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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0 20:40:00
作者: 簡·奧斯汀
奈特利先生要來哈特菲爾德用餐,伍德豪斯先生卻並不樂見於此,伊莎貝拉才剛到,他不喜歡有人打擾他一家團聚。不過,愛瑪出於正義感,將這件事定了下來。她一方面是為了要奈特利兄弟兩個見見面,另一方面是最近她和奈特利先生發生了爭執,這次邀請奈特利先生,她自己也很開心。
她希望能和奈特利先生再次成為朋友,覺得現在是時候和好了,說重歸於好其實有些言重。她當然沒有錯,他也絕對不會承認是他錯了。讓步是不可能的。不過,現在應該裝作不記得曾爭吵過。她想了個辦法,希望能有助於他們恢復昔日的友誼:見到奈特利先生走進房間,她就哄姐姐最小的女兒玩。那孩子只有八個月大,可愛極了,這是她第一次來哈特菲爾德,在姨媽的懷裡跳舞,她可開心了。這一招果然非常管用,奈特利先生一開始還板著個臉,對她愛搭不理的,但很快他就開始照常聊起孩子們,還從愛瑪懷裡接過孩子,表現得非常友好。愛瑪心想他們這下又是朋友了,念及這個,她非常滿意,行為不免莽撞起來。聽到奈特利先生誇讚嬰兒,她情不自禁地說:
「我對我的外甥女,你對你的侄女,我們的看法竟然一樣,這是多麼令人欣慰啊。至於男人和女人,我們的意見有時截然不同。但對孩子們,我發現我們從來沒有意見分歧。」
「如果你能像對待孩子那樣,對成年男女多一點兒合情合理的評價,跟他們打交道的時候,少受幻想的左右,少那麼點兒心血來潮,那我們的想法每次都會一致。」
「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之間但凡有衝突,一定是我的錯。」
「是的。」他微笑著說,「而且這有很充足的理由。你出生那會兒,我都十六歲了。」
「那我們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愛瑪回答,「在那十六年裡,你的判斷力無疑比我高明得多。可是現在二十一年過去了,我們的理解力難道不是接近了很多嗎?」
「的確接近了很多。」
「但還是不夠多,每次我們有不同的看法,我都不可能是正確的那個。」
「我依然比你多十六年的人生經驗,再說了,我既不是年輕漂亮的姑娘,也不是被寵壞的孩子。好啦,親愛的愛瑪,讓我們做朋友吧,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小愛瑪,告訴你的姨媽,她應該給你樹立一個好榜樣,別總是重提昔日的恩怨。不然的話,即便她以前沒錯,現在這麼做也不對。」
「那倒是真的。」愛瑪嚷道,「千真萬確。小愛瑪,你長大以後一定要強過你姨媽。要比她聰明,但不要像她一樣自以為是。好了,奈特利先生,我再講一兩句,就講完了。我和你都懷著良好的意願,而且我必須說,事實證明我的看法並沒有錯。我只想知道馬丁先生是不是非常傷心失望。」
「他傷心極了。」奈特利先生簡短地答道。
「啊!我真的很遺憾。來,跟我握手言和吧。」
他們剛剛熱情地握過手,約翰·奈特利就出現了。一個說:「你好嗎,喬治?」另一個說:「約翰,你怎麼樣?」兩兄弟以純正的英國方式互致問候,表面上看起來冷靜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實際上,他們對彼此情深義重,在必要時願意為了對方做任何事。
晚上很安靜,氣氛十分適合交談,伍德豪斯先生拒絕打牌,只想與親愛的伊莎貝拉舒舒服服地聊一聊。於是,這一小群人很自然地分成了兩部分:一邊是伍德豪斯先生和他的大女兒,另一邊是兩位奈特利先生。兩邊的話題完全不同,很少有重合的時候,愛瑪只是偶爾和他們說上一兩句。
兩兄弟談了各自所關心的事情和職業,但主要談的是哥哥的事,哥哥比較健談,總是他說得多一些。奈特利先生是地方治安法官,經常有法律問題請教約翰,最不濟也有一些奇聞趣事講給約翰聽。與此同時,他還是一個農夫,管理著唐維爾自營農場,自然要講講來年每塊田地種什麼,再講講當地大小事情,弟弟也在家裡住了很久,對家懷著很深的眷戀,對這些事情很感興趣。挖排水渠,換籬笆,砍樹,每英畝地是種麥子、蘿蔔還是春玉米,約翰雖然表面冷淡,但也很喜歡聽。如果哥哥樂得留下什麼話題供他詢問,約翰就會十分急切地打聽一番。
這邊奈特利兩兄弟談得正起勁,那邊伍德豪斯先生也與女兒聊得投契,心中時而湧起愉快和遺憾,時而被憂慮所纏繞。
「可憐的伊莎貝拉。」他慈愛地握住伊莎貝拉的一隻手說,如此一來,她就暫時不能照顧孩子了,「你都多久沒來了!你太久沒回家了!一路上舟車勞頓,你一定累壞了!你必須早點兒睡覺,親愛的,我建議你睡覺之前喝點兒稀粥。我們兩個一起喝一碗粥。親愛的愛瑪,我們都喝點兒稀粥吧。」
愛瑪絕對不會做這種提議,她很清楚,兩位奈特利先生在這件事上和她一樣,連一口稀粥都不肯喝,於是只吩咐準備兩碗粥。伍德豪斯先生又講了一些稀粥的好處,說搞不懂有些人為什麼不是每晚喝粥,然後,他神情嚴肅,沉思著說:
「親愛的,你秋天不來這兒,卻去了南岸,那可太糟糕了。我一向不大喜歡吹海風。」
「溫菲爾德先生極力推薦那個地方,父親,不然我們是不會去的。他建議孩子們都該去,尤其是小貝拉,她的喉嚨很不好,需要吹一吹海風,洗洗海水浴。」
「啊,親愛的,佩里很懷疑大海對她是不是真有好處。至於我自己,我以前也許從沒對你說過,但我早就完全相信,大海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有一次還幾乎要了我的命。」
「得了吧,得了吧。」愛瑪覺得這個話題很危險,便高聲道,「拜託你們別再提起大海了。不然我不光要忌妒,還要痛苦了。我連一次海邊都沒去過呢!請不要提起『南岸』這兩個字。我親愛的伊莎貝拉,我還沒聽你問候佩里先生,他可是一直惦記著你呢。」
「啊,好心腸的佩里先生,他怎麼樣了,父親?」
「他還不錯,但也不是很好。可憐的佩里有膽病,他沒有時間照顧自己。他告訴我他沒有時間照顧自己,這太慘了,可郡里總有人找他瞧病。依我看,附近是沒有幹這一行的人。不過,任何地方都沒有他這麼聰明的人。」
「佩里太太和孩子們還好嗎?孩子們長大了許多吧?我非常尊敬佩里先生。希望能很快見到他。他見到我的孩子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希望他明天就來,我有一兩個重要的問題要問他。還有,親愛的,無論他什麼時候來,你最好讓他看看小貝拉的喉嚨。」
「我親愛的父親,她的喉嚨好多了,我幾乎不怎麼操心了。也許是海水浴對她有莫大的好處,也許是溫菲爾德先生開的擦劑有奇效,從八月以來,我們不時給小貝拉塗這種擦劑。」
「親愛的,海水浴對她不見得有什麼好處。如果我早知道你們需要擦劑,我就會跟……」
「我看你們好像忘了貝茨太太和貝茨小姐了。」愛瑪說,「都沒聽見你們問起她們。」
「善良的貝茨母女啊……我真替自己感到慚愧。但你在信中基本上都會提到她們。但願她們都很好。老好人貝茨太太,明天我就帶孩子們去探望她。她們總是很高興看到我的孩子們。還有優秀的貝茨小姐!多麼好的人啊!她們現在怎麼樣,父親?」
「總的來說,她們很好,親愛的。不過可憐的貝茨太太大約一個月前得了重感冒。」
「那太遺憾了!但是,今年秋天患上感冒的人太多了。溫菲爾德先生告訴我,他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得感冒,病得又那麼重,除非是大流感暴發。」
「確實有很多人感冒了,親愛的,不過還沒到你所說的程度。佩里說,得感冒的人是很多,但不像十一月那樣嚴重。佩里覺得現在並不是感冒流行的季節。」
「是的,我知道溫菲爾德先生也覺得現在不是傳染季節,只是……」
「啊,我可憐的孩子,事實是,倫敦向來都處在疾病流行的季節。在倫敦,沒有哪個人是健康的,誰也不行。不得已住在那裡,實在可怕。倫敦那麼遠!空氣還那麼差!」
「不是的,說實在的,倫敦的空氣一點兒也不差。比起倫敦的大多數其他地區,我們住的那一區的空氣要好得多。親愛的父親,你可別把我們那一區和倫敦的大部分區域混為一談。布倫瑞克廣場那一帶與別的地方不太一樣。我們那兒的空氣非常清新!我承認,要我住在倫敦別的地方,我是真不願意。我對別的區域都不滿意,也不放心讓我的孩子們去住,我們那裡的空氣好極了!溫菲爾德先生說了,說到空氣,布倫瑞克廣場附近一帶絕對是最棒的。」
「啊,親愛的,那裡可比不上哈特菲爾德的空氣好。你們也只能將就,但是在哈特菲爾德住上一個禮拜,就跟換了個人一樣,看起來與從前全然不同。現在,我可不能說你們的氣色都很健康。」
「聽你這麼說我很難過,父親。但我向你保證,除了我一直都有的輕微的神經性頭痛和心悸之外,我的身體非常好。如果說孩子們在上床前臉色有些蒼白,那不過是因為一路上舟車勞頓,來到這裡又很開心,就比平時稍微累了一點兒。我想你明天就會覺得他們的氣色好一點兒了,我向你保證,溫菲爾德先生跟我說過,他認為這次送我們離開的時候,我們的身體比往常離開時都要好。我相信,起碼你不會認為奈特利先生臉色不好。」她說著把目光轉向丈夫,流露出深情而焦慮的神情。
「一般吧,親愛的,我不能說好話哄你開心。我覺得約翰·奈特利先生氣色很差。」
「怎麼了,父親?你在跟我說話嗎?」約翰·奈特利先生聽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便高聲道。
「親愛的,父親覺得你氣色不好,我很難過。但我希望你只是有點兒累了。不過,你知道,我本來很想你在出門前找溫菲爾德先生看一看的。」
「親愛的伊莎貝拉,用不著為我的氣色操心。」他急忙叫起來,「你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們,有病就去看醫生,至於我的臉色,就不要太在意了。」
「你對你哥哥說,你的朋友格雷厄姆先生打算從蘇格蘭請個管家,來看管他的新莊園。對這件事,我搞不太懂。」愛瑪嚷道,「有人願意做這份工作嗎?舊有的偏見會不會過於根深蒂固了?」
愛瑪就這樣談了很長時間,而且很成功。當她不得不把注意力重新轉向父親和姐姐時,只聽到伊莎貝拉親切地問起了簡·費爾法克斯,沒有談到其他比較糟糕的話題。愛瑪平時對簡·費爾法克斯沒有好感,但此時此刻,她很樂意一起稱讚她幾句。
「簡·費爾法克斯啊,她那麼溫柔,那麼親切!」約翰·奈特利太太說,「我很久沒見過她了,只是偶爾在倫敦碰面。要是她來看她善良的外婆和優秀的姨媽,那她們一定非常開心!她不能再來海伯里,我還為愛瑪遺憾呢。但現在坎貝爾上校夫婦的女兒結婚了,我想他們更是離不開她了。她要是能陪著愛瑪,該多好啊!」
伍德豪斯先生完全同意,但又加了一句:
「然而,我們的小朋友哈麗特·史密斯也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年輕人。你會喜歡哈麗特的。她陪伴愛瑪,真是好極了。」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不過,還是簡·費爾法克斯最有修養,最出眾,而且與愛瑪一樣年紀。」
眾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個話題,後面的話題也是在和諧的氛圍中討論的。但是這一晚,要避免激動的情緒是不可能的。粥來了,由此就有了許多話題,大家讚不絕口,還評論了一番,他們極為肯定,稀粥對各種體質的人都有好處,還大加批評很多人家都熬不好粥。伊莎貝拉列舉了都有哪些人家不會熬粥,最近也是最顯眼的例子就是伊莎貝拉在南岸雇用的廚子,伊莎貝拉雇的是一個年輕的廚娘,伊莎貝拉吩咐她熬上一鍋美味細滑的粥,要稀,但不能太稀,可那個廚娘怎麼也聽不明白。伊莎貝拉盼著廚娘把粥熬好,也吩咐她把粥熬好,往往卻還是喝不上像樣的粥。她這番話是一個危險的開始。
「唉。」伍德豪斯先生搖搖頭,牢牢注視著伊莎貝拉,溫柔的眼神中流露出關心。這聲嘆息在愛瑪聽來,就像是在說:「啊,你到南岸去,受的罪可真是不少,太可憐了。光是說起,都叫人心疼。」有那麼一會兒,她希望伍德豪斯先生不要談這件事,希望他只默默地沉思一會兒,便繼續享受細滑的稀粥。然而,幾分鐘後,他開口說:
「今年秋天你沒有來這裡,卻去了海邊,我會一直感到遺憾的。」
「可是你為什麼遺憾呢,父親?我向你保證,那兒對孩子們的身體大有好處。」
「就算一定要到海邊,也最好不要去南岸。南岸是個對健康有害的地方。佩里聽說你們去南岸,可真吃了一驚。」
「我知道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但這麼想是錯的,父親。我們在那裡都很健康,路上是有點兒泥,不過我們沒有感到絲毫的不便。況且溫菲爾德先生也說了,覺得那個地方無益於健康,實在是大錯特錯。我相信他是值得信賴的,空氣好不好,他最了解了,他弟弟一家人去過很多次了。」
「真要去的話,你們應該去克羅默,親愛的。佩里在克羅默住過一個禮拜,他認為那裡是洗海浴最好的地方。他說那裡有一片開闊的大海,空氣非常清新。據我所知,你可以在那兒寄宿,寄宿的地方離大海很遠,有四分之一英里,住起來很舒服的。你應該找佩里打聽一下的。」
「可是,我親愛的父親,還要考慮路程啊,這兩個地方的距離差距很大。一處可能有一百英里遠,另一處只有四十英里。」
「親愛的,佩里有句話說得好,若是健康受到威脅,其他任何事都應該退居次位。反正是要出門,是走四十英里,還是走一百英里,又有什麼關係。與其跋涉四十英里到空氣更糟的地方,不如乾脆待在倫敦,哪裡都不去。佩里就是這麼說的。在他看來,這可以說是多此一舉了。」
愛瑪試圖阻止父親說下去,卻是白忙一場。伍德豪斯先生說到這裡,不出愛瑪所料,她的姐夫開口了。
「如果沒人詢問,佩里先生還是不提供意見為妙。」他極為不悅地說,「他為什麼要摻和我的事?我帶我的家人去海邊,他為什麼有意見?佩里先生可以運用判斷力,但願我也能。我不需要他的藥,也不需要他的建議。」他停頓了一下,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冷淡,充滿了諷刺,「如果佩里可以教教我,如何帶著妻子和五個孩子走上一百三十英里,所需的花費並不比走四十英里多,也沒有什麼不便,我倒是樂意像他那樣,去克羅默,而不是南岸。」
「不錯,不錯。」奈特利先生插話道,「確實如此。這確實是一個需要考慮的方面。但是,約翰,我剛才告訴過你,我打算把通往蘭厄姆的路向右移一點兒,這樣那條路就不會橫穿農場的草地了,我認為做起來應該不難。如果會給海伯里的人帶來不便,那就算了,但如果你還記得那條路現在的位置……然而,唯一證明的方法,就是去看看地圖。你明天早上來莊園農場吧,我們研究一下地圖,你給我出出主意。」
伍德豪斯先生聽到有人如此刻薄地評價他的朋友佩里,心裡十分不安。事實上,他自己的許多想法和言論都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佩里的影響。不過兩個女兒不停地安慰他,他的怒氣總算漸漸消退了。況且那兩兄弟一個立刻變得警覺起來,另一個也冷靜了下來。於是,類似的爭執沒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