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024-10-10 20:42:37
作者: 簡·奧斯汀
第二天整個上午,天氣還是非常糟糕。孤獨仍在,憂鬱仍在,哈特菲爾德依然被籠罩在沉鬱的氛圍中。但到了下午,天放晴了,風也小了,烏雲都散開了,太陽冒出了頭,夏天又回來了。天氣一好轉,愛瑪就坐不住了,決定儘快去外面轉轉。暴風雨過後,風景秀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芳香的氣味,感覺是那麼美妙。天地間一派寧靜,氣候十分暖和,燦爛的美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吸引著她。她渴望體驗一下風和日麗的天氣漸漸帶來的寧靜。午飯後不久,佩里先生來訪,愛瑪有一段時間不必照顧父親,她馬上出發,去了灌木林。她總算恢復了一些精神,思想上的負擔也稍稍減輕了,她轉了幾圈,忽然看到奈特利先生穿過花園大門,向她走了過來。她這才知道他從倫敦回來了。她剛才還惦記他來著,認為他肯定還在十六英里之外。她抓緊這片刻的時間,飛快地整理了一下思緒。她必須鎮靜。他們很快就來到各自跟前,輕聲地互致了問候,都顯得有些不自然。她問起了他們共同的朋友好不好,從他口中得知朋友們都很好。他什麼時候回來的?當天早上。他一定是冒雨騎馬回來的。是的!她發現奈特利先生想和她一起走走。「我去過餐廳了,那裡不需要我,我還是喜歡待在外面。」看他的神情,聽他的口氣,她發覺他有些不快。愛瑪有些擔心,首先想到的原因是他把自己的計劃和弟弟說了,見弟弟堅決反對,心裡很不痛快。
他們走了起來。奈特利先生一直不吭聲。愛瑪覺得他不時盯著她看,像是想把她的臉看得更清楚些。想到這裡,她又擔心起來。也許他想跟她談談他對哈麗特產生了愛慕。他可能在等愛瑪給出鼓勵才會開口。她不會也不能挑起這個話題。這事得由他自己來。然而,她受不了這種沉默。他這個樣子,實在太不尋常了。她考慮了一下,下了決心,勉強露出一個笑臉,說:
「現在你回來了,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你聽了一定會大吃一驚。」
「是嗎?」他望著她平靜地說,「什麼事?」
「啊,是一件很好的事,有人要結婚了。」
奈特利先生等了一會兒,好像是在肯定她還打不打算說下去,這才答道:
「如果你指的是費爾法克斯小姐和弗蘭克·邱吉爾,我已經聽說了。」
「這怎麼可能?」愛瑪一邊嚷道,一邊扭頭看著他,她的臉紅撲撲的。就在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他可能去了戈達德太太家。
「今天早晨韋斯頓先生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了幾件教區的事,他在末尾簡略地提了一下這件事。」
愛瑪鬆了一口氣,稍稍鎮定了下來,立刻說:
「你大概不會像我們那麼驚訝,畢竟你已經有所懷疑了。我還記得你曾經提醒過我。要是我當時聽你的就好了……可是……」愛瑪重重地嘆了口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看人一向不准。」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愛瑪並不認為自己的話會引起特別的興趣,可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奈特利先生拉起她的胳膊,緊貼在他的心口上,還聽到他飽含感情地低聲說道:
「我最親愛的愛瑪,時間會治癒一切創傷。你有很好的判斷力,你很孝順你的父親,我知道你不會允許自己……」他更用力地把愛瑪的手臂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用低沉的聲音,繼續斷斷續續說道,「最熱烈的友情……很憤怒……可惡的無賴!」最後,他抬高嗓音,比較鎮定地說,「他很快就要走了。他們很快就會去約克郡。我真為她感到遺憾。她值得一個更好的歸宿。」
愛瑪明白他的意思。他對她如此溫柔,為她著想,她高興得心花怒放,等她緩過神來,便回答道:
「你真好,可是你弄錯了,我一定要糾正你。我並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對這一切缺乏洞察,所作所為讓我自己一輩子都感到羞愧,我真是太愚蠢了,我說了那樣的話,做了那樣的事,搞得別人產生了不愉快的猜想,不過我沒有其他理由後悔沒早點兒知道這個秘密。」
「愛瑪,你說的是真的嗎?」奈特利先生急切地望著她,高聲道,不過馬上又平靜了一些,「不,不,我理解你——請原諒我——我很高興你能這麼說。一點兒也不值得為了他感到惋惜!我希望,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不止在理智上承認這一點。幸虧你在感情上尚未陷得太深!老實說,通過你的態度,我真看不出你對他的感情有多深——我只能肯定你對他有好感。我認為他不配得到你的好感。他是男人里的恥辱。他配得上那個可愛的姑娘嗎?簡,簡真是可憐啊。」
「奈特利先生。」愛瑪說,她努力表現得活潑些,心裡卻很困惑,「我正在一個非常特殊的處境裡。我不能讓你誤會下去。不過,既然我的態度給你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我也有理由羞於承認我從未喜歡過我們現在談到的這個人,正如一個女人會不好意思承認愛上了某個人。但我真的對他沒有感情。」
他靜靜地聽著。她希望他說話,但他沒有。她估摸自己還得多說幾句,才能得到他的寬宥。不過她也不可輕賤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然而,她還是說了下去:
「對於我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沒什麼可說的。他一直向我獻殷勤,我受到了誘惑,就表現得很得意。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太常見了,以前很多女人都遇到過。但是,像我這種自以為聰明的人還會這樣,就不可原諒了。很多條件都助長了這種誘惑。他是韋斯頓先生的兒子,他常來這裡,我一直都覺得他這個人很有意思。總之——」愛瑪說著嘆了口氣,「我就算列舉出再多的理由,也都要歸結為一點。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就縱容他一再向我獻殷勤。然而,最近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向我獻殷勤,並沒有什麼深意。在我看來,這就是他的習慣,是他耍的把戲,我不必當真。他欺騙了我,但並沒有對我造成傷害。我從沒喜歡過他。現在我可以理解他的行為了。他從未想過要得到我的心。這就是一個障眼法,用來掩飾他與另一個女人的關係。他的目的是瞞過他身邊的所有人。我敢肯定,沒有人比我更容易受欺瞞了,只是我並沒有受矇騙,這麼看我太幸運了。簡單說吧,我在這件事上全身而退了。」
她說到這裡,本來希望奈特利先生能應聲,說她的行為至少是可以理解的。但他還是不作聲。據她判斷,他正在沉思。最後,他用平常的口吻說:
「我對弗蘭克·邱吉爾的評價一向不高。不過,我想我可能低估了他。我和他不過是泛泛之交。即使到目前為止我沒有低估他,他也可能會很好。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他還是有機會的。我並不是希望他沒前途。為了簡,我自然也會祝他一切都好,畢竟他品性良好,行為端正,她才有幸福可言。」
「我相信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愛瑪說,「我相信他們是真心地愛著對方。」
「他真是個幸運的男人。」奈特利先生勁頭十足地回答道,「這麼年輕,只有二十三歲——一個男人如果在這樣的年紀選妻子,通常都選不到賢妻。他在二十三歲就能得到這樣的獎賞!可以算算,還有那麼多年的幸福時光在等著他!得到這樣一個女人的芳心——簡·費爾法克斯擁有無私的愛,她有那樣的性情,必定會有一份無私的愛情。好處全讓他一個人占了——地位相當——我的意思是社會地位,以及所有重要的習慣和舉止。他們兩個在每個方面都很登對,只有一點除外。她心地純潔,這是毋庸置疑的,這會使他更加幸福,而她缺少的有利條件都將從他那裡得到。男人娶了女人,帶她們離開從前的家,所以總想給她們一個更好的家。我想,如果一個男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並得到女人的賞識,那他一定是最幸福的人。弗蘭克·邱吉爾的確是幸運之神的寵兒。一切都對他有利。他在海濱遇到了一個年輕姑娘,得到了她的垂青,即便他有所疏忽,她的愛也沒有消減半分。即使他和他的家人去全世界為他找完美的妻子,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他的舅母一定會從中作梗,但他的舅母去世了。他現在只要說一聲,他的朋友們就會急著成全他的幸福。他虧欠每個人,可大家都很樂得原諒他。他真是個幸運兒!」
「你說得好像你很羨慕他似的。」
「我確實羨慕他,愛瑪。在一件事上,我確實很羨慕他。」
愛瑪說不出話來。奈特利先生似乎下一句就要提起哈麗特了,她立刻就想避開這個話題。她盤算了一下,想把談話引到完全不同的主題上,比如布倫瑞克廣場的孩子們。她剛要喘口氣挑起話題,奈特利先生卻突然開口,嚇了她一跳:
「你不會問我羨慕他什麼的。我知道,你打定了主意不懷一點兒好奇心。你很明智,我卻做不到明智。愛瑪,我必須說出你不想問的事,雖然我下一刻可能就會後悔說出來。」
「那就不要說了,別說了。」她急切地大聲道,「好好考慮一下,不要著急。」
「謝謝你。」奈特利先生帶著一種極其難堪的聲調說,隨即便沉默下來。
愛瑪不忍心讓他心痛。他希望向她吐露心聲……也許是有事想和她商量商量。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會聽他訴說。她或許可以幫他做決定,或者讓他甘心接受。她或許可以讚美哈麗特一番,或者告訴他可以自己做主,幫助他不再猶豫不決,以他現在的心情,優柔寡斷必定極為難以忍受。他們走到了屋前。
「想必你要進去了。」他說。
「不是的。」愛瑪答道,他說話時仍然神情沮喪,她愈發覺得自己做得對,「我想再轉一圈。佩里先生還沒走。」她走了幾步,又說,「我剛才要你不要說,實在很失禮,奈特利先生,恐怕叫你難受了。但是,如果你希望像朋友那樣與我坦誠地談一談,或者想問問我對你正在考慮的事有何意見,那麼作為朋友,你完全可以提出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願意傾聽,也會對你講我真實的想法。」
「作為朋友!」奈特利先生重複道,「愛瑪,這個詞讓我擔心。不,我不希望如此。等等,我有什麼可猶豫的?我說得太多了,心事已經瞞不住了。愛瑪,我接受你說的話,雖然看起來很不尋常,但我還是接受,並且把自己當成你的朋友。那麼,請告訴我,難道我沒有成功的機會嗎?」
他停下了腳步,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眼中流露出熱切的目光,讓愛瑪有些不知所措。
「我最親愛的愛瑪,」他說,「無論我們這次談話結果怎麼樣,你將永遠是我最親愛的愛瑪,我最愛的愛瑪……馬上告訴我吧。如果你要拒絕,就說『不』吧。」愛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你不說話。」他激動地叫道,「你一個字也不說!我暫時不會再問了。」
愛瑪一時間激動不已,感覺自己要昏倒了。她此時最明顯的感覺是生怕會從最幸福的美夢中醒過來。
「愛瑪,我不會哄人。」他很快又說了下去,他的語氣誠懇、堅決,是那麼溫柔,頗有說服力,「如果我對你的愛能少一點兒,也許我就能更多地談論這件事。但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從我這裡聽到的只會是事實。我責備過你、教訓過你,你都容忍了,換作英國的其他女人,肯定不耐煩了。最親愛的愛瑪,你一定要忍受我即將向你坦白的真心話,就像你以前忍受我說的別的話。你看我的態度,或許覺得我說的不是實話。天曉得,我表面雖然冷漠,可我的心裡藏著熾熱的愛意。但你了解我。是的,你了解我的感情。如果可以,你會回報我。現在,我只想再聽一次你的聲音。」
他說話的時候,愛瑪的大腦一直在運轉,以驚人的速度思考著,她能夠理解奈特利先生全部的真心話,一個字也沒有漏掉。她發現哈麗特的希望根本毫無依據,是個錯誤,是錯覺,就像她自己以前一樣。她還發現,奈特利先生心裡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一點兒位置留給哈麗特。她說過的有關哈麗特的話,只是折射了她自己的感覺。她的激動、懷疑、勉強和氣餒,都是源自她的沮喪。愛瑪不僅有時間想到這一切,不僅被幸福的感覺包圍,她還有時間慶幸她沒有透露哈麗特的秘密,並且決定不需要也不應該將哈麗特的秘密說出去。對於她那位可憐的朋友,她現在能給予的幫助就這麼多了。她可沒有那種英雄氣概,會去懇求奈特利先生將對她的一腔深情轉移到哈麗特身上,而在她們二人當中,哈麗特更有資格得到奈特利先生的愛。她有沒有崇高的精神,可以不說明動機就徹底拒絕她,因為他不能把她們兩個都娶了。她很同情哈麗特,為她難過,還有些悔不當初。但她還沒有大方到瘋狂的地步,不顧一件事是否可能,是否合理。她把她的朋友引入了歧途,她將永遠受責備。但是,無論是從判斷力,還是從感情出發,她一向都反對哈麗特與奈特利先生這門親事,覺得他們並不般配,只會有辱他的身份。她的道路一片開闊,儘管不是很平坦。接下來,在奈特利先生的懇求之下,她終於開口了。她說了什麼?當然是她應該說的話。淑女總是該這麼說。她說了很多,足以表明他不必感到絕望,還要他多說幾句。他曾經一度感到絕望。她剛才要他謹慎一點兒,不要說話,他的希望就此全部破滅了。她一上來就拒絕聽他講話。此時的變化來得那麼突然……她竟然提議再轉一圈,又挑起了她截斷的對話,這也許有點兒不尋常。她覺得自己有點兒前後矛盾。不過奈特利先生人很好,默默忍受了,沒有追問她、要她解釋。
人在透露心事的時候,很少會把事實全部說出來,也很少會不稍加掩飾,或者不被誤解的。但是,這一次,儘管對行為存在誤解,在感情上卻沒有誤會,如此便沒有嚴重的影響。奈特利先生無法奢望愛瑪有一顆極為寬容的心,接受他的一片深情。
事實上,奈特利先生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他跟著愛瑪走進了灌木林,並沒有想過要示愛。他不過是急著來看看她對弗蘭克·邱吉爾訂婚的事有何反應,並沒有任何自私的想法,他其實沒有任何想法,只想如果她給他機會的話,就盡力安慰安慰她,或者給她出出主意。至於後面的事,都是他聽了愛瑪的話,按照內心的感情做出來的。他很高興她對弗蘭克·邱吉爾沒有感情,沒把弗蘭克放在心上,因此,他才有了希望,盼著有朝一日,他或許可以得到她的芳心。不過他並不希望馬上就博得愛瑪的心,可急切的心情戰勝了判斷力,他希望她告訴他,她允許他的追求。但這份希望越來越大,越發叫人沉迷。他本來只想請求愛瑪允許他對她好,可現在他已經成為愛瑪的心上人了。不過是半個鐘頭的工夫,他的痛苦憂愁就煙消雲散了,現在他沉浸在完美的幸福中,對於他現在的心情,只有用「完美」兩個字形容最恰當了。
愛瑪的心情也經歷了同樣的變化。在這半小時裡,兩人都確定了對方對自己珍貴的愛,不再對彼此的心意一無所知,消除了兩人同樣程度的忌妒和不信任。自從弗蘭克·邱吉爾來到海伯里,甚至是從知道他有可能來的時候,奈特利先生就對他產生了妒忌。大約在同一時期,他愛上了愛瑪,開始妒忌弗蘭克·邱吉爾,也許正是忌妒心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對愛瑪的愛。正是因為忌妒弗蘭克·邱吉爾,他才離開了郡里。博克斯山的聚會讓他下定決心一走了之。他再也不要看愛瑪允許,甚至鼓勵弗蘭克·邱吉爾獻殷勤了。他離開,是為了忘情。可惜他去錯了地方。他弟弟家裡處處洋溢著家庭的歡樂,而女人在這樣的背景里看起來是那麼親切。伊莎貝拉太像愛瑪了,只是在某些方面明顯比不上愛瑪,而正是這些方面才使愛瑪在他面前顯得那麼光彩奪目,這樣一來,他在弟弟家裡待得越久,就越覺得煎熬。然而,他還是堅持著,住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今天早晨,他在信中看到簡·費爾法克斯與弗蘭克·邱吉爾訂婚的消息。他感覺高興極了,畢竟他向來都認為弗蘭克·邱吉爾配不上愛瑪。他太牽掛愛瑪,為她擔心,再也住不下去了,便冒雨騎馬趕回家,吃過飯後就立即步行來到了哈特菲爾德,要看看愛瑪對這件事的反應。儘管愛瑪有著種種缺點,但她依然是最可愛、最出色的女人。
奈特利先生發現她很激動,情緒也很低落。弗蘭克·邱吉爾是個壞蛋。他聽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弗蘭克·邱吉爾。弗蘭克·邱吉爾還談不上無藥可救。當他們回到屋裡的時候,愛瑪已經屬於他了。如果他這時能想起弗蘭克·邱吉爾,也許會認為他這個人還是有可取之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