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10 20:43:29 作者: (英)毛姆

  不過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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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還很年輕,只因機緣巧合,我的書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三教九流的人都想要同我結識。

  我剛踏入倫敦的文人圈子時,心情既羞怯又很期待,現在回想起種種往事,不無惆悵之感。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入這個圈子了,如果現在小說里描寫的倫敦如何獨領風騷都是準確的話,那可見倫敦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文人聚會的場所已經換了。原先是在漢普斯台德、諾丁山門、高街和肯星頓,現在已被切爾西和布魯姆斯伯里取代。那時四十歲以下出名就被看作了不起的人物,如今過了二十五歲才嶄露頭角就會讓人覺得滑稽可笑。我想,在那個年代我們都羞於表露情感,生怕被人嘲笑而有所收斂,儘量不讓自己顯得高傲自大。我當然不認為當年那些風雅放浪的波希米亞文人都是奉行禁慾文化的,可我也的確不記得文藝圈何時有過如今似乎大行其道的這麼粗俗的放蕩濫情。那時我們並不認為用體面的沉默來遮掩自己的奇思怪想是一種虛偽之舉。我們並不是對什麼都直言不諱的。女性也還沒有獲得完全獨立的地位。

  那時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我記得每次去拜訪好客的文學圈人士,我都要乘公共汽車繞很大一圈。因為膽怯,我總會在大街上來來回回溜達半天才能鼓足勇氣去按響門鈴。然後,我在誠惶誠恐中被領進一間擠滿了人、悶得透不過氣的屋子裡。我被介紹給一個又一個的名人巨匠,他們善意地誇讚我寫的書,那些溢美之詞讓我感到特別不自在。我感覺到他們都期待我能對他們說出幾句機智的妙語,可是直到聚會結束我也沒能想出一句可說的。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我就不停地給在座的人斟茶遞水,把切得不成形的黃油麵包遞給他們。我只希望誰都不要注意到我,好讓我可以悠然靜觀這些名流雅士的做派,聽聽他們的妙語連珠。

  我記得在座的有幾位身材高大、腰板挺得筆直的女人,鼻子很大,目光貪婪,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好像是披著一身鎧甲;我也記得有幾位長得老鼠模樣的枯瘦老處女,說話細聲細氣,眼珠子轉來轉去。這些老處女在吃黃油麵包時也執著地不肯摘下手套,這讓我至今想起來仍禁不住嘖嘖稱奇;我還發現,她們會在以為沒人留意時若無其事地在椅子上揩手指頭,這種舉止也讓我欽佩不已。這肯定會弄髒椅子,不過我猜想,下次輪到這位女主人去朋友家做客時,她肯定也會對朋友家的椅子以牙還牙。有幾位女士衣著時尚,她們說,死活不能明白為什麼因為自己寫過一部小說就非要穿得邋裡邋遢?既然你有一副好身段,那就不妨盡情顯露出來,何況從來也沒有誰是因為在俊俏的腳上穿了一雙時髦的鞋子而阻礙了編輯採用你的「大作」。不過也有幾位認為穿著時髦是有失莊重的,有這種想法的女士一身「藝術裝束」,佩戴的首飾也是原始風格的。男人則很少打扮得怪裡怪氣。他們儘量不讓人看出自己是作家,總希望擺出一副精於世故的樣子,不論到哪裡都可以充當一名稱職的公司文員。他們總是顯得有些疲憊。我從來也不了解作家都是什麼樣的人,他們讓我感到很陌生,現在想來,他們在我眼裡從來就不是真實的人。

  我還記得,那時我總認為他們交談起來個個口若懸河,也時常領教他們如何當面稱兄道弟,一旦哪個兄弟作家剛轉身離開,就會立刻用尖刻的俏皮話把他撕成碎片,這樣尖刻的幽默總會讓我聽得瞠目結舌。藝術家有一個常人所沒有的優勢,他們不僅可以譏笑朋友們的外表和性格,還可以嘲弄他們的作品。他們總能表達得如此一針見血,如此滔滔不絕,實在讓我望塵莫及。在那個年代,談話仍然被看作是需要修煉的藝術;巧妙機智的對答要比「鍋下燒荊棘的爆裂聲」[1]更受到讚賞;格言警句也還不是愚笨者可以用來冒充才智的工具,而是給文人雅士的閒談增添風趣的佐料。遺憾的是,那些機敏的妙語我一句也不記得了。我只知道,總要在話題轉到我們所從事的這個行業的另一面,也就是談論起書稿交易的種種細節時,大家才會真正暢所欲言。在評判完一部新作的優劣之後,自然還要推測一番這本書賣出了多少本,作者拿到了多少預支稿酬,最後可以賺到多少錢。接下去我們會談論出版商,比較哪個出版商慷慨大方,哪個小氣吝嗇。我們還會爭論把稿件交給支付稿酬優厚的出版商好,還是交給會推銷賣得好的出版商更划算。有的出版商GG做得不夠好,有的則精於此道。有的出版商能夠接受新潮流,有的則墨守成規。談完了出版商我們就開始談論經紀人,說說哪些經紀人給我們爭取到了好的交易。最後還要談談編輯,他們歡迎哪類作品的投稿,千字稿費多少,是立刻付清還是拖拖拉拉。對我來說,這些宏論都充滿浪漫情調。我能從中享受到躋身這一神秘兄弟會的親密感。

  [1] 比喻愚昧人的笑聲,源出《聖經·舊約·傳道書》第7章:「愚昧人的笑聲,好像鍋下燒荊棘的爆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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