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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1:59
作者: 簡·奧斯汀
去博克斯山那天,天公作美,各項安排都很不錯,住宿條件好,大家也很守時。韋斯頓先生負責指揮,他往來於哈特菲爾德和牧師住宅,穩妥地做好了準備工作,最後大家準時集合。愛瑪和哈麗特同乘一輛馬車,貝茨小姐和她的外甥女與埃爾頓夫婦乘一輛馬車,紳士們騎馬而行。韋斯頓太太留下來陪伴伍德豪斯先生。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只剩下去目的地痛痛快快地玩樂了。他們一共走了七英里路,一路上都期待著能擁有愉快的旅程,剛到的時候,所有人都對眼前的美景讚嘆不已,但總的來說,那一天還是有所欠缺的。每個人都有些無精打采,少了些精氣神,相處也不算融洽,這樣的情況始終沒能改善。大家三五一群,埃爾頓夫婦走在一起,奈特利先生負責照顧貝茨小姐和簡,愛瑪和哈麗特則與弗蘭克·邱吉爾一道。韋斯頓先生試圖使眾人和諧一些,但沒有成功。起初,人們散開似乎只是偶然,但這樣的情形一直沒有改變。埃爾頓夫婦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願與別人一起遊玩的意思,也儘可能表現得討人喜歡。但在山上的兩個小時裡,大家似乎就是不願意合併在一起,就算風景再美麗,甜點再美味,韋斯頓先生再逗趣,他們也不願意。
起初,愛瑪覺得無趣極了。她從未見過弗蘭克·邱吉爾如此沉默、如此愚蠢。他說的話沒一句是值得聽的,他看到了周遭的景色,卻缺乏欣賞之心,他嘴裡連連讚美,卻言之無物,他倒是在聽愛瑪說話,卻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他如此沉悶,也就難怪哈麗特也很沉悶了。他們兩個都叫人難以忍受。
等大家都坐下來以後,情況才有所好轉。反正愛瑪覺得好多了,因為弗蘭克·邱吉爾變得健談了,也快活了,所說的每句話都離不開她。他把全部的關注都放在了她身上。他一心逗她開心,要討她的喜歡,愛瑪很高興能活躍一下,便享受起他的奉承,也變得快活和輕鬆了。愛瑪給了他友好的鼓勵,由著他大獻殷勤。在他們剛剛認識並且關係最親近的時候,她也曾這樣鼓勵過他。但是,此時此刻,在她看來,這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不過在大多數在場的人的眼裡,用調情這個詞來形容他們,最合適不過了。「弗蘭克·邱吉爾先生和伍德豪斯小姐常常調情呢。」人們這樣編派他們,一位女士在給梅普爾格羅夫的信中寫到了這句話,另一位女士則在寫給愛爾蘭的信中提到了這件事。這倒不是說愛瑪很快活,她其實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開心。她因為失望才大笑。她很喜歡他的殷勤,認為他的殷勤無論是出於友誼、愛慕,還是只是在開玩笑,都非常明智,可他再怎麼獻殷勤,也無法重新贏得她的芳心了。她還是打算把他當朋友。
「你今天叫我來,我真的太感激了!」他說,「如果不是你,我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出來玩了。我當時都下決心回去了。」
「不錯,你當時很煩躁。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想必是你來得太晚,錯過了最好的草莓。我這個人真算得上個好朋友。但你太謙虛了。你苦苦哀求,要我命令你來。」
「不要說我煩躁了。我只是累了,天太熱,怪難受的。」
「今天更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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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不這麼覺得,我今天感到非常舒服。」
「你很舒服,是因為你接受了命令。」
「你的命令嗎?是的。」
「也許我是有意讓你這樣說的,可是我的意思是要你自製。昨天你有點兒越界了,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不過今天你已經恢復如初,我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你最好還是相信,你的脾氣由你自己控制,而不是受我左右。」
「這是一回事。沒有動機,我就沒有自制力。不管你說不說話,我都聽憑你的命令。你可以永遠和我在一起啊,你永遠和我在一起。」
「從昨天三點開始。我對你的恆久影響不能比這更早,否則你也不會那麼焦躁了。」
「昨天下午三點?那就是你的時間。我還以為我在二月就認識你了呢。」
「你的恭維真叫我不敢當。但是……」愛瑪壓低聲音說,「這會兒只有我們兩個在說話,別人都不吭聲。我們胡言亂語,好娛樂七個沉默的人,也太過分了。」
「我可沒說過什麼叫自己羞愧的話。」弗蘭克神氣十足、無禮地答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二月。如果可以的話,就讓山上的人都聽聽我的話吧。讓我的聲音傳到麥克勒姆,傳到道格吧。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二月。」接著,他又低聲說道,「我們的同伴全都傻呆呆的。我們怎樣才能喚醒他們呢?說什麼廢話都可以。就是要逗他們開口。女士們,先生們,伍德豪斯小姐命令我告訴你們,她想知道你們大家在想什麼。不管伍德豪斯小姐在哪裡,她的話都是命令。」
有些人笑了,愉快地做了回答。貝茨小姐聒噪地說了好一陣。埃爾頓太太聽說伍德豪斯小姐的話就是命令,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奈特利先生的回答是最特別的。
「伍德豪斯小姐真想聽聽我們大家的想法嗎?」
「啊,不,不!我可不想聽。」愛瑪叫道,儘量漫不經心地笑著,「這是我現在最不願意做的事了。讓我聽什麼都可以,就是別告訴我你們心裡在想什麼。不過我不是全都不想聽。也許有那麼一兩位……」愛瑪說著瞥了一眼韋斯頓先生和哈麗特,「……我是不怕知道他們的想法的。」
「這種事,我認為自己無權過問。」埃爾頓太太斷然嚷道,「不過,作為這次聚會的負責人,我從來沒有加入過什麼圈子,不管是遊玩團——閨秀的圈子,還是已婚女士的圈子。」
她主要是向她丈夫發牢騷,埃爾頓先生低聲答道:
「很對,親愛的,很對。的確如此……聽都沒聽過……但有些女士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你權當是笑話聽就好了,不用深究。大家都知道該尊重你。」
「這可不行。」弗蘭克低聲對愛瑪說,「大多數人都覺得被我們冒犯了。我還是要繼續說下去。女士們,先生們,伍德豪斯小姐命令我告訴你們,她現在不想知道你們大家在想什麼,只要求你們每人講一段有趣的話。這裡有七個人,我本人除外——她很高興地表示我已經很有趣了——她對你們每個人的要求是,如果你們說的話非常有趣,比如散文或詩歌,你們自己編寫的可以,引用別人的也可以,說一段就夠了。如果你們說得比較有趣,要說兩段才合格。要是你說的話極為無趣,就得說上三段。她聽了一定會大笑。」
「啊!好吧。」貝茨小姐嚷道,「那我用不著擔心了。『三段無趣的話。』你知道,那對我正好合適。我一開口,準會說三段無聊的話,是不是?」她很和氣地看了看眾人,覺得大家都會贊同,「你們認為我不行嗎?」
愛瑪忍不住了。
「啊!女士,這可能有點兒困難。對不起,數量是有限制的,一次只能講三個。」
貝茨小姐被她假裝禮貌的儀態欺騙了,一開始沒有領會她的意思。後來,她突然明白過來了,雖然沒有生氣,臉上卻微微泛起了一陣紅暈,可見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啊!嗯……這是當然。是的,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扭頭對奈特利先生說,「我會儘量閉嘴的。我一定是太招人煩了,否則她不會對一位老朋友說出這種話。」
「我喜歡你的計劃。」韋斯頓先生嚷道,「同意,同意了。我會盡力的。我來出個謎語吧。一條謎語怎麼算?」
「不行,父親,這也太糊弄了。」他兒子答道,「不過我們會寬容點兒,尤其是對第一個行動的人。」
「不,不。」愛瑪說,「這不算糊弄。韋斯頓先生出一個謎語,他和他旁邊的人就算過關了。來吧,先生,請說來給我聽聽吧。」
「我自己也說不準我的謎語是不是巧妙。」韋斯頓先生道,「我只是講事實罷了。不過我還是說說吧。字母表中哪兩個字母能詮釋完美?」
「哪兩個字母能詮釋完美?我真猜不出。」
「你絕對猜不到的。你……」他對愛瑪說,「我肯定你絕對猜不出來。我來告訴你們吧。兩個字母是M和A。合在一起就是Emma——愛瑪。明白了嗎?」
愛瑪明白了,感覺很滿意。這也許是一個相當一般的謎題,愛瑪卻覺得很有意思,極為喜歡。弗蘭克和哈麗特也是這麼認為的。這道謎語似乎並沒有帶給其他人同樣的感覺,奈特利先生嚴肅地說:
「這說明我們的確需要點兒絕妙的東西,韋斯頓先生說得很好。但他肯定把其他人都難住了,不應該這麼快就把最好的說出來。」
「你們就放過我這一回吧。」埃爾頓太太道,「我真不會說……我對這類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有一次,我收到一首用我的名字寫的離合詩,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知道那首詩是誰寫的。一個討人厭的傢伙!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她說著向丈夫點點頭,「過聖誕節的時候,人們圍坐在火爐旁,說這些東西倒也說得過去。但是,在我看來,夏天在鄉間遊玩的時候,可就完全不合時宜了。伍德豪斯小姐,請你允許我這次就不參加了。我不是那種一聽別人的命令,就能妙語連珠的人。我才不會假裝自己是個聰明人。我的活力有我自己的風格,但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閉嘴,可一定得由我自己來判斷了。不要算上我們了,邱吉爾先生。埃爾頓先生、奈特利、簡,還有我自己,你就不要算我們三個了。我們沒有什麼有趣的話可說……都沒有。」
「是的,是的,不要算我了。」她丈夫也說道,語氣中含著一絲譏諷,「我沒有什麼話可以哄伍德豪斯小姐或其他小姐開心。我就是個結了婚的老頭子,一無是處。我們去走走吧,好嗎,奧古斯塔?」
「我非常樂意。在一個地方玩這麼久,我都有點兒膩了。來,簡,挽住我的另一隻胳膊。」
然而簡拒絕了,這對夫妻便獨自走開。「多麼幸福的一對啊!」他們一走遠,弗蘭克·邱吉爾就說,「他們真般配!太幸運了,他們在公共場合認識後就結了婚!想必他們在巴斯才認識幾個禮拜!特別幸運!不管是在巴斯,還是在任何公共場合,要真正了解一個人的脾性,都是不可能的。什麼都了解不到。還是要看女人在她們自己的家裡和圈子裡是什麼樣,才能判斷出她們的人品。若非如此,只能靠猜測、憑運氣了,而且一般只會有壞運氣。有多少人相識不久就結為了夫妻,卻落得終身悔恨的下場!」
費爾法克斯小姐除了與親近的人說話外便很少開口,現在卻發表了意見。
「毫無疑問,確實有這種事。」她咳嗽了一下,停了下來。弗蘭克·邱吉爾扭頭看著她,聽她說。
「你有話說。」他嚴肅地說。她又說了起來。
「我只是想說,不管男女,有時確實會遇到這種事,但我想這樣的情況並不多。對一個人的愛慕可能是魯莽而草率的,但事後通常都有時間來補救。我的意思是,只有軟弱、優柔寡斷的人,才會終身飽受不幸的婚姻帶來的不便和苦惱,他們的幸福總是取決於偶然的機會。」
弗蘭克沒有回答。他看著費爾法克斯小姐,順從地鞠了一躬。過了一會兒,他活潑地說:
「我對自己的判斷缺乏信心,所以無論我什麼時候結婚,都希望有人能為我挑選妻子。你會嗎?」他轉向愛瑪說,「你會為我選一位妻子嗎?你相中的姑娘我都喜歡。你知道的,你給我們家選過一個好妻子。」他說著對他父親微微一笑,「那也給我找個好妻子吧,我不著急。你可以收養她,調教她。」
「調教得像我一樣。」
「當然可以,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很好。我接受你的委託。你一定會有一位迷人的妻子。」
「一定得是個活潑的姑娘,有一雙淡褐色的眼睛,不然我可不喜歡。我要到國外去住幾年,等我回來了,就找你要妻子。記住了。」
愛瑪不會忘記的,這項任務很對愛瑪的心思。哈麗特不正符合他的描述嗎?只是沒有淡褐色的眼睛而已,再過兩年,哈麗特定將可以出落成他所希望的樣子。此刻,他甚至想到了哈麗特。誰說得准呢?他讓她去調教,似乎就在暗示這一點。
「姨媽,我們去找埃爾頓太太吧。」簡對姨媽說。
「好吧,親愛的。我很樂意。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本來準備和她一起走的,但現在這樣也不錯。我們很快就可以趕上她。她就在那裡……不,不是她。那是乘愛爾蘭馬車來的一位女士,一點兒都不像她。啊,我說……」
她們走開了,很快,奈特利先生也跟了過去。留下的只有韋斯頓先生、他兒子、愛瑪和哈麗特。那個年輕人活躍到了幾乎令人不快的地步,就連愛瑪也終於厭倦了恭維和嬉笑,寧願和別人一起安靜地散散步,或者在沒人陪伴的情況下獨自坐著,靜靜地欣賞腳下的美景。僕人們過來告知馬車準備好了,愛瑪聽了十分歡喜。即便是匆忙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埃爾頓太太著急地想讓她自己的馬車先走,愛瑪都開開心心地忍耐了,她知道馬上就可以安靜地乘馬車回家,結束這本是出來玩樂卻毫無樂趣的一天。她只盼著以後再也不上當受騙,同這麼多話不投機的人一起活動。
等馬車時,愛瑪發現奈特利先生走到了自己身邊。他看了看四周,像是在確定附近是否有人,然後說:
「愛瑪,我之前與你談過一次,現在還得再和你談談。或許我的特權不是要你允許,而是要你忍受。但是,我還是要使用這個特權。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做錯事,卻不出言規勸。你怎麼能對貝茨小姐那麼無情?你怎麼能用你的智慧,無禮地對待一個她那樣性格、年齡和地位的女人?愛瑪,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愛瑪回想了一下,不禁臉紅了,心裡很抱歉,但還是希望大事化小。
「不,我怎麼能忍住不說呢?沒人能忍住的。事情也沒那麼糟糕。我敢說她不一定聽得懂我的話呢。」
「我向你保證,她聽懂了,她明白你的全部意思。之後,她說起了這件事。我真希望你能聽聽她是怎樣坦率而大度地談論的。我希望你能聽聽她說她自己很討人厭,而你和你的父親卻那麼關照她,她還大大地讚美了你的寬容。」
「啊!」愛瑪叫道,「我知道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但你必須承認,有一點很不幸,她身上既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好笑的一面。」
「我承認確實如此。」他說,「如果她是個有錢的女人,你多看看她好笑的一面,而忽略她的善良,我絕不會計較。如果她很富有,我才不管她那些無傷大雅的可笑行為,也不會為了你的無禮態度而與你爭論不休。假如她的家世地位與你一樣……可是,愛瑪,想想你們兩個之間有多大的差距。她很窮,她出生時家境還算富裕,可後來家道中落了。她到了晚年,生活一定更為貧困。她的處境應該能博得你的同情才對。你做得太不妥當了!她看著你出生,看著你長大,那時候,能得到她的關照還是一項殊榮呢。可你現在倒好,那麼不顧及他人的感受,一時傲慢起來,就嘲笑她、貶損她,還當著她外甥女的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而那些人——自然會有一些——學著你的態度來對待她。愛瑪,這話你聽起來刺耳,我也不會覺得順耳,但我必須也一定會在可能的時候和你說一說實話。我會給你發自真心的建議,以此證明我是你的朋友,我相信,你現在雖然聽不進去,但過一段時間,你一定可以更好地理解我的意思。」
他們一邊談著,一邊向馬車走去。馬車已經準備就緒,愛瑪還沒來得及開口,奈特利先生就攙扶她上了馬車。愛瑪一直別開臉不看奈特利先生,也不說話,他誤會了她。愛瑪其實只是在生自己的氣,她很羞愧,深深地自責著。她說不出話來。一走進馬車,她就向後一靠。她責怪自己沒有與他告別,沒有感謝他,就這麼怏怏不樂地上了車。她連忙向外望去,想喊住奈特利先生,伸手表示自己真正的態度。但一切都太遲了。他轉過身去了,馬兒也走了起來。她繼續向後看,但已經無濟於事了。馬兒似乎跑得比平時快,他們很快就到了半山腰,一切都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面。她的煩惱難以言表,幾乎難以掩藏。她這輩子還從沒有為任何事感到如此激動,如此羞愧,如此傷心。她太難過了。奈特利先生說的是事實,不容否認。她是發自真心這樣認為的。她怎麼能對貝茨小姐這麼殘忍、這麼狠心!她怎麼可以讓自己所看重的人對自己有這麼不好的評價!她沒有說過一句感謝的話,沒有認錯,甚至連客套話都沒說,他就這樣走了,心裡一定很難過!
時間並沒有使她平靜下來。她越想就越感覺難過。她從來沒有這麼沮喪過。幸虧沒有必要說話。車上只有哈麗特,她的心情似乎也不好,整個人很疲憊,一副不願意說話的樣子。在回家的路上,愛瑪感到眼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儘管很奇怪,她卻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