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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與六便士 第一章

2024-10-10 20:43:21 作者: (英)毛姆

  說實話,我剛認識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看出這個人有什麼不同凡響的地方,不過時至今日,已經很少有人會否認他是個偉大的人。我說的這種偉大,並不是哪個政客因官場走運而顯赫一時,也不是某個軍人因驍勇善戰而聲名卓著——那種人的功成名就,與其說是因為他們自身具有偉大的品質,倒不如說是他們所處的地位成就了他們,一旦時過境遷,他們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我們時常發現,一位卸任的首相當年只不過是個能言善辯的演說家,一位將軍離開了軍隊無非是個無所作為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偉大卻是名副其實的。你可能會不喜歡他的作品,但是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否認他的藝術引起了你的興趣。他的作品攝人心魄,讓你難以平靜。他遭受揶揄譏嘲的年代已經過去,為他辯護也好,讚頌他也好,都不再會被斥為不可理喻的行為或乖張的表現。他的一些不足之處也被世人接受,認為沒有這些缺點也就不會有他的那些優點。他在藝術史上的地位盡可以繼續爭論。崇拜者對他的頌揚或許跟貶抑者對他的詆毀一樣,都可能有失偏頗。但是有一點不容置疑:他肯定是個天才。在我看來,藝術中最令人神往的是藝術家的個性;一個藝術家只要天賦異稟,哪怕他有一千個缺點,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可原諒的。我認為,委拉斯凱茲[1]的繪畫藝術造詣勝過埃爾·格列柯[2],只是他筆下所描畫的人與事讓我們習以為常,反而沖淡了我們對他的欣賞;而那位來自克里特島的畫家卻擅長在作品中表現肉慾和悲情,猶如奉獻永恆祭品一般袒露出自己靈魂深處的秘密。

  凡是藝術家——無論是畫家、詩人,還是音樂家——都會以自己或高尚或美好的藝術手段來滿足世人的審美情趣。但是這種行為與滿足人的性慾本能不無相似,多少也帶有野蠻征服的衝動——藝術家也會不由自主地渴望在自己的作品中向別人展現他們超越常人的偉大天賦。探索一個藝術家的秘密頗似讀偵探小說那樣引人入勝。這與探尋宇宙萬物的奧秘一樣,因難以找到謎底而讓人慾罷不能。即使在史特利克蘭最不重要的作品中也能看出這位藝術家奇特而複雜的個性和他心靈遭受的折磨。毋庸置疑,正是這種個性讓哪怕不喜歡他作品的人也無法對他漠然視之;也正是這種個性激發了世人對他的生平和性格產生如此濃厚的好奇心。

  直到史特利克蘭去世四年後,莫利斯·休瑞寫的那篇評論文章在《法蘭西信使》上問世,才使這位當時鮮為人知的畫家未被歷史湮沒,而且此後對這位畫家的評論大都恭順地追隨那篇文章開創的路子。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法國的藝術評論界沒有哪個人享有如此無可爭辯的權威,而休瑞對這位畫家的評價無法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評價雖然在當時看來不免有些誇大,但後來都一一得到了公認,查爾斯·史特利克蘭如今享有的不朽聲名,也就不可動搖地建立在休瑞所奠定的這個基調上。這位畫家的聲名鵲起,可謂藝術史上最富浪漫色彩的一段佳話。但是我無意在這裡對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作品妄加評論,我最多只會談到他的作品與他的性格之間有什麼關係。有些畫家高傲地認為外行根本不可能懂繪畫藝術,他們能夠表現自己欣賞畫家作品的最佳做法,不外乎是三緘其口,默默地遞上支票。把藝術看作只有能工巧匠才能完全理解的工匠技藝,實在是一種荒謬的誤解。藝術是表現情感的,而表現情感的語言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不過我也承認,藝術評論家如果對技巧缺乏來自實踐的知識,的確很難對藝術作出真正有價值的評論,而我自己對繪畫一竅不通。幸好我用不著去冒這個風險,因為我的朋友愛德華·雷加特先生——他既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也是一位造詣頗深的畫家——已經寫了一本篇幅不大的書[3],對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作品作了詳盡的探討。這本書的優美文風為藝術評論開創了一個典範,可惜這種文風在英國遠不如在法國受人推崇。

  莫利斯·休瑞在他那篇有名的文章里簡要介紹了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生平,這是他精心安排的,目的是要吊起讀者追根究底的胃口。他對藝術的熱愛絕非出於個人好惡,他是真心想要喚起有識之士對一位獨具匠心的天才畫家的注意。不過他也是一個深諳世事的記者,不會不知道利用「人之常情的興趣」可以讓他更容易達到目的。曾經跟史特利克蘭有過接觸的人,有的是在倫敦就認識他的作家,有的是在蒙瑪特爾的咖啡廳里跟他見過面的畫家,後來都大吃一驚,驀然發現這位當初他們眼中平淡無奇的落魄畫家,竟然是個真正的天才,而他們竟然與這樣一個天才失之交臂。自那以後,他們便開始在法國和美國的雜誌上連篇累牘地發表文章,這個回憶往事,那個鑑賞作品。這些文章讓史特利克蘭聲名大噪,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心,卻並未滿足他們的胃口。寫這位畫家竟然成了一時之風,於是我們看到勤奮的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在他那部洋洋灑灑的專著[4]中列出了一份詳盡的權威書單。

  製造神話是人類的天性。只要發現哪個所謂出類拔萃的人物一生中有什麼令人感到驚奇或者神秘的事情,人們就會趨之若鶩,編造出種種傳奇故事,繼而狂熱地深信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這是人的浪漫心理對乏味生活的一種抗議。傳奇故事中為人津津樂道的奇聞軼事也就成為主人公名垂青史最可靠的通行證。瓦爾特·雷利爵士之所以能為世人銘記和景仰,並不是因為他把英格蘭的榮耀帶到了他在探險歷程中新發現的國土,而是因為他曾經把自己的披風鋪在地上讓童貞女王踏著走過去——這樣的事應該會讓玩世不恭的哲學家啞然失笑吧。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生前默默無聞,他總是樹敵而不善交友。因此,寫這位畫家的文章大都沒有多少真實的回憶,只能藉助活躍的想像來填補空缺,這也就不足為奇了。顯而易見的是,儘管他的生平事跡鮮為人知,卻也足夠讓滿腦子浪漫想像的作者有機會從中找到可寫的素材:他在生活中常有讓人感到怪異甚至可怕的行徑,他的性格中有不少乖張的怪癖,而他的命運也不乏可悲的遭遇。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一個神話般的傳奇便從這些鋪陳演繹中產生了,而對這樣的傳奇故事,明智的歷史學家也不會輕易詰難。

  然而,羅伯特·史特利克蘭牧師偏偏不是這樣一位明智的歷史學家。他寫了一部有關他父親的傳記[5],並公開說明自己寫這部傳記是為了「澄清」關於他父親後半生的「某些已經廣為流傳的誤解」,因為這些誤傳「給仍在世的親人帶來了很大的痛苦」。顯然,現在外界廣為流傳的有關畫家史特利克蘭的生平描述中確有不少會讓一個體面家庭感到難堪的事。這本傳記實在寫得枯燥乏味,可我卻讀得饒有興味,為此我不由得佩服自己。史特利克蘭牧師筆下描繪的是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一個性情溫和、品行端正、勤快肯乾的男人。現代神職人員所精通的學問——我相信他們稱之為「經書詮釋學」——讓他們學會了驚人的狡辯本領,不過,羅伯特·史特利克蘭牧師竟然能夠在他的傳記中如此微妙地「詮釋」他父親生平中那些或許一個孝順兒子不方便記住的事情,他的這般能耐想必會在時機成熟時讓他榮登教會的最高職位。我分明看到了他那肌肉強健的小腿已經綁上了主教的皮裹腿。他這樣做或許很有勇氣,但也是危險的,因為他的父親之所以聲名鵲起,多半要歸功於外界普遍接受的傳說。很多人對這位畫家的藝術產生濃厚興趣,要麼是出於對他性格的嫌惡,要麼是對他的潦倒慘死寄予同情。由此看來,兒子的這番良苦用心,反倒給他父親的崇拜者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無獨有偶,就在史特利克蘭牧師寫的這部傳記出版引起熱議後不久,史特利克蘭的一幅最重要的作品《薩瑪利亞的女人》[6]在佳士得拍賣行被人買走,售價竟比九個月前賣給一位有名的收藏家時低了235英鎊——這幅畫再度拍賣是因為那位收藏家突然去世了。要不是具備人類製造神話奇妙天性的讀者沒有耐心去理會一個讓他們的獵奇心大失所望的故事的話,僅靠史特利克蘭的個人聲望和獨特的藝術造詣恐怕也不足以挽回局勢。就在此後不久,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的那部專著及時問世,終於平息了所有藝術愛好者心中的疑慮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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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屬於這樣一個歷史學派,他們相信人性不但可能是惡劣的,甚至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惡劣得多。與那些不懷好意地樂於把富有浪漫色彩的偉大人物千篇一律地描繪成家庭美德典範的作家相比,這些歷史學家的作品無疑更能給讀者帶來樂趣。在我這樣的讀者看來,認為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之間的關係只是一種經濟聯盟,我自當感到遺憾;而要我相信提貝里烏斯[7]是和喬治五世一樣無可指責的君主,現在已有的證據還遠遠不夠——謝天謝地!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在評論羅伯特·史特利克蘭牧師寫的這部無辜的傳記時所用的措辭,讀起來很難叫人不對這位倒霉的牧師生出一絲惻隱之心。凡是牧師顧及體面而有所保留的描述,都被指摘為虛偽,凡是他拐彎抹角未能直說的內容,一概被說成撒謊,而他對某些事情隱忍不言,則乾脆被斥為背叛。書中確有一些瑕疵,就一部傳記而言固然不可接受,但是出自一個兒子的手筆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就連這些瑕疵也被博士小題大做,甚至所有盎格魯-薩克遜人都受到牽連,一概被他說成道貌岸然,裝腔作勢,自命不凡,狡詐欺人,連烹飪手藝也乏善可陳。以我個人之見,史特利克蘭牧師在反駁外界已經相信的關於他父母親之間的某些「不愉快」的傳聞時,實在做得不夠慎重。他在書中引述查爾斯·史特利克蘭從巴黎寫的一封家信,信中稱自己的妻子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沒想到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居然把原信刊印出來,而原信上的那段話是這樣寫的:「上帝詛咒我的妻子吧!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但望她下地獄。」就算教會在勢力鼎盛時期也不會這樣對待不便公開的事實證據。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是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熱心崇拜者,即便他想為史特利克蘭洗刷污點也不會招來什麼危險。不過他目光如炬,能看穿一切遮掩在純真行為背後的可鄙動機。他不僅是一個藝術研究者,也是一位心理病理學家,人的潛意識活動對他而言毫無秘密可言。沒有哪個玄學大師能比他更善於捕捉普通事物背後的深層意義。玄學大師能看懂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奧秘,而心理病理學家能看懂用語言說不出口的東西。看到這位博學的作者是如何急切地挖掘出每一個有可能讓他筆下的主人公蒙羞的瑣碎細節,真是別有一番情趣。當他可以舉出某個例子來證明主人公的冷酷或卑劣時,他會立刻對他生出惻隱之心;當他可以用某件已被人遺忘的軼事來嘲弄羅伯特·史特利克蘭牧師對他父親的孝心時,他就像宗教法庭的法官審判異教徒那樣興致勃勃。他的勤奮著實令人讚嘆。再細小的瑣事他也沒有放過。讀者盡可放心,哪怕查爾斯·史特利克蘭有一筆洗衣店的帳單沒有付清,他也會巨細無遺地交代清楚,要是他欠人家一塊錢沒有歸還,這筆債務的每一個細節也都不會漏過。

  [1] 委拉斯凱玆(Diego Rodriguezde Silvay Velazquez, 1599—1660),西班牙畫家。他通常只畫日常生活中所見到的人物和場景。(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埃爾·格列柯(El Greco, 1541—1614),西班牙畫家,出生於希臘的克里特島,他的名字意為「希臘人」。

  [3] 《當代畫家查爾斯·史特利克蘭作品評述》,愛爾蘭皇家學院會員愛德華·雷加特著,馬丁·塞克爾出版社,1917年。——原注

  [4] 《查爾斯·史特利克蘭的生平與作品》,雨果·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著,萊比錫施威英格爾與漢尼施出版社,1914年。——原注

  [5] 《史特利克蘭的生平與作品》,畫家的兒子羅伯特·史特利克蘭著。海因曼出版社,1913年。——原注

  [6] 佳士得拍賣目錄中對這幅畫有這樣的描述:一個土生土長在社會群島的裸體女人,躺在一條小溪邊的草地上,背景是棕櫚樹和芭蕉等構成的熱帶風景,60英寸×48英寸。——原注

  [7] 提貝里烏斯·克勞狄烏斯·尼祿(Tiberius Claudius Nero),又譯提庇留、台伯留、提比略等,羅馬帝國的第二任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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