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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0:14
作者: 簡·奧斯汀
很快,伍德豪斯先生便準備喝茶了。喝完了茶,他就提出回家。可是其他幾位先生還沒出現,他的三個同伴只好竭力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讓他發現已經很晚了。韋斯頓先生健談,又愛交際,並不希望看到聚會早早散去。不過,最後終於又有幾個人走進了客廳。埃爾頓先生非常快活,是第一個走進來的。韋斯頓太太和愛瑪一起坐在沙發上。他立刻朝她們走了過去,也沒得到邀請,就自顧自坐在了她們之間。
愛瑪盼著弗蘭克·邱吉爾先生的到來,心情舒暢起來,也就樂得忘記埃爾頓先生之前的不當行為,仍像以前一樣對他青睞有加。見他首先說起了哈麗特,愛瑪便露出友好的笑容,準備聽聽他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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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表示自己對愛瑪那位美麗的朋友感到極為憂慮,在他口中,哈麗特美麗、可愛,人又隨和。「你知道了嗎?從我們到蘭德爾斯後,你有沒有聽說她的消息?我很擔心,我必須承認,聽說她病了,我實在嚇了一跳。」他就這樣得體地講了好一會兒,並不太在意別人怎樣回答,只是表達出他對喉嚨痛這種病的恐懼,愛瑪很是同情他。
但是,情況出現了反常的轉折。突然間,對於哈麗特喉嚨痛這事,埃爾頓先生似乎更擔心的是愛瑪,而不是哈麗特。他更為擔心愛瑪會不會染上這種病,而不是這種病會不會傳染其他人。他開始懇切地請求愛瑪暫時不要去探望病人,請求她答應他不會冒這個險,等他先去找佩里先生打聽一下再做定奪。愛瑪竭力想一笑置之,把談話重新引到正題上來,可埃爾頓先生還是沒完沒了地對她大加關切。她不禁有些煩躁。有一點現在很明顯,也是無法掩飾的,埃爾頓先生愛慕的對象是她,而不是哈麗特。若果真如此,那埃爾頓先生就是移情別戀,這可真是最最卑劣、最最可惡的行為了!愛瑪有點兒壓制不住心裡的怒火了。埃爾頓先生轉向韋斯頓太太,請求她的幫助。「難道你不支持我嗎?幫我勸勸伍德豪斯小姐吧,讓她在確定史密斯小姐的病是否傳染之前,先不要去戈達德太太家裡。她要是不肯答應,我可放心不下,伍德豪斯小姐最聽你的話了,幫我勸她應允吧。」
「對別人那麼細心,對自己卻那麼粗心!」埃爾頓先生繼續說,「她知道我感冒了,就希望我今天待在家裡好好休息,可她現在有可能染上潰瘍性喉嚨痛,卻不肯答應不會以身犯險。這樣公平嗎,韋斯頓太太?你來做個評斷吧。難道我沒有權利抱怨嗎?我相信你一定會好心支持我、幫助我的。」
埃爾頓先生這一番話說下來,言辭和神態都顯得對愛瑪極為關心,愛瑪瞧得出韋斯頓太太有些吃驚,而她自己則是惱怒至極,感覺遭到了冒犯,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愛瑪只是凌厲地瞪了埃爾頓先生一眼,心想自己的眼神定然可以叫他恢復理智,然後,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坐回了姐姐身邊,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姐姐身上。
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埃爾頓先生對她的責備有何反應,另一個話題馬上就談開了。約翰·奈特利先生出去查看天氣,此時回到了房間。他告訴眾人,地上積了一層雪,大雪還在下,又起了大風。最後,他對伍德豪斯先生說:
「對你們在冬季的社交活動來說,這可以說是一個充滿生氣的開端,先生。你的馬車夫駕著你的馬穿越暴風雪,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可憐的伍德豪斯先生驚愕不已,連話也說不出來。但其他人都有話要說,有的深感驚訝,有的覺得這在意料之中,他們有的問問題,有的忙著安慰他人。韋斯頓太太和愛瑪苦口婆心,只想使伍德豪斯先生高興起來,讓他把注意力從女婿身上移開,不再聽他那位女婿乘勝追擊,繼續無情地絮叨。
「天氣如此糟糕,你也知道很快就將降下大雪,卻依然冒險出門,你的決心實在叫人欽佩,先生。」約翰·奈特利先生說,「大家也都知道即將下雪。我真佩服你們的勇氣。我敢說,我們必定可以順順利利地回家。再下一兩個鐘頭的雪,道路也不見得無法通行。我們有兩輛馬車,就算在荒郊野外颳起狂風,有一輛車翻了,我們還可以坐另一輛。我敢說,我們一定可以在午夜前平安抵達哈特菲爾德。」
韋斯頓先生用另一種得意的口吻,承認他也預見到會下雪,只是沒有多言,以免伍德豪斯先生聽了擔心,嚷著要趕緊離開。至於會下多大的雪,或者要下多大的雪才會妨礙他們回程,那只是個玩笑而已,他反倒只怕路上並不難行。他盼著大雪封路無法通行,那樣一來,他就可以把他們都留在蘭德爾斯了。他熱情友好,保證會把每個人都安頓好,還叫妻子同意他的說法:只要稍稍動一下腦筋,就能給所有人都安排一個住處。而他妻子並不知道該怎麼做,畢竟她心裡明白,家裡只有兩間空房。
「怎麼辦呢,親愛的愛瑪?我們該怎麼辦?」伍德豪斯先生發出了他的第一聲驚呼,之後,他有一會兒都沒吭聲。他向愛瑪尋求安慰。愛瑪保證一切都將順順噹噹,那幾匹馬都是良駒,詹姆斯是個經驗豐富的車夫,而且有這麼多朋友在,聽了愛瑪的話,伍德豪斯先生總算恢復了一些精神。
他的大女兒和他一樣驚慌。伊莎貝拉開始胡思亂想,生怕自己被困在蘭德爾斯,而她的孩子們卻在哈特菲爾德。她估摸現在路上肯定難以通行,只有喜愛冒險的人才能通過,可她覺得不能再耽擱,便急著把事情安排好,讓父親和愛瑪留在蘭德爾斯,而她和丈夫兩人哪怕積雪阻路,也要立即出發趕回去。
「你最好馬上吩咐備好馬車,親愛的。」她說,「我們馬上動身,也許路上還不會太難走。真要是遇上糟糕的情況,我可以下車步行。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不介意走完剩下的一半路。你知道的,我一到家就可以換鞋。我不會著涼的。」
「確實!」他回答說,「親愛的伊莎貝拉,這真是全天下最稀奇的事了,你平時可是動不動就會著涼。步行回家!我敢說,你腳上這雙鞋必定很結實,可以走回家,可馬匹就要遭罪了。」
伊莎貝拉轉向韋斯頓太太,盼望她同意自己的計劃。韋斯頓太太只能表示支持。然後,伊莎貝拉走到愛瑪面前。不過愛瑪還沒有完全放棄希望,希望他們一家人可以一起走。就在他們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奈特利先生回來了。方才,他一聽到弟弟說外面下雪了,就走了出去。此時,他告訴眾人他去外面查看過了,無論他們是想現在走,還是過一個鐘頭再走,都不成問題。他沿著通往海伯里的路走了一段,發現積雪還不到半英寸厚,許多地方落雪很少,路面都沒有變白。此時是在下雪,不過下得也不大,烏雲正在散開,可見雪很快就會停了。他見過馬車夫,他們都同意他的看法,覺得沒什麼可擔憂的。
對伊莎貝拉來說,得到這樣的消息真是莫大的安慰,愛瑪同樣為父親感到高興。伍德豪斯先生儘管神經緊張,還是立即放鬆了不少。然而,只要他還在蘭德爾斯,他心裡的驚恐就不可能消失。現在回家沒有危險,他深覺滿意,但是,就算別人再三保證,他也不肯相信留下來不會出問題。就在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出主意的時候,奈特利先生和愛瑪只用三言兩語,就把事情定了下來:
「你父親一直擔心,你們乾脆走吧。」
「我已經準備好了,就看其他人的了。」
「要我按鈴嗎?」
「是的。」
奈特利先生拉響了鈴,吩咐車夫備好馬車。又過了幾分鐘,愛瑪只希望這次麻煩不斷的聚會之後,可以看到一個討厭的同伴在回家後能冷靜下來,另一個可以恢復往日的好脾氣和樂觀性格。
馬車來了,在這種場合,伍德豪斯先生總是人們最關注的對象,奈特利先生和韋斯頓先生悉心地護送他上了他的馬車。可是,他一瞧見雪還在下,夜色也比他以為的還要陰沉,又開始提心弔膽,任由那兩位先生再怎麼安撫,也無濟於事。「恐怕這一路上不會順當。可憐的伊莎貝拉肯定會不高興的,可憐的愛瑪還要坐在另一輛馬車上。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兩輛馬車一定得儘可能離得近一點兒。」他吩咐詹姆斯一定要緩步慢行,等一等另一輛馬車。
伊莎貝拉跟在父親後面上了車。約翰·奈特利忘記了自己不該上這輛車,很自然地跟著妻子也上了第一駕馬車。如此一來,愛瑪便由埃爾頓先生護送著,一前一後上了第二駕馬車,她發現車門一關,就只有他們兩個親密地同乘一駕馬車了。要是沒有今天的懷疑,這倒也不是什麼尷尬的事,愛瑪反倒樂得如此,畢竟可以跟他談談哈麗特,那四分之三英里的路程也就顯得和四分之一英里一樣短了。可現在她寧願不要這樣,她相信埃爾頓先生喝了太多韋斯頓先生的好酒,肯定要胡言亂語一番了。
愛瑪儘量表現冷淡,藉此約束埃爾頓先生的一言一行,還立即準備用平靜而嚴肅的語氣,談一談天氣和今晚的事,可她剛說了兩句,馬車剛剛駛出大門,追上第一駕馬車,她就發現自己的話茬兒被截斷了,她的手被埃爾頓先生緊緊握住,她只得注意聽埃爾頓先生熱切地向她求愛。埃爾頓先生抓住了這個良機,向她表露出早已眾所周知的濃情愛意,訴說了心中的希望、擔憂和傾慕,還說要是遭到拒絕,他也不願留在人間了。然而,他太自以為是,覺得自己這番愛戀是如此熾熱,對愛瑪的愛情是如此無與倫比、一往情深,一定會得到回報。總之,他要儘快讓愛瑪認真接受他。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啊。埃爾頓先生本來傾心哈麗特,現在卻毫無顧忌地宣稱傾慕愛瑪,毫無歉意,一點兒也不見羞怯之色。她試圖阻止他,卻徒勞無功。埃爾頓先生還是不停地說著,要將心裡話全說出來。愛瑪心中氣憤,但一想到現在的情況,便決定克制自己,謹慎開口。她覺得埃爾頓先生做出這種荒唐事,有一半原因是喝多了酒,她只盼這一切只是暫時的。於是,她回答的時候帶著既嚴肅又頑皮的語氣,希望這是應付他酒後醉態的最好辦法。
「我很吃驚,埃爾頓先生。在我看來,你是有些糊塗了,錯把我當成了我的朋友,你若是有口信給史密斯小姐,我樂意轉告。不過,請不要再對我說那些話了。」
「史密斯小姐!有口信給史密斯小姐!她和這件事有何關係呢!」他重複了一遍愛瑪的話,語氣是那麼肯定,還裝得不明白愛瑪的意思。愛瑪不由自主地立刻回答道:
「埃爾頓先生,你的所作所為著實不可思議!我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你喝得昏了頭,不然你不可能這樣對我說話,也不會這樣說哈麗特。請你自重,別再說了,我會盡力忘掉你所說的話。」
不過,埃爾頓喝的酒只夠讓他壯膽,根本沒有影響他的思維。他完全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對愛瑪的懷疑,他提出了強烈的抗議,說他傷透了心。他順便提到他尊敬史密斯小姐,不過是因為她是愛瑪的朋友,卻不明白為什麼愛瑪會提起史密斯小姐。他說著說著,又訴起了衷腸,急著從愛瑪那裡得到肯定的答覆。
愛瑪此時覺得埃爾頓先生並非酒後失態,而是朝三暮四、傲慢無禮,於是她不再顧及禮貌,如此答道:
「現在再也沒什麼可懷疑的了,你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埃爾頓先生,我的驚訝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就在上個月,我日日親眼見到你對史密斯小姐殷勤追求,如今你卻對我表達愛意,你如此善變,我只覺得不可思議!請相信我,先生,你向我訴衷腸,我卻一點兒也不高興,半點兒滿足也沒有。」
「天哪!」埃爾頓先生叫道,「這是什麼意思?史密斯小姐!我從來沒有心系史密斯小姐,從來沒有對她獻殷勤,只是把她當作你的朋友,她是死是活,我都沒有關心過。如果她的想法不是這樣的話,那不過是她自己胡思亂想誤會了我,我對此非常遺憾,真的非常遺憾。可是,我怎麼可能愛上史密斯小姐!有了伍德豪斯小姐,誰還會相中史密斯小姐呢?不,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我從來沒有移情別戀。我的心裡只有你一個人。我絕對沒有對別人有過一絲一毫的好感。幾個禮拜以來,我所說的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表達我對你的愛慕。你不能懷疑。不能!」他用巴結的腔調說,「想必你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意,也明白我的一往情深。」
很難清楚描述愛瑪聽了這話後心裡是什麼感受。種種不快的感覺在她心中涌動,至於哪一種最強烈,則很難講清楚。她胸中氣悶,一時間無法作答。埃爾頓先生本就滿懷樂觀,而愛瑪長時間的沉默在他看來則是莫大的鼓勵,他又拉住她的手,快活地大聲說道:
「伍德豪斯小姐,你真是個可人兒!請允許我來解釋一下你這富有深意的沉默,這表示你早已明了我的心意。」
「不是的,先生。」愛瑪嚷道,「事實不是這樣的。我不但沒有早知你的心意,到現在為止,我對你的看法,竟完全錯了。而我本人非常遺憾你會鍾情於我,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了。你愛慕我的朋友哈麗特,你追求她,的的確確是追求來著,見你這樣,我開心極了,也全心希望你能成功。然而,倘使我知道哈特菲爾德之所以吸引你,並非因為哈麗特,我一定會認為你這麼頻繁地來往實屬有欠考慮。難道我會相信你從來沒有特意向史密斯小姐獻過殷勤,從來沒有對她有過一點兒感情?」
「從來沒有,小姐。」他叫道,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向你保證,我從來沒有。我很看重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是個很好的姑娘,她若是能嫁個好人家,我也會非常高興。我希望她生活美滿,毫無疑問,有些男人也許不會拒絕她,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水平。但我認為自己還沒到需要將就的地步,我還不必絕望到認為自己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對象,要自降身價接受史密斯小姐!不,小姐,我去哈特菲爾德完全是為了你。而你給我的鼓勵……」
「鼓勵!我給你鼓勵!先生,你完全會錯意了。我只把你看作我朋友的愛慕者。從別的方面來說,你對我來說至多是一個普通朋友而已。我真的很抱歉,但是,現在這樣也不錯,起碼不會再錯下去了。若是你繼續這樣,史密斯小姐可能要誤會你的意思。也許她和你一樣,都沒有意識到你如此重視社會地位的差距。但事實上,失望只是單方面的,而且我相信也不會持續太久。目前我尚沒有結婚的打算。」
埃爾頓先生氣憤難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的態度如此堅決,他不可能繼續懇求。兩人之間的怨氣越來越大,彼此都感到極度窘迫,卻又不得不在一起多待了一會兒。伍德豪斯先生提心弔膽,兩輛馬車都走得很慢。若不是他們二人都氣沖沖的,一定會感到極為尷尬。但他們直截了當,倒也免去了旁敲側擊的工夫。他們不知道馬車什麼時候拐進了牧師公館巷,也沒注意到馬車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就突然到了牧師公館的門口。埃爾頓先生一聲不吭就下了馬車。愛瑪覺得有必要向他道聲晚安。埃爾頓先生回了一句,只是態度冷淡而驕傲。過了一會兒,她乘車回到了哈特菲爾德,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惱怒。
到了那裡,她父親帶著十二分的喜悅迎接了她。伍德豪斯先生一直擔心愛瑪獨自一人乘馬車從牧師公館巷回來很危險,可能是轉過一個他想也不敢想的彎,況且車夫不是詹姆斯,而是個陌生人,記憶力還普普通通。仿佛只要愛瑪能平安歸來,一切就都能順順利利的了。約翰·奈特利先生為自己的壞脾氣感到難為情,此時表現得既親切又殷勤,還尤為照顧她的父親,看起來即便不陪他一起喝粥,也會完全意識到稀粥對健康極為有益。對他們一家人來說,這一天就在寧靜溫馨的氛圍中結束了,唯有愛瑪除外。她從來沒有如此心煩意亂,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可以開開心心地專心對著家人,直到各自回房的時間到了,她才總算可以安靜下來,把事情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