沃特芙德對我更關照的了。她既有男人的智謀又有女人的任性。她寫的小說別具一格,讓人讀了心神不寧。我就是在她的家裡有一天遇見了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妻子。那天沃特芙德小姐舉辦了一個茶話會,她的小客廳里擠滿了人。好像每個人都在交談,只有我默默地坐在那裡,不知所措。所有客人都三三兩兩地沉浸在自己的話題中,我實在不好意思去打斷他們的話頭。沃特芙德小姐是個待客周全的女主人,她看出了我有些尷尬,便走到了我面前。
「我想請你過去跟史特利克蘭太太聊聊,」她說,「她對你寫的書可著迷了。」
「她是做什麼的?」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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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孤陋寡聞,說不定史特利克蘭太太是一位有名的作家,我好歹也得問問清楚再去同她交談。
蘿絲·沃特芙德以含蓄的神情垂下眼皮,好讓她的回答更有感染力。
「她專門請人到她家吃飯。你只要使勁捧她幾句,她一定會請你的。」
蘿絲·沃特芙德有點玩世不恭。她把人生看作就是她寫小說的機會,而公眾就是她的素材。只要有人讚賞她的才華,她就會時不時地請這些人到她家裡盛情款待。她心裡鄙視世人追逐名流的弱點,卻仍能不失熱情地跟他們周旋應酬,表現出一個名流女作家的大度氣派。
我被帶去見了史特利克蘭太太,同她交談了十分鐘。除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之外,我沒有留意到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她住在威斯敏斯特的一套公寓裡,與那時尚未建成的大教堂遙遙相望。因為我也住在那一帶,我們就不由得感覺彼此親近了一層。維多利亞街上的陸海軍百貨商店像紐帶一樣把住在泰晤士河與聖詹姆斯公園之間的居民聯結在一起。史特利克蘭太太要了我的住址,沒過幾天我就收到了她請我共進午餐的請柬。
我本來就沒有什麼應酬,便欣然接受了邀請。因為生怕去得太早,我先圍著大教堂轉了三圈才去她家,結果又晚到了。我進門後發現客人已經到齊。在座的有沃特芙德小姐,另外還有傑伊太太、理査德·吞寧和喬治·婁德。我們都是作家。那是早春的一天,陽光明媚,大家興致都很高。我們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沃特芙德小姐顯然在出席午餐前為選擇裝束而左右為難:按她年輕時的審美標準,她會穿一身灰綠色衣裙,手拿一束水仙花來參加聚會,而要展現她的成熟風姿就不如打扮得隨意些,穿一身巴黎式長裙,配上高跟鞋。權衡再三,她戴了一頂新帽子,這頂帽子使她興致高昂。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用這麼刻薄的語言議論我們都熟識的朋友。傑伊太太深知出格的言辭是表現機智的靈魂,因此時不時地用耳語般的聲調發表高見,她說的話足以讓那雪白的台布羞得泛出紅暈。理察·吞寧滔滔不絕地叨咕著他的奇談怪論。喬治·婁德則知道自己不用再顯露口才,他的妙語驚人早已盡人皆知,因此他每次張口都只是把吃的東西塞到嘴裡去。史特利克蘭太太說話不多,但是她也有一種令人愉悅的本領,總能引導大家談論同一個話題,每次出現冷場,她只需要適時插上一兩句就能讓談話繼續下去。那年她三十七歲,身材高大,體態豐腴,但不顯得肥胖。她不算漂亮,但臉蛋長得挺招人喜歡,這也許主要歸功於她有一雙和藹的褐色眼睛。她的皮膚缺少血色,一頭黑髮是精心梳理過的。她是在座的三個女人中唯一沒有化妝的,相比之下反倒顯得樸素而不做作。
她家的餐廳布置得在那個年代算是很有品位的,非常莊重。高高的白色護牆板,綠色壁紙上掛著裝在精緻黑鏡框裡的惠斯勒[1]的銅版畫。印著孔雀圖案的綠色窗簾筆直地垂掛著,地毯也是綠色的,上面的圖案是一群小白兔在濃郁的樹蔭中嬉戲,這些裝飾讓人想到威廉·莫利斯[2]的影響。壁爐台上擺放著藍色的代爾夫特瓷器。在當時的倫敦,至少有五百個家庭的餐廳布置得跟這裡一模一樣,簡樸,有點藝術氣息,但是顯得有些沉悶。
我們告辭後,我是同沃特芙德小姐一起走的。因為天氣很好,又加上她戴了一頂新帽子,我們決定散散步,從聖詹姆斯公園穿過去。
「剛才的聚會挺不錯。」我說。
「你也覺得菜挺好吃的吧?我跟她說過,如果她想同作家來往,就得請他們吃好的。」
「真是個好主意,」我答道,「可是她為什麼要同作家來往呢?」
沃特芙德小姐聳了聳肩。
「她覺得作家有意思。她想跟上潮流。我看她頭腦有些簡單,可憐的人,她認為我們這些作家都是了不起的人。反正她喜歡請我們吃飯,這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害處。她這樣做我倒是喜歡的。」
在那個年代,很多人熱衷於攀附名流,他們從漢普斯台德的文藝高地一路追捧到切尼街最寒酸的畫室。現在回想起來,我認為史特利克蘭太太算是所有這些人當中最沒有惡意的了。她年輕時在鄉下過著非常平靜的日子,從穆迪圖書館借來的書不只是讓她讀到了書中描寫的浪漫故事,也讓她領略到了倫敦的浪漫風情。她是真心喜歡看書的(這在她這類人中不多見,這類人大多感興趣的是作家而不是作品,是畫家而不是畫作)。她給自己構造了一個想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她可以盡情享受她在現實世界裡從來享受不到的自由。當她結識了一些作家後,她感覺好像自己終於大膽地登上了一個過去只能隔著腳燈仰望的舞台。她可以親眼一睹這些人登台表演,還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天地也變得更寬廣了,因為她不僅設宴招待了他們,還闖進他們的幽居小世界去拜訪了他們。她接受這些作家所信奉的人生遊戲規則,認為這對他們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她自己卻一分鐘也不想按照他們的方式來規範自己的行為。這些人道德上的種種怪癖,如同他們奇特的衣著和不合常理的奇談怪論一樣,都是能讓她感到十分有趣的娛樂,但是對她自己立身處世的信念卻絲毫沒有影響。
「史特利克蘭太太有丈夫嗎?」我問。
「有啊。他在倫敦做事。我想是個證券經紀人吧。很無趣的人。」
「兩口子感情好嗎?」
「他們相敬如賓。如果她請你去他們家吃晚飯,你會見到她丈夫的。不過她很少請人吃晚飯。那個男人不太愛說話,對文學藝術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為什麼好女人總是嫁給無趣的男人?」
「因為有腦子的男人不娶好女人。」
我想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於是就問史特利克蘭太太有沒有孩子。
「有的,一兒一女。都在上學。」
這個話題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們就聊起了別的事情。
[1] 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美國畫家,現代主義藝術先驅,早年活躍於巴黎,後長期定居倫敦。
[2] 威廉·莫利斯(William Morris, 1834—1896),英國畫家、設計師,也是詩人和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