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地行署

2024-10-10 20:38:17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新來的駐地行署助理是下午到的。行政長官沃伯頓先生接到報告,說助理坐的小帆船已經可以看見,他便戴上遮陽帽,朝碼頭上的棧橋走去。八名身材矮小的達雅族士兵組成的衛隊見他過來,當即立正敬禮。看到這些衛兵頗有軍人風範,一身軍服整潔乾淨,槍身閃閃發亮,他感到非常滿意。這些衛兵足可顯出他的威風。他站在棧橋上望著河灣,小船很快就會繞過這個河灣靠岸。他身穿乾淨的帆布背帶褲,腳蹬白皮鞋,顯得很神氣。他腋下還夾著一根鑲金的馬六甲手杖,那是霹靂州的蘇丹送給他的。他等候著這位新來的助理,心裡五味雜陳。他在這裡要處理的公務相當繁重,一個人很難應付過來,他每次外出巡視自己管轄的地區時,總要將行署的公務交給當地的土著職員處理,實在不便。可是好久以來他都是這裡唯一的白人,現在要面對另一個白人的到來,他不免有些顧慮。他已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節奏。戰爭爆發後,他有三年沒有見到過一張英國人的面孔了。有一次他奉命接待一位林業官員,結果在那位陌生的英國人快到時,他竟然驚慌起來,安排好接待事宜後,留下一張紙條說自己有要事外出,就逃走了,一直在外面逗留到信使送來消息說他的客人已經離開後才回來。

  已經可以看見小帆船出現在寬闊的河道上。船上的槳手都是判了刑的達雅族囚犯,有兩位監獄看守在棧橋上等候,他們要將這些囚犯押送回監獄。這些囚犯身強力壯,也都很熟悉這一帶的河流,一個個奮力搖槳。帆船靠岸後,一個男子從船篷下走出來,上了岸。衛兵舉槍致敬。

  「謝天謝地,總算到啦!這小船快憋死我了。我把你的信件捎來了。」

  他的語氣中透著一股喜滋滋的快活勁兒,沃伯頓先生彬彬有禮地伸出手去。

  「我想你就是庫珀先生對嗎?」

  「對啊。難道你是在等別人?」

  

  他說這話原本是想開個玩笑,可是行政長官沒有笑。

  「我是沃伯頓。我帶你去看看你的住處。你的行李會有人幫你拿的。」

  他走在前頭,從一條小道走進了一處院子,院子裡有一座小平房。

  「我已叫人把這房子收拾得儘量可以住了,畢竟好多年都沒有人在這裡住了。」

  房子是建在柱子上的,裡面有一間長長的起居室,起居室外面有一個寬大的露台,露台後面的通道兩側各有一間臥室。

  「我覺得已經挺好的啦。」庫珀說。

  「我想你大概想洗個澡,換換衣服吧。要是今晚你可以跟我一起用餐,我很樂意奉陪。八點鐘可以嗎?」

  「你方便幾點都行。」

  行政長官禮貌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隨後他轉身離開,回到自己的寓所所在的「堡壘」。艾倫·庫珀給他留下的印象並不那麼好,但他不是個有偏見的人,他知道只見了一面就妄作判斷是有失公允的。庫珀約莫三十歲,瘦高個兒,臉色發黃,毫無血色,面部表情索然無味。他有一個很大的鷹鉤鼻,一雙藍眼睛。他一走進平房就隨手摘下遮陽帽,扔給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男僕。這時沃伯頓留意到了他的腦殼很大,留著短短的褐色頭髮,這個大腦殼下面有一個縮進去的小下巴,顯得很不相稱。他穿一身髒乎乎的舊卡其布襯衫和短褲,他的遮陽帽皺巴巴的,應該好多天沒有刷洗過了。沃伯頓先生想到了這個年輕人畢竟坐了一星期的輪船,最後還在小帆船里躺了四十八個小時。

  「看看他來吃晚飯時穿成什麼樣吧。」

  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屋裡的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好像有一位英國管家每天在打理似的。他脫掉衣服,走到樓下的洗澡間,用涼水沖了個澡。天氣炎熱,他不得不在穿戴上有所妥協,只穿了白色晚禮服上衣,沒有穿西褲,其他則一樣不缺:漿洗過的高領襯衫、絲襪和漆皮鞋,他穿戴得就像去倫敦蓓爾美爾街的俱樂部赴宴一樣正式。他招待客人挺上心的,穿好衣服後便走進餐廳去看看餐桌是否已經布置妥當。他看到餐桌上擺了鮮艷的蘭花,銀餐具閃閃發光,餐巾摺疊得非常漂亮,銀燭台上點著蠟燭,發出柔和的光。沃伯頓先生滿意地笑了笑,回到客廳里坐下,等候他的客人。客人很快就到了,他依然穿著剛上岸時穿的那身卡其布襯衫和短褲,還是那件舊外套。沃伯頓先生迎接客人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好啊,你穿得好正式,」庫珀說,「我不知道你會穿成這樣。我差點兒穿著紗籠就來了。」

  「沒關係。我想也許你的男僕都很忙吧。」

  「你真沒必要為了我穿得這么正式。」

  「不是為了你。我吃晚飯總是穿正裝的。」

  「哪怕一個人吃飯也這樣?」

  「我一個人吃飯就更要穿得正式。」沃伯頓先生答道,目光冷峻地看著他。

  他看見庫珀的眼睛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訕笑,頓時氣得漲紅了臉。沃伯頓先生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這或許從他現在的模樣就可以看出來。他滿臉漲得通紅,顯出一副好鬥的神情,一頭紅髮已經有些花白,一雙藍眼睛平時冷冰冰的,此刻突然顯得咄咄逼人。不過他又是個精於世故的人,總希望處事公道。他必須盡力跟這個年輕人好好相處。

  「我在倫敦生活的時候,在我交往的圈子裡,要是不穿戴正式吃晚飯,那就像早上不洗澡一樣荒唐。來到婆羅洲以後,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掉這個好習慣。戰爭爆發後,我已經整整三年都沒見到過一個白人了。我只要不生病,每天來餐廳吃晚飯就絕不會穿得馬馬虎虎的。你到這個國家時間不長,相信我,你要保持應有的自尊,沒有比這更好的做法。一個白人如果很容易被周圍的環境改變,他很快就會失去自尊,一旦失去了自尊,這裡的土著也就很快不尊重他了,這是一定的。」

  「可是,如果你指望我在這樣的大熱天穿上筆挺的硬領襯衫,恐怕你會失望的。」

  「如果你是在自己住的平房裡用餐,你當然可以隨便穿什麼。可是既然你肯賞光跟我一起用餐,你或許會遵循一個規矩,總要穿上文明社會認同的服裝才是禮貌的吧。」

  這時,有兩個馬來男僕走了進來,他們腰上圍著紗籠,頭戴無邊圓帽,上身穿一件綴著銅紐扣的白色上衣。一個端著杜松子酒,另一個端著兩盤橄欖和鳳尾魚。兩個英國人開始用餐。沃伯頓先生得意地說他的華人廚師是全婆羅洲最好的,儘管當地條件艱苦,廚師總能費心做出最好吃的飯菜。他在挑選食材上可謂匠心獨具。

  「你要看一下菜單嗎?」他一邊問,一邊把菜單遞給庫珀。

  菜單是用法文寫的,菜名都特別好聽。這兩名男僕負責上菜。餐廳另一側還有兩名男僕在揮舞著巨大的扇子,驅除屋裡的悶熱。晚餐非常豐盛,香檳是上好的。

  「你自己也每天都這樣用餐嗎?」庫珀問。

  沃伯頓先生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菜單。

  「我沒看出今天的晚餐跟平時的有什麼兩樣啊,」他說,「我自己吃得不多,可我很重視每天的晚餐禮儀,這必須很周全。這樣才能讓廚師不荒廢廚藝,也可以叫僕人懂得守規矩。」

  兩人的交談有些話不投機。沃伯頓先生竭盡待客之禮,或許是因為他發現自己這樣做可以使他的客人很不自在,他就有些不懷好意地暗暗竊喜。庫珀來到森布魯才幾個月,所以沃伯頓先生很快就向他打聽完了他在瓜拉索洛的所有朋友,無話可聊了。

  「我順便問一下,」他沒話找話說道,「你有沒有遇見過一個叫亨納利的小伙子?我想他應該是最近剛派來的。」

  「哦,見過,他在警察局干。是個臭名昭著的惡棍。」

  「我真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他的叔叔巴勒克洛夫勳爵是我的朋友。前幾天我還收到勳爵夫人的一封信,請我關照他。」

  「我是聽說他有個什麼顯赫的親戚。我想他也就是靠這層關係才得到那個職位的吧。他念過伊頓和牛津,這個他逢人就說。」

  「這可真叫我吃驚了,」沃伯頓先生說,「他家祖祖輩輩都是念的伊頓和牛津,兩百多年了,我以為他不會再這麼當回事兒了。」

  「我覺得他是太自命不凡了。」

  「你上的是什麼學校?」

  「我出生在巴貝多。在那裡上的學。」

  「哦,原來如此。」

  沃伯頓先生在他簡短的應答中透露出明顯的不屑之意,庫珀頓時漲紅了臉。一時間,他沒再說話。

  「我收到過從瓜拉索洛寄來的兩三封信,」沃伯頓先生接著說,「從那些信里我得出的印象是,亨納利這個年輕人很有出息。大家都說他有一流的運動才能。」

  「哦,是的,他人緣很好,他就是當地的人都喜歡的那種人。我個人並不認為一流的運動才能有什麼用處,長遠來說,一個會打高爾夫和網球的人就一定能比別人活得更好嗎?誰會在意他能不能在撞球桌上單杆打出七十五分呢?英國人就是太拿這些東西當一回事了。」

  「你是這麼想的?可我有一個印象,有運動才能的人在戰爭中的表現一定不比別人差吧。」

  「哦,既然你說到了戰爭,那我還真的有話可說。我跟亨納利是同一個部隊的,實話告訴你,誰都討厭他。」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就是其中的一員。」

  「哦,你沒有得到軍銜。」

  「我本來有很好的機會獲得軍銜。可我屬於所謂的『殖民地居民』。我沒上過公學,沒有家庭背景。該死的,我就始終只能當個大兵。」

  庫珀額頭緊蹙。他似乎控制不住要破口大罵了。沃伯頓先生注視著他,小小的藍眼睛眯縫起來,一邊注視一邊在心裡評價他。他換了個話題,同庫珀談起了他上任後的工作職責。時鐘敲響了十點鐘,沃伯頓先生站起身。

  「就這樣吧,我不留你了。我想你一路勞頓,應該很累了。」

  兩人握手道別。

  「哦,對了,」庫珀說,「不知你能不能幫我找個男僕?我從瓜拉索洛出發時,我原來的男僕沒有跟來。他把我的行李送到船上後就不見了蹤影。船開出很遠後,我才發現他溜了。」

  「我問一下我的管家。他肯定能幫你找一個。」

  「好的。叫他直接把人送過去就行,只要長得還可以,我就會用他的。」

  皎月當空,路上不需要打燈籠。庫珀步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派這麼個人過來?」沃伯頓先生暗自思忖,「要是只有這樣的人可以外派,我可不會看好的。」

  他溜達到自己的花園裡。他住的官邸人稱「堡壘」,建在一座小山頂上,花園一直延伸到河邊。河岸上有一個涼亭,他習慣晚飯後到這個亭子裡來抽支雪茄。亭子下面河水潺潺,他常常聽到那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不知道是哪個膽小得不敢在白天露面的馬來人在說話。有時會有幾句輕輕地抱怨或責備飄進他的耳朵,好像是有人在悄聲向他傳遞什麼情報,或者給他什麼有用的暗示。這些都是他在處理公務的時間裡從來不會聽到的。他重重地坐進一把長藤椅里。庫珀!這是個滿腹嫉妒、缺乏教養的傢伙,他傲慢無禮、狂妄自大、貪圖虛榮。可是這美好幽靜的夜色漸漸消除了沃伯頓先生心中的惱怒。涼亭入口處的一棵樹上鮮花盛開,空氣中瀰漫著沁人心脾的花香。螢火蟲忽閃忽閃地發出輕盈飛舞的銀光。月光在寬闊的河面上為濕婆神的新娘輕盈的腳步照出一條通道。在稍遠處的河岸上,一排棕櫚樹在夜空下映出優美的剪影。沃伯頓先生滿心祥和寧靜。

  沃伯頓先生是個性情古怪的人,他的生活經歷與眾不同。在二十一歲那年,他繼承了一筆十萬英鎊的巨額財產。離開牛津大學後,他馬上過起了那個年代家境優裕的年輕人(沃伯頓先生現在五十四歲)所追求的放蕩生活。他在蒙特街上有一處寓所,有私人馬車,在沃里克郡有自己的狩獵屋。凡是名流聚會的場所,都有他的身影。他相貌英俊,性格風趣又慷慨大方。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倫敦上流社會,他算得上是個人物,那時倫敦的上流社會還沒有失去其獨有的名聲和光彩。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布爾戰爭[2],動搖了上流社會的根基,而摧毀上流社會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還只是某些悲觀者的預言。在那個年代,做個闊綽的年輕人還是很逍遙快活的,每到社交季節,沃伯頓先生家裡的壁爐架上就擺滿了請帖,邀請他出席一個又一個重大的聚會,這些請帖他都得意揚揚地陳列出來。沃伯頓先生是個勢利鬼。他不是那種膽怯的勢利鬼,遇到比他更有頭有臉的人還會多少自慚形穢,他也不是那種只會巴結政界紅人或文壇名流的勢利鬼,更不是見到有錢人就暈頭轉向的勢利鬼。他就是個赤裸裸的、一成不變的、不折不扣的勢利鬼,只會對貴族趨炎附勢。他敏感多疑,脾氣急躁,寧願被身份高貴的人怒罵,也不願被普通人恭維。他的名字並不顯赫地出現在《伯克貴族名譜》[3]中。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他總會在談話中極為巧妙地提到與某個貴族家庭有轉彎抹角的關係,卻隻字不提他母親那個利物浦正直工廠主的家族,雖然他正是通過母親(出嫁前叫葛賓斯小姐)的關係才繼承了那筆巨額遺產。但他在考斯,也許是阿斯科特同某位世襲公爵夫人,甚至某位王子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有他母親家族的哪位親戚聲稱認識他,那對他的上流社會生活可真是一個恐怖的災難了。

  他的衰落顯而易見,所以很快就盡人皆知,不過他花錢大手大腳,才使他沒有盡遭人白眼。他崇拜的達官貴人嘲笑他,但他們心裡清楚他的崇敬之情是發自內心的。可憐的沃伯頓當然是個可惡的勢利鬼,但他畢竟人不壞。他總是樂意對某個付不起帳的貴族伸出援手,你若是陷入困境,總可以指望他會解囊相助,毫不吝嗇地給你一百鎊。他經常請人大吃大喝。他牌技不佳,但是只要牌友合他心意,他就從不計較輸掉多少。他喜歡賭,但總是不走運,不過他是輸得起的,一局牌輸掉五百鎊還能鎮定自若,令人不得不欽佩。他對打牌懷有強烈的激情,不亞於他對貴族頭銜的激情,這是導致他日漸衰落的根源。他生活奢靡,賭牌輸掉的錢數額大得驚人。他在賭錢上越陷越深,先是賽馬,接著又玩股市。他性格有些單純,心懷歹意的人會發現他是個沒有心計的獵物。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他的那些精明的朋友都在背後恥笑他,不過我認為他有一個模糊的直覺,總覺得自己必須做出根本不在乎錢的樣子。他就這樣落到了放高利貸的人手中。到了三十四歲,他就徹底破產了。

  他在精神上深受上流階層的影響,因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下一步該怎麼做。像他這種背景的人,一旦揮霍掉錢財,總會去殖民地生活。沒有人聽到沃伯頓先生抱怨過一聲。他甚至沒有埋怨一位貴族朋友把他拉進了災難性的高利貸陷阱。他沒有向欠他錢的人催債,自己想辦法還清了高利貸債務(或許他並不知道,這時在他身上發揮作用的恰恰就是他鄙視的利物浦製造商)。他沒有向任何人求助,雖然一生沒有幹過一點兒活兒,但他開始尋找謀生出路了。他依然開開心心,無憂無慮,風趣幽默。他不願逢人就絮叨自己的不幸遭遇,免得別人聽了不舒服。沃伯頓先生是個勢利鬼,可他同時也是個紳士。

  多年來他與一些顯貴的朋友交往頻繁,但是他只有一次開口求助,請他們幫忙舉薦一份工作。時任森布魯蘇丹的那位大能人錄用了他。在動身前的那天晚上,他最後一次到俱樂部用餐。

  「我聽說你要走了,沃伯頓?」赫希爾弗特老公爵問他。

  「是的,我要去婆羅洲了。」

  「我的天啊,你去那裡做什麼?」

  「哦,我是個窮光蛋了。」

  「真的?太遺憾了。你回來別忘了告訴我們啊。祝你快樂。」

  「好的。一塊兒打獵哦。」

  公爵點點頭走開了。幾個小時後,沃伯頓先生望著英國的海岸線漸漸消逝在薄霧中,他告別了自己生活中曾經珍視的東西。

  二十年過去了。他一直同各種身份的貴族夫人保持著頻繁的書信往來,他的信寫得幽默風趣,像嘮家常似的。他始終偏愛擁有貴族封號的人,總是細心關注《泰晤士報》上刊登的關於這些人物來去行蹤的報導(雖然報紙要在出版後六個星期他才能收到),他也常常細讀報紙上刊登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的分類GG,隨時樂意發出賀信或弔唁函。這些圖文並茂的報紙使他能看到相關人物的尊容,所以在他定期回英國時可以隨時續上舊緣,就像一切都從未中斷過一樣,哪怕是社交圈裡出現的新面孔他也都認識。想當年他是倫敦上流社會的風雲人物,如今仍一樣對這個圈子興趣盎然。對他而言,這似乎是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然而,一個新的興趣不知不覺進入了他的生活。他現在擔任的職務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再也不需要阿諛奉承地去討好那些大人物,現在他說的話就是法律了。每次看到達雅族衛隊像儀仗隊似的持槍對他立正敬禮,他心裡可滿意了。他喜歡替他的英國同胞主持公道,也樂於調解本地土著部落首領之間的爭鬥。曾經有些大獵戶鬧事,他親自出馬教訓他們,為自己的作為深感自豪。他虛榮心太強,無法不表現出無所畏懼的勇氣。據說他曾經單槍匹馬衝進一個被圍困的村寨,要求一個嗜血成性的海盜乖乖投降,此事傳為佳話。他已成為一個幹練的行政長官。他處事嚴格、公正、誠實。

  他漸漸地對當地的馬來人產生了深深的喜愛,他們的風俗習慣使他感興趣。他喜歡聽他們聊天,他從不感到厭倦。他讚賞他們的美德,看到他們的不良行為,只是聳聳肩,一笑了之。

  「想當年,」他有時會這樣說,「我同英國的一些最顯赫的貴族關係非常密切,可是我現在才知道,那些貴族還不如這裡的一些出身良好的馬來人有紳士風度。同這些人交朋友,我感到自豪。」

  他欣賞馬來人的禮節,喜歡他們舉止得體、性情隨和、待人熱情。他憑本能就知道如何跟他們相處,發自內心地想要善待他們。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是個英國紳士,他不能容忍白人被這裡的土著風俗同化。他自己是絕不屈服的。當地有很多白人娶了土著女人為妻,但他絕不效仿,雖說這樣的結合也算入鄉隨俗,是天經地義的,在他看來卻不免駭人聽聞,有失尊嚴。一個被阿爾伯特·愛德華王子親切地以「喬治」相稱的人,怎麼可以同土著女人聯姻呢?如今,每次從英國探親回到婆羅洲後,他總會感覺如釋重負。他在英國的朋友都和他一樣不再年輕了,而在年輕一代的眼裡,他就是個討人嫌的老傢伙。他覺得今天的英國已經失去了很多美好的東西,早已不是他年輕時熱愛的英國了。可是婆羅洲卻始終不變,這裡已經成了他的家。他打算儘量在這個職位上多干幾年,他內心的希望是在最終被迫退休前在職位上壽終正寢。他已在遺囑中寫明,不管他死在哪裡,都要把他的遺體運回森布魯,在一個能聽到潺潺河水聲的地方,同他熱愛的馬來人埋葬在一起。

  但是他一直將這份情感埋在心裡,不讓別人看出來。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這位穿戴整潔、身材魁梧健壯、頭髮花白、剛毅的臉颳得乾乾淨淨的大漢,竟然在心裡還懷有如此深沉的感情。

  他熟知行署公務該如何處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用狐疑的眼光留意著這位新來的助理。他很快就發現這個人肯吃苦耐勞,也很能幹。唯一讓他感到不滿的是,他對待本地土著有些粗暴。

  「馬來人生性靦腆,又很敏感,」他對助理說,「我想,如果你能始終以禮貌、耐心、友善的態度對待他們,處事效果會好得多。」

  庫珀短促而又刺耳地大笑了幾聲。

  「我出生在巴貝多,戰爭期間我在非洲服役。我想我對黑人是很了解的。」

  「我對黑人一無所知,」沃伯頓先生冷冷地說,「可我們談的不是黑人。我們談的是馬來人。」

  「他們不是黑人嗎?」

  「你太無知了。」沃伯頓先生駁斥道。

  庫珀一言不發。

  庫珀到任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沃伯頓邀請他共進晚餐。他安排得禮儀周到,雖然他們前一天還在辦公室見過面,後來六點鐘又在他的官邸「堡壘」的走廊上一起喝過杜松子酒,但他還是派男僕給庫珀的住處送去一封彬彬有禮的請帖。庫珀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穿上了晚禮服,沃伯頓先生看到這個年輕人終於尊重了他的要求,頗感欣慰,但他注意到了他的衣服剪裁粗糙,襯衫也不合身。當晚,沃伯頓先生心情很好。

  「順便說一句,」兩人握手時,他對庫珀說,「我已經跟我的管家說過了幫你找一個男僕,他推薦了他的侄子。我見過他,看上去是個機靈勤快的小伙子。你想見見他嗎?」

  「那就見一見吧。」

  「他現在就等著呢。」

  沃伯頓先生叫來他的管家,吩咐他去把他侄子叫來。沒過一會兒,一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二十來歲,有一雙很大的黑眼睛,相貌端正。圍在腰上的紗籠十分整潔,上身穿一件白色短外套,頭戴紫紅色天鵝絨的無纓圓筒帽。他說自己叫阿巴斯。沃伯頓先生讚許地看著他,用流利地道的馬來語同這個年輕人交談起來,神態不知不覺地變得溫和了。他平時對白人說話動不動就冷嘲熱諷,而遇到馬來人時,他往往樂呵呵地表現出居高臨下卻又相當和善的姿態。他相當於這裡的蘇丹。他十分清楚如何既保持自己的威嚴,又讓土著島民感到自在。

  「你覺得他行嗎?」沃伯頓先生扭頭問庫珀。

  「可以,我覺得他不會比其他本地人更搗蛋吧。」

  沃伯頓先生告訴那個男僕他被錄用了,隨即打發他走了。

  「你能找到這樣的男僕是很幸運的。」他對庫珀說,「他的家世很好。他們家是一百年前從馬六甲過來的。」

  「我只需要一個給我擦鞋、端茶倒水的僕人,我並不在乎他有沒有貴族血統。我要求他聽我的使喚,做事利索就行。」

  沃伯頓先生噘起嘴唇,沒有作答。

  兩人走進餐廳用餐。菜餚豐盛極了,酒也是上等的。他們喝了一小會兒就來了興致,說話非但不像之前那樣帶刺兒,甚至像兩個好朋友那樣談笑風生了。沃伯頓先生平時很講究吃吃喝喝,星期天晚上就更要吃得好一些,這已是他的習慣。他開始覺得自己之前對待庫珀不太公平。當然啦,這年輕人不是個紳士,可這也不是他的過錯,跟他熟了之後,可能還會發現他其實人挺好的。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也許就是舉止不夠得體。他工作相當出色,動作快,態度認真,從不丟三落四。等到開始吃甜點時,沃伯頓先生已經滿心喜悅地覺得全天下都是好人了。

  「今天是你到這裡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我要給你品嘗一杯特別上等的波特酒。我這裡也只剩二十幾瓶了,留著特殊場合才拿出來。」

  他吩咐男僕去拿酒,不一會兒,酒拿來了。沃伯頓先生看著男僕開了酒瓶。

  「這瓶波特酒是我的老朋友查爾斯·霍林頓送給我的,他珍藏了四十年,在我這裡又藏了好多年了。他的酒窖在全英國最有名啦!」

  「他是賣酒的?」

  「不完全是,」沃伯頓先生微笑著說,「我說的是卡斯爾雷的霍林頓勳爵。他算得上是全英國最有錢的貴族了。是我相識很久的老朋友。我和他弟弟是伊頓的同窗。」

  這是沃伯頓先生絕不肯放過的好機會,他講起了一件逸事,唯一的目的好像就是想說他認識一個伯爵。這波特酒果然是好酒,他喝完了一杯,接著又喝第二杯。此前的戒心一掃而光。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跟一個白人聊過天了。他開始講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為了表現自己當年在上流社會的風光。聽他講這些故事,你會認為英國的政府部門由哪些人組成,制定什麼決策,都是因為他在某位公爵夫人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或者在晚餐桌上提了個建議,君主的機要顧問才如獲至寶、依計行事的。從前在阿斯科特、古德伍德和考斯度過的美好時光,此刻又在他心裡復活了。再喝下一杯波特酒。他便聊起了曾經每年去約克郡和蘇格蘭參加的盛大家宴。

  「那時我有個大管家,我管他叫『領班』,是我用過的最好的管家。你猜猜他後來為什麼不幹了?你也知道,在管家的餐廳里,貴族夫人的侍女和先生的男僕都是按照各自主人的身份等級入座的。他對我說,他實在不想再跟我去參加一場又一場的宴會了,因為在那些宴會上我是唯一沒有貴族封號的,這意味著他總是只能坐在末座,每盤菜還沒傳到他跟前,好吃的就都被一搶而空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希爾弗特老公爵,他聽了哈哈大笑。『老天爺,』他說,『如果我是英國國王,就為了給你的管家一個機會,我也會賞你個子爵封號。』『要不您收下他吧,公爵大人,』我說,『他是我用過的最好的管家。』『那也好,沃伯頓,』他說,『如果他在你那裡幹得好,那在我這裡也會幹得好的。把他送過來吧。』」

  接下來講的是在賭城蒙特卡洛的故事,有一次沃伯頓先生和費奧多大公搭檔玩牌,一晚上就把莊家的錢全贏了。還有在馬里昂巴德,沃伯頓先生曾和愛德華七世一起玩百家樂。

  「當然啦,那時他還只是威爾斯王子。我還記得他對我說:『喬治,如果你擲出一個五點的話,就會連襯衫都輸掉啦。』他說得太對了。我認為這是他一輩子說過的最真實的話。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我一直說,他是歐洲最偉大的外交家。可我那時候太年輕,傻乎乎的,沒有聽從他的忠告。要是我當時沒有擲出五點的話,我今天也不會在這裡了。」

  庫珀注視著他。他的一雙褐色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裡,眼神冷峻而高傲,嘴角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他在瓜拉索洛聽說過不少有關沃伯頓先生的傳言,他的名聲不壞,大家都說他治理轄區的事務井井有條,只是,老天爺,他太勢利了!大家嘻嘻哈哈地拿他打趣,沒有任何惡意,因為誰也不可能討厭一個如此慷慨善良的人。他和威爾斯親王玩百家樂的故事,庫珀早就聽說過了,不過他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說著。他從一開始就很不喜歡這位行政長官的做派。他生性敏感,聽得出沃伯頓先生對他不失禮貌的冷嘲熱諷,心裡苦惱不堪。沃伯頓先生有一個特別的本領,只要聽到他不贊同的意見就愛答不理,沉默得令人不安。庫珀沒怎麼在英國生活過,但對英國人有一種莫名的反感。他尤其討厭早年在私立學校就讀的人,總是害怕這樣的人會對他居高臨下。他很怕別人在他面前擺架子,為了先發制人,他就故意擺出一副架勢,讓別人以為他高傲自大,叫人受不了。

  「嗯,不管怎麼說,戰爭總算為我們做了件好事,」他最後這樣說,「摧毀了貴族的勢力。布爾戰爭開了個頭,1914年大局鎖定。」

  「英國的名門望族遭遇了滅頂之災。」沃伯頓先生用悲壯的口吻說道,很像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流亡者對路易十五王朝念念不忘。「他們再也不能居住在宏偉的宮殿裡,那些王公貴胄的奢華筵席也很快就會變成一個記憶了。」

  「依我看,這可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可憐的庫珀,你哪裡知道『昨日希臘的榮光和往昔羅馬的輝煌[4]』?」

  沃伯頓先生用手勢比畫了一下。一瞬間,他的眼睛迷糊起來,仿佛眼前呈現出往昔的輝煌景象。

  「好啦,相信我,那些腐朽的東西我們早就受夠了。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由商人管理的商人政府。我出生在一個英國直轄殖民地,我實際上一輩子都生活在殖民地。什麼貴族不貴族的,我根本不在乎。英國人的問題就是太勢利。要說有什麼樣的人最惹我惱火的話,那就是勢利鬼。」

  勢利鬼!沃伯頓臉上紅一陣紫一陣,眼裡燃燒著怒火。這個詞兒跟隨了他一輩子。他年輕時混跡於上流社會,那些貴婦人倒也不覺得被他追捧有什麼不好的,但是就連貴婦人有時也是會大發脾氣的,沃伯頓先生不止一次在心裡咬牙切齒地用這個難聽的詞兒罵她們。他也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些討厭的傢伙在背後罵他勢利鬼。多麼不公平啊!要知道,他可一直就覺得沒有什麼比勢利更令人憎惡的。說到底,他只是喜歡同自己這個階層的人交往,只有跟這樣的人交往他才感到自在,我的老天!這怎麼能說是勢利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罷了。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沃伯頓答道,「所謂勢利鬼,就是因為別人的社會地位比自己高就巴結或鄙視別人。這是我們英國中產階級最粗俗的墮落。」

  他看見庫珀眼睛裡閃過一絲訕笑。庫珀舉起一隻手想要捂住嘴角上浮現出的笑容,結果卻使得這笑容更明顯了。沃伯頓先生雙手微微顫抖。

  庫珀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他已經嚴重得罪了自己的上司。庫珀自己是個敏感的人,可奇怪的是,他對別人的感受卻很不敏感。

  因工作關係,他們在白天總要時不時地見幾分鐘面,傍晚六點還會在沃伯頓先生住處的露台上一起喝會兒酒。這是沃伯頓先生絕不肯打破的英國舊習俗。不過他們不在一起吃飯了,庫珀在他住的平房裡吃,沃伯頓先生則在他住的「堡壘」里吃。忙完公務後,他們會散步到暮色降臨,但兩人各走各的。這片鄉村里只有一兩條小路,叢林緊挨著村莊的種植園,沃伯頓先生每次看到他的助理大步溜達過來時,總會故意繞個圈子避開他。他已經對庫珀的舉止不夠得體、性格自負孤僻感到很不舒服了。至於這位行政長官為什麼會由不喜歡這個人演變成對他恨得牙痒痒,那就得說說庫珀到任兩三個月後發生的一件事了。

  有一次,沃伯頓先生要外出巡視,他比以前更放心地把公務交給庫珀處理,因為這時他已經認定庫珀是一個能幹的人。他唯一不喜歡他的地方就是這人辦事過於拘泥。他為人誠實公正,也能吃苦,只是對當地島民缺乏同情心。有一個觀察到的情況讓沃伯頓先生感到啼笑皆非,那就是這個人既認為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同時又相信這麼多人都不如他。他態度嚴厲,沒有耐心去傾聽當地島民的想法,甚至有點兒蠻橫。沃伯頓先生很快發現島上的馬來人不喜歡他,也害怕他。對此,他倒沒有感到完全不滿意。如果他的助理人緣好,或許會有損他自己的口碑,他才會很不開心。沃伯頓先生做了周密的安排後,便動身去視察了。三個星期後,他回來了。那時,郵件也已經寄到了。他走進客廳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大摞攤開的報紙。當時庫珀同他見了面,他們是一起走進客廳的。沃伯頓先生轉身面對一位留守在家的僕人,嚴厲質問他那些打開的報紙是怎麼回事。庫珀趕緊解釋。

  「我想看看有沒有伍爾夫漢普頓謀殺案的新聞,就把你的《泰晤士報》借過來看了看。我看完就都放回來了,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

  沃伯頓先生轉身看著他,氣得滿臉煞白。

  「可是我介意。我非常介意。」

  「非常抱歉,」庫珀說,神情十分鎮定,「說真的,我只是等不及你回來再看了。」

  「你不會連我的私人信件也打開看了吧。」

  庫珀還是那樣鎮定自若,面露微笑看著這位怒氣沖沖的上司。

  「哦,這可不是一碼事。不管怎麼說吧,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介意我看你的報紙。那又沒有什麼隱私的。」

  「我很不喜歡別人在我之前看我的報紙。」他走到那摞報紙前,差不多有三十期,「你這樣做太無禮了。你把報紙都弄亂了。」

  「很容易整理好的。」庫珀說著,走過去同他一起站在桌邊。

  「別碰我的報紙!」沃伯頓大叫道。

  「為這麼點小事就大喊大叫的,未免有點兒孩子氣。」

  「你竟敢這麼跟我說話?」

  「噢,見鬼去吧!」庫珀說罷,轉身沖了出去。

  沃伯頓先生氣得渾身發抖,獨自一人怔怔地看著他的報紙,陷入了沉思。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被那雙殘忍冷酷的手摧毀了。大多數遠離家鄉的人都會一收到郵件就急不可耐地撕開包裝,拿起最新日期的報紙,趕緊瀏覽來自家鄉的最新消息。沃伯頓先生卻不是這樣。他特別吩咐過給他發送報紙的人在外包裝上寫明每一份報紙的派發日期,收到一大卷報紙後,沃伯頓先生會看一遍日期,然後用藍色的鉛筆標上編號。他的管家奉命每天早上給他送來早茶時,放一份報紙在露台的桌子上。他特別享受一邊喝茶,一邊撕開包裝紙讀晨報的樂趣。這樣他會感覺自己仿佛還生活在故鄉。每個星期一早上,他讀一個半月前的星期一《泰晤士報》,整個星期每天按此類推。星期日他會讀《觀察家報》。就像他吃晚飯習慣穿上正裝一樣,這是他與文明世界保持聯繫的紐帶。他引以為豪的是,不論有多麼驚人的新聞,他都不會屈服於誘惑在指定的時間之前打開報紙。在戰爭爆發後,有時懸念太讓人難以忍受了。有一天,他讀到了軍隊開始推進的消息,就經歷過迫切想要知道進展的懸念煎熬。其實,要消除這份懸念再簡單不過了,只需要翻開後面一天的報紙便能解救自己,而那些報紙就擺在報架上等待著他去讀。那是他經受過的最嚴峻的考驗,但是他戰勝了誘惑。現在倒好,包裝得好好的報紙被這個大蠢貨拆得亂七八糟,就因為他想知道某個爛女人是否謀殺了她的渾蛋老公。

  沃伯頓先生喚來管家,叫他去拿來包裝紙。他儘可能將報紙摺疊整齊,每一份都包起來,編上號。可是這件事他幹得很憂傷。

  「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他說,「永遠不會。」

  當然,他是帶著管家去巡視的,他每次外出都要帶上管家,因為管家知道他的一切喜好,而沃伯頓先生不是那種在叢林中旅行就願意放棄舒適享受的人。可是這次巡視回來後,管家老跑到僕人的住處去嚼舌頭。他知道庫珀同他的僕人合不來。所有的僕人都走了,只有那個叫阿巴斯的小伙子還沒走。阿巴斯也很想離開,只是他叔叔奉行政長官的命令將他安排在庫珀身邊,沒有他叔叔的許可,他不敢擅自走人。

  「我誇他幹得不錯,老爺。」管家說。「可他還是很不高興。他說在這裡幹得不開心,他想知道他可不可以同其他人一樣不幹了。」

  「不行,他不能走。庫珀先生必須有僕人伺候。走掉的那些都補上了嗎?」

  「沒有,老爺,沒人願意去他那裡。」

  沃伯頓先生皺起了眉頭。庫珀是一個狂妄的蠢貨,但他畢竟是個官員,必須配備合適的僕人。如果他的住處沒有人收拾,總是說不過去的。

  「走了的那些僕人都去哪裡了?」

  「他們回村里了,老爺。」

  「你今晚去見他們,告訴他們,我要他們明天一早就回到庫珀老爺的住處。」

  「他們說不想去,老爺。」

  「我的命令也不聽?」

  這個管家已經跟了沃伯頓先生十五年,他聽得出主人說話的語氣。他並不是怕他,他們一起經歷過太多的風風雨雨。有一回在叢林裡,行政長官救過管家一命;還有一回,他們在急流中翻了船,要不是管家救他,他可能早就淹死了。但是,管家還是知道什麼時候這位行政長官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

  「我會去村里走一趟的。」他說。

  沃伯頓先生原以為他的助理會馬上找機會為自己的粗魯行徑向他道歉,沒想到庫珀實在像個沒有教養的人,根本不會表達歉意。第二天上午他們在辦公室見面時,他完全忘了這件事。由於沃伯頓先生外出了三個星期,他們需要較長時間談一談工作。談完工作後,沃伯頓先生就打發他走了。

  「我想沒有什麼別的事了,謝謝你。」庫珀轉身就走,但是沃伯頓先生叫住了他。「我聽說你跟僕人有些麻煩。」

  庫珀放聲大笑。

  「他們想敲詐我。他們還好意思說走,只有那個不中用的阿巴斯還算識相——他知道在哪兒過得好——可我就是不中他們的圈套。現在他們又乖乖地回來啦。」

  「你是什麼意思?」

  「今天一大早這幫人都回來幹活兒啦,廚子也回來了。看看他們一個個若無其事的模樣,就像他們是這裡的主人。我猜想他們是終於弄明白了,我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不是這麼回事。是我命令他們立刻回來的。」

  庫珀的臉漲紅了。

  「我能不能請你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他們可不是你的私事。你的僕人逃跑會讓你顯得很可笑。你想出醜,隨你的便,可我不能容許你成為笑料。你的住所不配備合適的人員是很不妥當的。所以,我聽說你的僕人都跑了後,馬上派人去命令他們天一亮就回來幹活兒。我的話是管用的。」

  沃伯頓先生點了點頭,表示談話已結束。庫珀沒有理會。

  「你想知道我做了什麼嗎?我把這幫傢伙都叫了過來,一個不留全炒了魷魚。我限他們十分鐘內滾出院子。」

  沃伯頓先生聳了聳肩。

  「你憑什麼認為還能找到別人?」

  「我已經叫我自己的辦事員去找了。」

  沃伯頓先生沉思了片刻。

  「我認為你的行為很愚蠢。以後你最好記住了,有好的主人才會有好的僕人。」

  「你還有何指教?」

  「我倒很想教教你怎麼為人處世,但那恐怕會很費勁,我沒有這麼多時間可以浪費。就等著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人吧。」

  「請你不必太操心我的事。我自己能找到的。」

  沃伯頓先生露出苦笑。他看得出庫珀討厭他,就像他也討厭庫珀一樣。他也知道,沒有什麼事情要比接受一個自己討厭的人的恩惠更令人難堪的了。

  「我還要提醒你一句,你現在要在這裡找到馬來人來幹活兒,不會比找一個英國管家或法國廚師的機會更大。沒有我的命令,沒有人會來。你要我下個命令嗎?」

  「不要。」

  「隨你的便。再見。」

  沃伯頓先生沒好氣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庫珀的辦事員未能說服馬來人、達雅族人到這樣一個主人的寓所來工作。阿巴斯依然對他忠心耿耿,但他只會做當地的飯菜。庫珀習慣了粗茶淡飯,可是每頓都吃米飯實在讓他很反胃。沒有挑水的夥計,天氣這麼熱,他每天都得洗好幾次澡。他責罵阿巴斯,但是阿巴斯總以沉默抗爭,只做他願意做的事。這傢伙之所以留下來,只是因為行政長官堅持叫他別走,庫珀知道了這個真相後感到特別彆扭。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星期,然後有一天早上,他發現先前被他趕走的那些僕人又回到了他的住處。他突然大怒,但是這次他學乖了點兒,沒有說話,讓他們留了下來。他咽下了這口氣,雖然他本來對沃伯頓先生的怪誕行為感到不屑,不肯忍耐,現在卻轉化為默默地憎恨了:行政長官惡意作梗,讓他淪為當地所有土著島民的笑柄。

  眼下這兩個人互不理睬了。以前,雖然兩人彼此互不喜歡,但還是會在每天下午六點鐘一起同那會兒碰巧在行署里的白人喝喝酒,現在連這個由來已久的習慣也打破了。他們各自待在自己的房子裡,就像另一人不存在似的。庫珀已經熟悉業務,所以他們在辦公室也就沒有多少需要交流的了。如果有什麼必須要傳達給助理的消息,沃伯頓先生會派傳令兵去傳話,他的工作指令則通過正式公函通知。他們不可避免地經常會見面,但是兩人一星期說的話也不會超過五句。他們彼此躲不開,總還得見面,這使兩人心裡都非常不安。他們耿耿於懷,總也擺脫不掉這種針尖對麥芒的感覺,為此鬱鬱不樂。沃伯頓先生每天散步時,滿腦子想的就是自己多麼憎恨這個助理。

  可怕的是,這種彼此如死敵一般對峙的局面極有可能要持續到沃伯頓先生離任的那一天。或許還要等上三年。他沒有理由向總部提出申訴,因為庫珀工作是出色的,何況眼下人手不容易找。的確,他隱隱約約也聽到過一些抱怨,有人暗示說庫珀對待土著島民過於粗暴。本地人已經產生了不滿情緒,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沃伯頓先生著手調查了一些具體案情後發現,事實真相無非就是,在一些原本可以處理得更溫和些的事件中,庫珀處理得有些嚴厲,在一些換作他自己或許會表現出同情的事件中,庫珀做得不講情面。他做的這些事都還不足以受到處分。不過沃伯頓先生決定繼續觀察他。仇恨往往能使人變得目光犀利,他似乎看出了庫珀在使喚土著島民幹活兒時毫無體恤之心,但又沒有超越法律許可的界限,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可以激怒他的上司。總有一天,他會做得太過分。沒有人比沃伯頓先生更清楚,這持續的酷熱天氣會讓人變得多麼煩躁,如果一夜難以入眠,白天要保持自我控制會有多麼困難。他暗自淡然一笑。遲早有一天,庫珀會落到他的手裡。

  機會終於來了,沃伯頓先生大聲笑了。庫珀負責監管囚犯幹活兒,鋪路啦,修建房屋啦,有任務時還要到船上搖槳;他們還負責鎮上的清潔工作,此外也會做一些其他能派上用場的事。要是表現得好,他們還有機會被選中去當家僕。庫珀對他們很嚴厲。他喜歡看他們幹活兒。他很享受想出各種各樣的任務安排囚犯去乾的樂趣。沒過多久,這些囚犯便發現他總是使喚他們去干一些毫無用處的活,他們就不肯好好幹了。他懲罰這些囚犯延長勞動時間。這是違反規定的,沃伯頓先生了解到這個情況後,沒有把這件事交給庫珀自己去處理,而是立刻下令按原定的勞動時間收工。庫珀出去散步時,發現囚犯們都溜達著回牢房去了,他大為驚訝。他下過命令,不到天黑是不許收工的。他問值班看守是怎麼回事兒,看守告訴他這是行政長官的命令。

  庫珀氣得臉都白了,他大步朝「堡壘」走去。沃伯頓先生身著一塵不染潔白的帆布工裝,頭戴乾淨的遮陽帽,拿著手杖,牽著狗,正要出去散步。他剛才是看著庫珀出去的,知道他是到河邊去散步了。庫珀跳上台階,徑直衝到行政長官面前。

  「我要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麼撤銷我的命令,讓囚犯不到六點就收工!」他暴跳如雷地大叫道。

  沃伯頓先生瞪大了他那雙冷冷的藍眼睛,露出極為驚訝的神情。

  「你瘋了嗎?你都不知道怎麼跟你的上司說話了嗎?」

  「去你的。犯人歸我管,你無權干涉。你管好你的事,我管好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我想知道你這樣讓我出醜究竟是什麼意思。這裡每個人都會知道是你撤銷了我的命令。」

  沃伯頓先生十分鎮靜。

  「你沒有權力下達這樣的命令。我撤銷是因為這個命令過於苛刻,很不仁慈。實話告訴你,我沒有讓你出醜,是你自己在出洋相。」

  「我一到這裡,你就看不上我。你想方設法讓我在這裡過不下去,就因為我不願拍你的馬屁。因為我不願奉承你,你就處處跟我過不去。」

  庫珀氣得語無倫次,簡直要發狂了,而沃伯頓先生的目光突然顯得更冷靜,更犀利。

  「你錯了。我是認為你是個無賴,但我對你的工作沒有一絲不滿。」

  「你這個勢利鬼,該死的勢利鬼!你認為我是個無賴,只不過因為我沒有上過伊頓公學。是啊,我在瓜拉索洛時就有人提醒過我,大家都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哼,難道你不知道你丟人已經丟到家了嗎?你跟我講那個誰都聽說過的威爾斯王子的故事時,我簡直要狂笑出來了。我的上帝啊,大家都在俱樂部里講你的這個故事呢,都要笑瘋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寧可做我這樣的無賴,也不願做你那樣的勢利鬼。」

  他戳到了沃伯頓先生的痛處。

  「你給我馬上滾出去,要不然我就揍扁了你。」他怒吼道。

  庫珀反而朝他湊了過去,差點兒就要臉貼著臉了。

  「來啊,來啊,」他說,「老天在上,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揍我。想聽我再說一遍嗎?勢利鬼。勢利鬼!」

  庫珀比沃伯頓先生高出三英寸,而且年輕力壯,肌肉發達。沃伯頓先生已經五十四歲,身體肥胖。他捏緊拳頭掄了過去。庫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開。

  「別犯傻啦!你可別忘了我不是什麼紳士。我知道怎麼打架。」

  他吹了一聲口哨,白皙瘦削的尖臉上堆滿了獰笑,轉身跳下台階走了。沃伯頓先生氣得心怦怦直跳,乏力地跌坐到椅子上。他感到渾身刺痛,好像生了痱子一樣。剎那間,他覺得自己悲哀得快要哭出來了。不過他猛然意識到他的管家在露台上,立刻本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管家走上前來,給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沃伯頓先生一言不發,接過酒杯一口喝乾了。

  「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沃伯頓先生問道,抽搐的嘴角上硬擠出一絲笑容。

  「老爺,庫珀先生不是好人。阿巴斯想要離開他。」

  「讓他再等等。我要給瓜拉索洛寫信,請他們把庫珀先生調走。」

  「庫珀先生對馬來人不好。」

  「你先下去吧。」

  管家悄悄退下了。沃伯頓先生獨自陷入了沉思。他的眼前仿佛浮現出這麼一幕:在瓜拉索洛的俱樂部里,一群身穿法蘭絨襯衫的男人打完了高爾夫和網球,伴著暮色圍坐在窗前的桌子邊,喝著威士忌和杜松子酒,說說笑笑地講著說著他和威爾斯王子在馬里昂巴德玩牌的那個人盡皆知的故事。他臊得面紅耳赤,內心痛苦不堪。勢利鬼!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勢利鬼。可他一直把他們當成好人,一直用紳士的姿態對待他們,絲毫不因為他們的身份低下而歧視他們。想到這,他開始憎恨這些人了。但他對這些人的痛恨,同他對庫珀的憎恨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要是他們倆真的拳腳相向的話,庫珀肯定會把自己打得稀里嘩啦。羞辱的淚水順著他漲紅了的胖臉蛋兒流了下來。他在那裡呆坐了幾個小時,一支接著一支抽菸,恨不得死掉算了。

  最後,管家又來了,問他要不要換衣服用晚餐。當然要!他總是穿正裝用晚餐的。他疲憊地從椅子裡站了起來,穿上漿洗過的襯衫,系上高領,在裝飾漂亮的餐桌前坐下。跟往常一樣,有兩個男僕侍候他用餐,另有兩個男僕在一旁揮動著大扇子。在兩百碼開外的那所平房裡,庫珀也在吃晚飯,他的飯菜十分粗糙,他身上只圍著紗籠,穿著汗衫,光著腳。他很可能一邊吃飯,一邊讀偵探小說。飯後,沃伯頓先生坐下來寫信。蘇丹不在,他是以私人身份給蘇丹的代表寫了一封密信。庫珀工作出色,他寫道,問題是他們兩人合不來。彼此都深感苦惱,若能將庫珀調任別的職位,他將不勝感激。

  次日早晨,他派專人將信送走了。兩星期後,回信和當月的郵件一起寄到了。那是一封私人便箋,全文如下:

  親愛的沃伯頓:

  我不想用公函給你回信,所以我以個人名義給你聊復幾句。當然,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可以將此事轉呈給蘇丹大人,但是我勸你最好放棄這個想法。我了解庫珀,他還需要雕琢,但他有能力,在戰爭中又吃過不少苦,我認為應該多給他機會。我認為你未免過於看重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了。你要知道,時代已經變了。當然,一個人能成為紳士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他有能力又勤奮,那就更好。我想如果你多寬容一些,一定會和庫珀相處融洽的。

  你真誠的

  理察·坦普爾

  信從沃伯頓先生的手中滑落。字裡行間的意思非常明顯。理察·坦普爾是他認識了二十年的熟人,這個出身於殷實的鄉紳家族的理察·坦普爾,竟然也認為他是個勢利鬼,因此拒不接受他的請求。沃伯頓先生突然感到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他風光一時的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而未來屬於更平庸的一代人。庫珀就是這代人的代表,他對庫珀簡直恨之入骨了。他伸手要倒酒,他的管家見到這個動作,立刻走上前來。

  「我不知道你還在這裡。」

  管家撿起那封公函。哦,這就是他留在這裡的原因。

  「庫珀先生會走嗎,老爺?」

  「不會。」

  「那可要出大事了。」

  一時間,他因疲憊而沒有聽出管家的話外之音。但只是轉眼間,他便猛地在椅子上坐直了,直勾勾地盯著管家,全神貫注。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庫珀老爺對阿巴斯不好。」

  沃伯頓先生聳了聳肩。庫珀這樣的人怎麼會懂得如何對待僕人呢?沃伯頓先生了解這種人:前一分鐘跟他們打得火熱,後一分鐘就粗暴虐待。

  「讓阿巴斯回家吧。」

  「庫珀先生拖欠他的工資,所以他走不成。他已經三個月沒付他工錢了。我叫阿巴斯耐心點兒。可他很生氣,他聽不進道理。如果庫珀先生還是這樣虐待他,一定會出事的。」

  「你告訴我這件事,做得很對。」

  這個蠢貨!難道他這麼不了解馬來人,以為自己可以隨便欺負他們嗎?要是他後背挨上一刀,那就活該啦。挨上一刀!沃伯頓先生的心臟似乎突然停跳了一下。他只需要順其自然,總有一天可以擺脫掉庫珀的。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說法——以不變應萬變——他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頓時心跳加快了,仿佛看見了這個自己憎恨的傢伙臉朝下趴在叢林的小徑上,背脊上插著一把匕首。這個盛氣凌人的無賴自尋死路。沃伯頓先生嘆了口氣。他有責任警告他,當然,他必須這麼做。他給庫珀寫了一個簡短而又正式的便條,要他馬上來「堡壘」見他。

  十分鐘後,庫珀站在他的面前了。從沃伯頓先生差點兒同他打起來的那天起,他們沒有再說過話。此刻,他也沒有請庫珀坐下。

  「你要見我?」庫珀問。

  他的衣服邋裡邋遢,身上也很不乾淨。臉上和手上都是被蚊子叮咬的小紅包,被他撓出了血。瘦削的長臉上一副悶悶不樂的神情。

  「我聽說你又跟僕人鬧矛盾了。我的管家的侄子阿巴斯說你拖欠了他三個月的工錢。我認為你這樣做太專橫了。這孩子現在想要離開你,我當然不能責備他。我要求你把他該得的工錢立刻付給他。」

  「我又沒有要他離開。我扣下他的工錢,只是為了保證他好好干。」

  「你不了解馬來人的性格。他們格外不能容忍遭受欺負和嘲弄。他們容易衝動,報復心很強。我有責任警告你,如果你把這孩子逼過了頭,你會非常危險的。」

  庫珀輕蔑地笑了一聲。

  「你覺得他會把我怎麼樣?」

  「我覺得他會殺了你。」

  「你為什麼要操這份心呢?」

  「哦,我才不操這份心呢,」沃伯頓先生淡淡一笑,回答道,「我有堅強的毅力忍辱負重。但我職責在身,有義務給你忠告。」

  「你以為我會怕他?」

  「這就一點兒都不關我的事了。」

  「行,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怎麼保護好自己。那阿巴斯是個偷雞摸狗的渾小子,他要是敢跟我玩兒什麼把戲,老天爺,我會咔嚓擰斷他的脖子。」

  「那我就沒什麼要說的了,」沃伯頓先生說,「再見。」

  庫珀漲紅了臉,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只好轉身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沃伯頓先生望著他離開,嘴角掛著冰冷的笑容。他已經盡到了責任。可是如果他知道庫珀從他這裡出去後發生了什麼,他又會作何感想呢?庫珀一聲不吭、鬱鬱不樂地走回自己住的平房,一頭撲到床上,心裡感到無比孤獨和悲苦,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胸膛起伏,痛苦地抽泣起來,大顆的淚珠從他瘦削的臉上撲簌簌滾落下來。

  打那以後,沃伯頓先生很少見到庫珀,也從不跟他說話。他還是每天早上讀《泰晤士報》,白天在辦公室處理公務,下午鍛鍊身體,然後穿上正裝用晚餐,飯後到河邊抽支雪茄。如果碰巧遇上庫珀,他就假裝沒看見。儘管兩人都知道對方就在身旁,卻總是做出對方根本不存在的樣子。時間絲毫沒有緩解兩人之間的敵意。他們觀察著對方的舉動,誰都知道另一個人在做什麼。雖然沃伯頓先生年輕時喜歡打獵,槍法很準,但隨著年齡增長,他對獵殺叢林裡的野獸已經不感興趣。可是每逢星期天或者節假日,庫珀總會帶上獵槍出門。要是打到了獵物,他總會在沃伯頓先生面前耀武揚威;如果他空手而歸,沃伯頓先生就會聳聳肩,撲哧一笑。這種小夥計也想做獵手!聖誕節對兩人來說都不好受:他們在自己的住處獨自用餐,故意喝得爛醉。在方圓兩百英里內,只有他們這兩個白人,他們的住處那麼近,喊一嗓子彼此就能聽見。新年剛開始,庫珀發起了高燒,等沃伯頓先生再次見到他時,他大吃一驚,沒想到他變得那麼枯瘦,看上去病懨懨的,非常虛弱。他受不了這樣的孤獨,由於這份孤獨原本是毫無必要的,所以格外折磨人。沃伯頓先生也不好受,他常常徹夜難眠。他躺在床上睡不著,東想西想。庫珀終日喝酒,眼看快要崩潰了。但是他在對付本地村民時,還是很小心地避免做出任何可能會被他上司責難的事。他們在默默地進行一場殊死搏鬥。這是忍耐力的考驗。幾個月過去了,雙方都沒有示弱。他們就像兩個生活在永恆黑夜裡的人,知道黎明永遠不會降臨,因而心靈備受煎熬。仿佛他們的生命將永遠籠罩在這單調持續著的深仇大恨中。

  當最後不可避免的厄運終於降臨時,沃伯頓先生大為震驚,似乎完全沒有想到。庫珀指控男僕阿巴斯偷了他的幾件衣服,阿巴斯不承認,庫珀揪住他的後頸,一腳將他踢下了平房的台階。阿巴斯要他付工錢,庫珀劈頭蓋臉痛罵了他一頓,還揚言要是一個小時內他還不滾,就要把他押送到警察局去。第二天早上,在庫珀去辦公室的路上,阿巴斯攔住了他,再次要他付工錢。庫珀握緊拳頭朝他臉上打去。阿巴斯倒在地上,他爬起來時,鼻孔里流血了。

  庫珀扭頭走了,到辦公室後準備開始工作。但是他無法安下心來。那一拳稍稍平息了他的火氣,但他知道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他有些擔心。他感到不安,又難過又灰心。沃伯頓先生就坐在隔壁的辦公室里,庫珀有一種衝動,想要立刻過去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他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可他知道沃伯頓聽了他說的經過後一定會狠狠地挖苦他。庫珀仿佛看見了他得意揚揚的笑臉。有那麼一會兒,他感到恐懼不安,擔心阿巴斯會做出什麼來。沃伯頓警告過自己,看來他說的是有道理的。他嘆了口氣。他真是太傻了!但是他不耐煩地聳了聳肩。他不在乎,他活著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一切都是沃伯頓的錯。要不是他老跟自己過不去,也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沃伯頓從一開始就把他的生活攪得一團糟。這個勢利鬼!哪裡都有這樣的人,說來說去就因為他是殖民地的居民。他在部隊沒有獲得軍銜,真是奇恥大辱;他的表現不比任何人遜色。這些人都是可惡的勢利鬼。他要是現在低頭討饒,那也太丟人啦!當然,沃伯頓肯定知道這件事,什麼事都逃不過這個老東西的眼睛。他才不怕呢。他不怕婆羅洲的任何馬來人,讓沃伯頓見鬼去吧。

  他猜得沒錯,沃伯頓先生知道了這件事。他去吃午飯時,他的管家告訴了他。

  「你侄兒現在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老爺。他已經走了。」

  沃伯頓先生未置一詞。吃完午飯後,他照例要睡一會兒,可是今天他發現自己無法入睡。他的眼睛禁不住老望著那所平房,庫珀正在那裡休息。

  這個白痴!沃伯頓先生的腦子裡有些猶豫。這傢伙知道自己的處境多麼危險嗎?他覺得應該叫他過來。可是每次他試圖跟庫珀講講道理時,庫珀總會羞辱他。沃伯頓先生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憤怒,不可遏制的憤怒,只見他太陽穴上青筋暴起,拳頭攥得緊緊的。他已經警告過這個無賴了。現在就讓他自食其果吧。這已不關他的事了,即使發生了什麼意外,也不是他的過錯了。說不定瓜拉索洛那邊還會後悔沒有聽從他的忠告把庫珀調走呢。

  那天夜裡,他感到格外心神不寧。晚餐後,他在露台上來回踱步。當管家要回到自己的宿舍去時,沃伯頓先生問他有沒有見到阿巴斯。

  「沒有,老爺,我想他可能是去他舅舅的村子了。」

  沃伯頓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管家低下了頭,不敢看沃伯頓先生的眼睛。沃伯頓先生走到了河邊,坐在涼亭里。但是他心裡平靜不下來。河水靜靜流淌,有種不祥的徵兆,仿佛那河流是一條巨大的毒蛇在懶洋洋地滑向大海。河面上的樹叢一片陰森森的死寂,令人喘不過氣來。沒有鳥叫。沒有微風窸窸窣窣吹拂肉桂樹葉的聲音。他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著什麼事情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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