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10 20:43:26 作者: (英)毛姆

  關於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生平事跡,既然已經有人寫了這麼多,我似乎沒有必要再為此多費筆墨了。一個畫家的不朽豐碑終歸還是他的作品。的確,我比大多數人都更了解他,早在他成為畫家之前我就跟他相識了,而在他寄居巴黎的那段艱難歲月里,我更是經常同他見面。不過,要不是戰亂讓我流落到了塔希提島的話,估計我也不會寫下我的這些回憶。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他就是在塔希提島上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而我也在那裡遇見了不少熟悉他的人。我認為自己恰好可以對他的悲慘生涯中始終最不為人所知的那段經歷披露一點真相。如果史特利克蘭的確像有些人相信的那樣是個偉大人物的話,那麼與他有過親身接觸的人對他的追憶便很難說是多餘的了。如果我們願意花錢去買一個認識埃爾·格列柯的人寫的回憶錄,那麼我也一樣熟悉史特利克蘭,為了讀到我寫的回憶又有什麼代價捨不得付出呢?

  但是我並不想用這些藉口來為自己辯解。我不記得是誰曾經說過,為了修煉自己的靈魂,一個人每天都要做兩件他不喜歡做的事。說這話的人實在很有智慧,而我也始終一絲不苟地恪守這一信條:我每天早上都會起床,每天晚上也都會睡覺。只是我這個人還有一點苦行主義的天性,我每星期都讓自己經受一次更嚴酷的身體折磨——《泰晤士報》的文學周刊我每期必讀。想想有這麼多的書被一本一本寫出來,想想這些書的作者是多麼渴望看到自己的書能出版,再想想這些書出版了之後等待它們的又是怎樣的命運,這真是一種有益身心的修煉。一本書有多少機會能從如此浩瀚的書海中脫穎而出?即使成功勝出,也不過只是風光一時。天曉得,作者為寫出一本書耗費了多少心血,經受了多少磨難,嘗盡了多少辛酸,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給偶然讀到這本書的人幾個小時的身心休憩,或者幫他們打發旅途中的沉悶。如果我能根據書評作出判斷的話,很多書都是作者精心耕耘的成果,作者為構思一部作品而殫思竭慮,有的甚至要勞作一生。我由此得到一個啟示:作者應得的報酬就在寫作本身的樂趣之中,就在終於卸下了思想的重負之中,其他的一切都可置之度外,作品成功或失敗,獲得讚譽或詆毀,都大可不必在意。

  轉眼間,戰爭爆發了,人們的處事態度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年輕人開始信仰我們老一代人一無所知的神靈,我們的後繼者會朝哪個方向走,已經可以看出端倪。年輕一代以為自己有使不完的勁兒,成天吵吵嚷嚷。他們早已不再敲門,而是逕自登堂入室,坐到了我們的位子上。空氣中充斥著他們的大呼小叫。他們的長輩中也有人會效法年輕人的狂熱,竭力讓自己相信他們的大好日子還沒有逝去;他們跟精力最充沛的年輕人一起聲嘶力竭地喊叫,可是從他們嘴裡發出的吶喊聽起來是那麼空洞。他們就像年華已逝的風流女人,費盡心機靠塗脂抹粉和打情罵俏來找回青春的幻影。明智一點的老人則擺出一副莊重的姿態走自己的路。他們對年輕人報以矜持的微笑,其中不失縱容的譏嘲。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曾經也是在同樣的嘈雜喧鬧中,以同樣鄙夷不屑的姿態,把坐在位子上的前輩踩在腳下;他們也預見到了今天這些高舉火炬的勇士們用不了多久也同樣要讓位於他人。世事永無定論。當亞述帝國的尼尼微城如日中天名震天下之時,新福音書已經過時。各種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說出來的人自以為新穎,其實都是前人早已說過一百遍的老調重彈,連腔調都沒什麼變化。鐘擺來回晃動,周而復始地反覆循環而已。

  有時,一個人會在有生之年久久盛名不衰,然後忽然風光不再,進入一個讓他感到陌生的時代。這時,好奇的人們便能欣賞到一幕最奇特的人間喜劇。譬如說,今天還有誰會想起喬治·克雷布呢?在他的鼎盛年代,他是個名聞遐邇的詩人,舉世公認的天才——這種眾口一詞的認同在日趨複雜的現代生活中越來越少見了。他早年師法亞歷山大·蒲柏流派學會了寫詩,後來用雙行韻句寫了不少寓言詩。接著,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相繼爆發,詩人們紛紛唱起了新歌,而克雷布先生則繼續寫他的雙行韻句寓言詩,我想他一定讀過當年轟動一時的那些年輕人寫的新詩,我還想像他一定認為這些詩寫得很拙劣。當然,很多新詩也的確如此。不過也有一些好詩,如濟慈和華茲華斯寫的一些頌歌,柯勒律治也寫過幾首好詩,雪萊略多一些,這些新詩確實開拓了前人未曾探索過的廣闊的精神世界。克雷布先生徹底過時了,可是克雷布先生還在不停地寫他的雙行韻句寓言詩。這個時代年輕人寫的作品我也斷斷續續讀過一些。我猜想克雷布先生可能是這樣想的:也許在這些年輕詩人中出現了一位更激情澎湃的濟慈,或者一位更超凡脫俗的雪萊,他們為這個世界奉獻了歲月不會遺忘的名篇佳作。這個我難以斷定。但是我欽佩他們的筆下功夫——他們這麼年輕就已經取得了這樣的成就,這時還說他們前途無量就未免太可笑了——他們恣意揮灑的文風也讓我驚嘆,可是無論怎樣妙筆生花(看他們所用的華麗辭藻,會讓人相信這些人躺在搖籃里就開始翻閱《羅傑大詞庫》了),他們的作品卻並沒有讓我讀出什麼新意。在我看來,他們的知識太豐富,而感受太膚淺。他們一會兒親熱地拍拍我的肩膀,一會兒又深情地依偎到我的懷裡,這些都不對我的胃口。我覺得他們的激情缺少鮮血,他們的夢想不免乏味。我不喜歡他們。我的作品已被束之高閣。但是我還要繼續寫我的雙行韻句寓言故事。如果我寫作不是只為了自娛自樂,還抱有什麼其他目的,那我就是個傻瓜中的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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