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2024-10-10 20:42:03
作者: 簡·奧斯汀
整個晚上,愛瑪滿腦子想的都是博克斯山之行叫人難過的情形。其他人怎麼想,她無從得知。他們也許在各自的家裡,以不同的方式,懷著愉悅的心情回憶那次旅行。可是她覺得這一個上午完全浪費了,當時不覺得好玩,回想起又叫人如此厭惡。她和父親玩了整整一晚上的雙陸棋,覺得很幸福。這確實帶給了她真正的快樂,她把二十四小時中最美好的時光用來陪伴父親,帶給他安慰。她覺得自己不配得到父親如此的寵愛和信任,但她也認為,一般來說,她的行為不應該受到嚴厲的責備。作為女兒,她希望自己並不缺乏孝心。她希望不會有人對她說:「你怎麼能對你父親這樣絕情呢?我必須也一定會在可能的時候和你說一說實話。」貝茨小姐再也不……永遠不會了!如果未來的關心能挽回過去的錯誤,她或許可以得到寬恕。她的良心告訴她,她過去常常怠慢別人,不過往往只是在心中怠慢,而沒有採取實際行動。但她狂傲,很沒有禮貌。她不應該再這樣下去了,她要懷著真誠的悔悟之心,在第二天一早就去拜訪貝茨小姐,從此以後,她要在平等和友好的基礎上,與貝茨小姐常常走動。
第二天一大早,她的決心依然很堅定,很早便出了門,以免被任何事情絆住。她想,她在半路上可能碰見奈特利先生。或者,她在貝茨小姐家的時候,他也可能去串門。她對此並無異議。她不會因為被人看到她去表示悔過就感到羞恥,她應該懺悔,而且是真心改悔。她一路上都留意著唐維爾,但沒有見到他。
「女士們都在家。」這是她第一次在聽到這聲音時感到開心,她以前走進這家人的過道,走上樓梯,從沒想過要使她們高興,只想盡義務而已,她也沒想過從這家人身上得到快樂,還會在之後嘲笑一番。
她走近,只聽房內十分忙亂。有人在來回走動,還有人在說話。她聽見了貝茨小姐的聲音。好像她們急著辦什麼事,女僕顯得又害怕又尷尬,希望愛瑪稍等片刻,可很快又帶她進了屋。貝茨小姐和簡似乎逃進了隔壁房間。她只來得及看了簡一眼,卻看得十分清楚,簡的氣色不太好。在隔壁房間的門關上之前,她聽到貝茨小姐說:「好吧,親愛的,要我說,你就在床上躺著吧,我敢肯定你病得很厲害。」
可憐的貝茨太太還是像往常一樣謙恭有禮,看上去似乎不太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恐怕簡身體不太好吧,我也不知道。」貝茨太太說,「她們告訴我她很好。我想我女兒馬上就來了,伍德豪斯小姐。我希望你能找把椅子坐下。要是海蒂沒走就好了。我都不能……你找到椅子了嗎,小姐?你坐得舒服嗎?我相信她就來了。」
愛瑪真心希望貝茨小姐馬上就來。有一會兒,她害怕貝茨小姐在躲她。但是貝茨小姐很快就出現了。「非常高興,也非常感激。」愛瑪的良心告訴她,貝茨小姐不像以前那樣愉快健談了,神色和舉止也少了幾分輕鬆。她希望通過非常友好地問起費爾法克斯小姐,能喚回舊日的情誼。這個辦法似乎馬上就奏效了。
「啊,伍德豪斯小姐,你真是太好了!我想你已經聽說了,就來和我們一起開心。說實在的,我覺得這也沒什麼可開心的。」貝茨小姐眨了眨眼,流下了一兩滴眼淚,「她住了那麼久,現在要跟她分開,我們心裡難過極了。她整整寫了一上午信,剛才頭痛得厲害。你知道的,她給坎貝爾上校和狄克遜太太寫了那麼長的信。『親愛的。』我說,『這樣你的眼睛就要廢掉了。』她的眼睛裡一直含著眼淚。難怪,難怪啊,這變化太大了,不過她的運氣真好。我想,年輕的姑娘第一次出去工作,是不可能碰到那樣好的職位的。不要以為我們不感激,伍德豪斯小姐,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她說著又哭了起來,「……可是,可憐見的,看看她的頭有多疼啊。一個人處於極大的痛苦中,就算遇到天大的好事,也高興不起來。她的情緒很不好。看她那個樣子,誰也想不到她得到這樣一個好職位是多麼高興和幸福。請原諒她沒有出來見你,她不能來,回自己房裡去了。是我要她躺在床上休息的。『親愛的。』我說,『要我說,你就在床上躺著吧。』可是她沒有。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過,現在她寫完了信,她說她很快就會好的。她見不到你會很難過,伍德豪斯小姐,但你心地善良,一定可以原諒她。剛才一直讓你在門口等著,實在太不好意思了。但不知怎的,剛才這裡亂糟糟的。我們並沒有聽到你敲門。直到你上了樓梯,我們才知道有人來了。『準是科爾太太。』我說,『不會有錯的。別人不會這麼早來。』『啊。』她說,『早晚都得去,不如就趁現在吧。』但這時帕蒂進來說你來了。『啊!』我說,『是伍德豪斯小姐,我想你一定願意見見她。』『我什麼人也不見。』她說著站起身來就走。就這樣,我們讓你等了這麼久,我們非常抱歉,非常不好意思。『如果你非要走,親愛的,那就走吧。』我說,『我會說你在床上休息了。』」
愛瑪產生了興趣。她對簡的態度越來越溫和了。一想到簡眼下遭的罪,愛瑪從前那些狹隘的猜疑一下子不見了,只剩下一腔憐憫之情。愛瑪想到自己以往對簡那麼不公正、那麼不溫柔,就只得承認,簡當然寧願與科爾太太或任何其他可靠的朋友來往,也不願意與她打交道。愛瑪懷著真切的歉意和關切,表示真心希望貝茨小姐所提到的僱主,對費爾法克斯小姐來說是個好去處,可以使她舒舒服服地生活。「這對他們所有人來說一定都是個嚴峻的考驗。她原以為會推遲到坎貝爾上校回來的時候。」
「你真是太好了!」貝茨小姐答道,「不過你一向都那麼善良。」
愛瑪覺得「一向」這兩個字有些刺耳。為了不讓貝茨小姐一直感謝下去,愛瑪直接問道:
「請問,費爾法克斯小姐要去哪兒就職?」
「斯摩赫奇太太家。她是個迷人的女人,很出色,簡負責照管她的三個小女兒,孩子們可愛極了。沒有比這更舒適的職位了,也許薩克林太太家和布拉格太太家除外,但是斯摩赫奇太太和這兩家來往很密切,住在同一個街區。她住的地方離梅普爾格羅夫只有四英里。簡離梅普爾格羅夫只有四英里呢。」
「想必是埃爾頓太太為費爾法克斯小姐介紹的這個職位吧……」
「是的,正是親愛的埃爾頓太太。她是我們最有耐性、最真誠的朋友了。她不願接受拒絕。她不許簡說『不』,簡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是在前天早晨,當時我們在唐維爾——簡第一次聽說就已經決定不接受,為的就是你提到的那些原因。就像你說的,她打定主意等坎貝爾上校回來,目前不接受任何工作。她也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向埃爾頓太太解釋的,我真想不到她會改變主意。不過好心的埃爾頓太太一向都很明斷,她的眼光比我遠得多。又不是每個人都如她這樣體貼,不肯接受簡的答覆。她昨天明確地說,她絕對不會照簡的意思寫信拒絕。她表示願意等,果然,就在昨天晚上,簡決定接受職位。我真是大吃了一驚呢!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簡把埃爾頓太太叫到一邊,立刻告訴她,考慮到斯摩赫奇太太家的職位有那麼多好處,她決定接受。事情都定下來了,我才知道。」
「你們昨晚和埃爾頓太太在一起?」
「是的,我們都是。是埃爾頓太太請我們去的。我們和奈特利先生在博克斯山散步時,就約定好晚上見面。『你們大家晚上一定要來我家。』她說,『我要你們大家務必賞光。』」
「奈特利先生也在嗎?」
「不,奈特利先生沒去。他從一開始就拒絕了。我以為他會來的,因為埃爾頓太太說不讓他拒絕,但他還是沒來。可是我、我母親和簡都去了,我們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你知道的,伍德豪斯小姐,與這樣的好朋友在一起,總是心情愉快,雖然上午出去玩了一趟,每個人好像都累壞了。你知道,即使是享樂,也會使人感到疲勞。況且,我也不能說大家都玩得很開心。不過,我會永遠認為那是一次很有意思的聚會,感謝諸位邀請我一起參加。」
「我想,雖然你沒有留意,但費爾法克斯小姐一整天都在考慮該如何決定吧。」
「我敢說是的。」
「不管她哪一天離開,她自己和她的朋友們肯定都很傷心。可是,我希望那份工作很好,能夠帶來一些慰藉。我的意思是說,但願那家人的品德和舉止都很出眾。」
「謝謝你,親愛的伍德豪斯小姐。是的,只要是能使她快樂的,那家人都不缺。除了薩克林一家和布拉格一家,在埃爾頓太太的熟人當中,再也找不到比這家更好的育兒室了,真是又寬大又講究呢。斯摩赫奇太太是最最討人喜歡的了!她家的生活方式與梅普爾格羅夫差不多呢。至於孩子們,除了薩克林家和布拉格家的孩子,再沒有更可愛更文雅的孩子了。簡會得到尊重,他們一定會對她很好!她一定會過得很快樂,擁有快樂的生活。還有她的薪水……我實在不敢向你透露薪水是多少,伍德豪斯小姐。就連你這樣有錢的人,也會很難相信像簡這樣的年輕人能拿到這麼多的工錢。」
「啊,小姐,」愛瑪高聲道,「要是別的孩子也像我記憶中的自己一樣調皮,那就該把我聽過的這一行的薪水加上五倍。」
「你真有見地。」
「費爾法克斯小姐什麼時候走?」
「很快,真的很快,這可太糟糕了。兩個禮拜之後吧。斯摩赫奇太太很著急。我可憐的母親都受不了了。我就盼著她不要老惦記這事,對她說,『好了,母親,我們別再想了。』」
「她的朋友們與她分開,必定很難過。坎貝爾上校夫婦要是發現她在他們回來之前就找了工作,會不會傷心?」
「是的。簡說了,她相信他們一定很難過。但是,她覺得自己沒理由拒絕這個職位。簡第一次把她對埃爾頓太太說的話告訴我的時候,埃爾頓太太正好也來向我道賀,我簡直大吃一驚呢。那是在喝茶之前——等一下,不,不可能在喝茶之前,因為我們正要打牌——不過還是應該在喝茶前,我記得我當時在想——啊,不,現在我想起來了,我記起來了。喝茶之前發生了一些事,但不是這件。喝茶之前,埃爾頓先生被叫出了房間,老約翰·阿布迪的兒子有話和他說。可憐的老約翰,我非常敬重他。他給我可憐的父親當了二十七年的書記員。現在,可憐的老人,他臥床不起了,患上了嚴重的關節風濕性痛風……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看他。我相信,如果簡能出門,她也會去的。可憐的約翰的兒子來跟埃爾頓先生談從教區領救濟的事。你知道,他在克朗旅店裡做工,工頭是他,馬夫是他,反正這一類的活都是他做,他自己能養活自己,可要是沒有救濟,他就養不活他父親了。埃爾頓先生回來後,他把馬夫約翰告訴他的事向我們轉述了一遍,又說到派馬車去蘭德爾斯把弗蘭克·邱吉爾先生送回里奇蒙。這些都是喝茶前發生的事。喝完茶,簡才去找埃爾頓太太聊工作的事。」
愛瑪很想說她還是頭一次聽說弗蘭克已經走了,可貝茨小姐沒有給她插口的機會。貝茨小姐覺得愛瑪肯定知道弗蘭克·邱吉爾先生已經離開了,便沒當回事,一股腦兒全說了。
埃爾頓先生從馬夫約翰那裡打聽來的情況,不光包括馬夫自己的親眼所見,還有他從蘭德爾斯的僕人那裡得來的消息。簡單來說,眾人從博克斯山回來沒多久,里奇蒙就差人送信來了。至於信是誰寫的,可以說是在意料之中。邱吉爾先生給他的外甥寫了一封簡訊,大意是邱吉爾太太身體還好,不過還是希望他明天一大早就回來,不要耽擱。但是,弗蘭克·邱吉爾先生不想等,決定立即起啟程,可他的馬好像著涼了,便馬上打發湯姆去叫克朗旅店的馬車,馬夫約翰正好站在外面,看著馬車駛過,馬車夫趕車趕得飛快,不過馬車走得還算穩當。
這件事沒什麼可叫人驚訝的,也沒有半點兒趣味。只是在愛瑪將此事與她正在琢磨的問題聯繫起來,才有所留意。邱吉爾太太在社會上的地位與簡·費爾法克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擁有一切,另一個一無所有。愛瑪坐在那裡沉思起了女人的命運各有不同,微微有些出神,還是貝茨小姐開口,才讓她回過神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準是在琢磨那架鋼琴。該怎麼處理呢?實在是傷腦筋。可憐的簡剛剛還說到了這件事。『不得不把你送走了。』她說,『你和我不得不分開了。你在這裡也沒有用處了。不過,讓它留在這兒吧。』她說,『在坎貝爾上校回來之前,就把它放在屋裡吧。我會跟他談這件事的,他會為我安排妥當。他會幫助我擺脫所有的困難。』我相信她到今天也說不準,鋼琴是他的禮物,還是他女兒送來的。」
現在,愛瑪不得不思考起鋼琴的事。她回想起自己從前胡思亂想,不公平地胡亂猜測,感覺很難受。她馬上就覺得待得夠久了,便大膽地把一番衷心的祝福重複了一遍,就起身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