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2024-10-10 20:40:46
作者: 簡·奧斯汀
第二天早晨,弗蘭克·邱吉爾先生又來了。他是陪同韋斯頓太太一起來的,不管對她,還是對海伯里,他似乎都真心以待。看樣子他一直在家裡陪著她,後來就到了她往常鍛鍊的時間。韋斯頓太太要他選擇散步的路線,他立刻說去海伯里。「我一點兒也不懷疑,無論朝哪個方向去散步,都會非常愉快的。不過,讓我來選,我的選擇總是一樣的。海伯里空氣清新,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始終吸引著我。」在韋斯頓太太看來,去海伯里就表示去哈特菲爾德,並相信他心裡也是這麼認為的。於是他們徑直來了哈特菲爾德。
愛瑪沒料到他們會來,因為韋斯頓先生剛才來過,他沒有久留,只是想聽別人誇他的兒子長得很英俊,他也不知道他們會來。因此,當愛瑪看到他們挽著手臂一起朝哈特菲爾德走來時,雖然深感意外,卻也極為愉快。她正想再見見弗蘭克·邱吉爾先生,特別是見到他跟韋斯頓太太在一起,她正好觀察一下他對韋斯頓太太做何態度,再決定自己對他的看法。如果他在這方面有所不足,那是什麼都彌補不了的。但是一看到他們在一起,愛瑪便覺得十分滿意。他盡了自己的責任稱讚韋斯頓太太,用漂亮話來恭維她,他對待她的態度再恰當、再合意不過了。由此可見,他想把韋斯頓太太當朋友,希望博得她的喜愛,他這麼做,實在討人喜歡。愛瑪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合理的判斷,他們在哈特菲爾德待了整整一上午。他們三個人一起散步了一兩個鐘頭,先是繞哈特菲爾德的灌木林轉了一圈,又到海伯里轉了轉。他無論看到什麼都很高興,對哈特菲爾德大加讚美,伍德豪斯先生若是聽到了,一定會心花怒放。他們決定再往前走,他坦言想與全村的人都熟悉一下。他一會兒稱讚這個,一會兒對那個很感興趣,愛瑪都沒想到他會如此。
弗蘭克·邱吉爾先生對某些東西感到好奇,說明他是個內心溫柔的人。他請求同伴們帶他去看他父親住過很長時間的那棟房子,那也是他祖父的家。他想起在他小時候照顧過他的一個老婦仍然健在,便從街道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尋找她住的小屋。雖然他有時候找的東西或做出的評論沒什麼意義,可綜合起來看,他很喜歡海伯里,這在和他一道散步的人眼裡,是一個優點。
愛瑪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瞧在眼裡,並斷定以他現在表現出的這種感情,若認為他以前是故意不來,可謂有欠公允,而且,他沒有裝腔作勢,也沒有虛情假意,奈特利先生對他並不公平。
他們首先在克朗旅店待了一會兒。那家旅館並不大,不過在當地來說是最大的,店內的兩匹驛馬主要是為附近一帶的人提供方便,而非用來往返各個驛站。他的兩位同伴萬萬想不到他會對這個小旅店產生興趣,只是在路過時順便把那棟大屋子的歷史講了一遍。那所房子是多年前建造的,最初是一個舞廳,當時這一帶人口稠密,很時興跳舞,人們常常來這裡跳舞,但那種輝煌的日子早已成了過去,如今這棟房子最大的用途,不過是用來招待當地惠斯特牌俱樂部的先生們。弗蘭克·邱吉爾先生立即產生了興趣,吸引他的是這裡曾是舞廳。他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在兩扇開著的高級框格窗前停了幾分鐘,向里張望,琢磨裡面能容納多少人,哀嘆這裡不再是舞廳了。他看不出這個房間有瑕疵,她們所說的那些不足,他都覺得不成問題。不,這棟房子夠長,寬度也足夠,而且很漂亮。來的人都能在裡面舒舒服服地跳舞。冬天,就該每兩個禮拜在這裡舉辦一次舞會。伍德豪斯小姐為什麼不重現這棟房子昔日的輝煌呢?她在海伯里可以辦到一切!愛瑪只好解釋說,這個地方沒有幾戶人家喜歡跳舞,周邊地區的人又不肯來,但他聽了並不以為意。他明明看到周圍有很多漂亮的房子,絕不相信湊不齊來參加舞會的人。愛瑪只得詳細介紹了一番,還講了講這些人家的境況,可他依然不願意承認這種人員混雜有多不便,也不認為第二天一早人們重回各自的身份地位有什麼痛苦。他拿出了一個熱愛跳舞的年輕人的勁頭兒,不停地爭辯。愛瑪驚訝地發現,韋斯頓家的脾性在弗蘭克身上是那麼明顯,甚至壓下了他在邱吉爾家養成的習慣。他似乎繼承了他父親的活力,總是那麼開朗,喜歡交際,一點兒也看不到恩斯庫姆特有的傲慢和保守。他不驕傲,也不看重階級地位之分,未免有些庸俗。然而,他又評判不了他所輕視的惡行。這只不過是他活潑性格的表現而已。
最後,弗蘭克·邱吉爾先生總算聽勸,離開了克朗旅店。到了貝茨家附近,愛瑪想起前一天他打算來拜訪的事,便問他去沒去。
「去過了,去過了。」他答,「我正想說這件事呢。這次去非常順利。三位女士我全見到了。非常感謝你事先的提示。如果我毫無準備就見到了那位健談的姨媽,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我迫不得已待了很久。其實最恰當的做法是只待上十分鐘。我還告訴我父親,我一定會在他之前到家,但她說起來不停,我根本插不上話告辭。後來我父親在別處找不到我,便去了貝茨家,我才驚訝地發現我竟然和她們一起待了將近三刻鐘。那位好心的女士根本沒給我請辭的機會。」
「你覺得費爾法克斯小姐看起來怎麼樣?」
「她的氣色很不好,如果可以用『氣色不好』來形容一位年輕小姐的話。不過,韋斯頓太太,這種說法很難讓人接受吧?女士們永遠也不會有病容。說真的,費爾法克斯小姐天生就有些面色蒼白,總是看起來不太健康……她的面色真是太差了。」
愛瑪不同意這種說法,開始熱切地為費爾法克斯小姐的臉色辯護起來。「她的面色的確稱不上紅潤,但平時看起來也沒有病懨懨的。她的皮膚柔嫩細膩,給她的面容增添了一種獨特的氣韻。」他恭順地聽著,承認聽很多人說過同樣的話。然而,他還是必須坦白說,在他看來,沒有健康的容光,是怎樣都彌補不了的。哪怕是樣貌平平,但只要氣色光彩照人,五官看來就很漂亮,而要是五官本就十分出眾,那就更……幸好他不用說完,別人也知道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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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在審美這件事上,就無須多做爭論了。」愛瑪說,「至少,除了膚色,你還是很欣賞她的。」
他搖了搖頭,大笑幾聲:「一想到費爾法克斯小姐,我就會想到她的膚色。」
「你常在韋茅斯見到她嗎?你們常在社交場合碰面?」
就在這時,他們來到了福特商店,他急忙叫道:「哈!就像我父親告訴過我的,這一定就是所有人每天都光顧的那家店了。他說了,他自己七天裡有六天到海伯里來,而且總要來福特商店買點兒東西。如果你們沒有什麼不方便的話,我們進去逛逛吧,讓我證明一下自己屬於這裡,是海伯里真正的一員,我一定要在福特商店買些東西。我敢說他們准賣手套。」
「是的,有手套,還有別的東西。你對家鄉的這份感情,確實叫我欽佩。你在海伯里一定會得到大家的喜愛的。你來之前很受歡迎,因為你是韋斯頓先生的兒子。現在,你只要在福特商店花上半個基尼,那麼大家喜歡你,就是因為你的品德了。」
他們進入店內。店員拿下光滑、包裝整齊的「男士海狸手套」和「約克郡鞣革手套」,一一擺在櫃檯上,弗蘭克·邱吉爾先生說:「請原諒,伍德豪斯小姐,剛才我只顧著宣告自己愛鄉情切,沒聽清你和我說的話。請你再說一遍,我不想錯過。我向你保證,即使我的名聲再好,可要是錯失了私下裡的樂趣,那也是得不償失的。」
「我只是問,你在韋茅斯是不是與費爾法克斯小姐和她身邊的人很熟?」
「現在我聽明白你的問題了,我不得不說你這個問題很不公平。一段交情如何,向來都是由女士來判定的。費爾法克斯小姐一定已經講過她的看法了。不管她說什麼,我都認可,不多添一句。」
「說實話,你的回答也和她一樣謹慎。可是,她不管說什麼,總是只說一點兒,剩下的都要別人猜測。她這個人太保守了,不肯向別人透露哪怕是一丁半點兒的消息,我真認為你可以毫無顧忌地說說你跟她是不是很熟。」
「我可以嗎?那我就說真話了,這正合我意。我經常在韋茅斯見到她。我在倫敦就認識坎貝爾一家了。在韋茅斯,我們又在同一個圈子裡。坎貝爾上校為人極好,坎貝爾太太也很友好,是個熱心腸。我很喜歡他們夫婦二人。」
「對於費爾法克斯小姐的社會地位,以及她以後註定要走的路,想必你是清楚的吧。」
「是的,」他有點兒遲疑地說,「我想是的。」
「愛瑪,你說到了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韋斯頓太太笑著說,「記住我還在呢。你談起費爾法克斯小姐的生活境遇,弗蘭克·邱吉爾先生就不知道怎麼接了。我現在要往裡面去看看。」
「我當她是我最最親密的朋友。」愛瑪說,「除此之外,我可想不起她還有別的身份。」
弗蘭克·邱吉爾先生看上去似乎完全理解並尊重愛瑪的這種感情。
買好手套,他們走出了鋪子。「你有沒有聽過我們剛才談到的那位小姐彈鋼琴?」弗蘭克·邱吉爾說。
「有沒有聽過!」愛瑪重複了一遍,「你忘了她可是海伯里人。自從我們開始學彈鋼琴以來,我每年都聽她演奏。她彈得非常棒。」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我想聽聽一個有真正品鑑力的人的意見。我覺得她彈得很好,也就是說,她的演奏不落俗套,我自己是一竅不通的。我非常喜愛音樂,但我不會彈琴,也不懂得如何評價別人的演奏是好是壞。我常聽人誇讚她彈得出色,我記得有一件事可以證明別人覺得她彈得好:有一個很懂音樂的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兩個人訂了婚,馬上就要結婚了,只要我們談論的這位小姐坐下來彈琴,他就不會請自己的未婚妻表演,似乎他一聽到費爾法克斯小姐的演奏,就瞧不上未婚妻彈的曲子了。依我看,能讓一個有音樂天賦的人如此,足以證明費爾法克斯小姐的琴技了。」
「確實如此!」愛瑪說,她覺得這非常有趣,「狄克遜先生很有音樂天賦,是嗎?關於他們的事,在半小時內從你這裡了解到的,比半年裡從費爾法克斯小姐那裡得知的,還要多呢。」
「不錯,我說的就是狄克遜先生和坎貝爾小姐。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
「當然,這確實是很有力的證據。說實話,如果我是坎貝爾小姐,我是忍受不了的。我不能原諒一個男人看重音樂多過愛情,重視聽覺享受多過視覺享受,對動聽的聲音的敏感甚於對我的感情。坎貝爾小姐怎麼會喜歡這樣的人呢?」
「你知道的,她是坎貝爾小姐很要好的朋友。」
「這話可不足以安慰人!」愛瑪大笑著說,「在這樣的情況下,陌生人也強過好朋友。若面對的是陌生人,這種事可能不會再發生。可是,有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一直在身邊,這個朋友又處處都更出色,那豈不是太可悲了!可憐的狄克遜太太!我很高興她去愛爾蘭定居了。」
「你說得對。這對坎貝爾小姐而言不是什麼可喜的事。但她好像並不介意。」
「這也許更好,但也可能更糟,我也說不清究竟是哪一種。但是,不管她是可愛,還是愚蠢……是因為友誼的敏感,還是因為感覺的遲鈍……我想她們之間肯定有一個感受到了這一點,而這個人就是費爾法克斯小姐。她一定感覺到了她們二人之間這種不恰當而危險的差別。」
「說到這裡……我可不……」
「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希望從你或別人口中套出費爾法克斯小姐是怎麼想的。我想,除了她自己,誰也說不清。但是,如果每當狄克遜先生要她彈奏她就彈奏,那人們就要隨意猜測了。」
「他們三個似乎關係不錯……」他立即接口道,但又忍住了下面的話。他隨後補充道,「可是,我也不清楚他們真正的關係怎麼樣……他們私下裡怎麼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能說他們表面上看來還是很和諧融洽的。但是,你從小就認識費爾法克斯小姐,肯定比我更了解她的性格,可以比我更好地判斷她在危急情況下會做何行動。」
「我的確從小就認識她。我們少小相識,一起長大成人。大家自然以為我們兩個很親密,每次她去拜訪她的朋友們,我們都該走得很近。可事實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我有點兒頑皮,她的外婆、阿姨和她那個圈子裡的人越是把她當心肝寶貝,越是對她讚不絕口,我就越是討厭她。她太拘謹了,我一向不大喜歡保守的人。」
「這種性情的確使人反感。」他說,「當然,這樣的性格往往有一些優勢,卻從來不討人喜歡。拘謹的確不會招來危險,但缺乏吸引力。誰也不喜歡拘謹的人。」
「拘謹的人若能不再拘謹,所產生的吸引力會更大。但是,我需要的是朋友,是一個合意的夥伴,不可能辛辛苦苦先幫別人克服拘謹,再把這個人變成我的朋友。我與費爾法克斯小姐是不可能親近的了。我沒有理由輕視她,確實沒有,只是她在言談舉止上總是極為小心,不肯清清楚楚地評價任何人,往往就會叫人懷疑她隱瞞了什麼。」
弗蘭克·邱吉爾完全同意愛瑪的看法。他們一起走了那麼久,對人和事的看法又如此接近,愛瑪覺得自己已經跟他很熟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他與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樣。從他的某些觀念來看,他似乎沒有豐富的閱歷,不大像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比她所預料的要出色得多。他的思想較為溫和,感情則比較強烈。他不僅去了教堂,還去看了埃爾頓先生的房子,卻沒有和她們一起挑毛病,這一點,叫愛瑪尤為印象深刻。不,他並不認為那棟房子很糟糕,一個人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沒什麼好可憐的。一個男人若是與心愛的女人一起住在裡面,他就不認為這個男人需要別人的憐憫。裡面的空間肯定足夠大,可以讓人住得舒舒服服。如果有人還不知足,就太過愚蠢了。
韋斯頓太太笑了,說他不了解人間疾苦。他自己從小到大都住大房子,沒有想過大房子有多少好處和便利,並不清楚住在小房子裡有多不方便。可是愛瑪打心眼兒里覺得他說得很對,表明他有一種很討人喜歡的傾向:想早點兒安定下來、想結婚,而這完全是出於高尚的動機。他也許沒有意識到,女管家沒有自己的房間,備膳室糟糕透頂,對一個家庭能否過得平平順順有多大影響,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感覺到恩斯庫姆不能給他幸福,等他有了心上人,為了可以早日成家,他一定會心甘情願放棄豐厚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