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宜婚姻

2024-10-10 20:37:52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乘坐一艘四五百噸位的破舊小輪船離開曼谷。船上髒亂的客廳同時兼做餐廳,裡面有兩張狹長的條桌,桌子兩側擺滿了旋轉座椅。客艙在船的腹部,那裡髒亂不堪,蟑螂滿地亂爬,要是你到水池去洗手時,猛然看到一隻碩大的蟑螂從容不迫地爬出來,不管你的性情多麼淡定,你也不可能不大驚失色。

  我們沿河順流而下,水面寬闊,河水緩緩流動,顯得懶洋洋的,景色明媚,河岸上一片蔥綠,水邊星星點點地立著一座座木柱棚屋。輪船駛過沙洲,我的眼前出現了遼闊的海面,湛藍的海水平靜如鏡。看到大海的景色,聞到大海的氣息,我心中興奮不已。

  我一大早登船後就發現,跟我同船的乘客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奇特的一群人。有兩個法國商人,一個比利時上校,一個義大利男高音歌手,一個美國馬戲團的老闆和他的太太,還有一位退休的法國官員和他的太太。馬戲團老闆是個很善交際的人。對這種人,你可能會躲得遠遠的,也可能會一見如故,就看你的心情如何了,而我碰巧那會兒心情舒暢,所以上船還不到一個鐘頭,我們倆就湊在一起搖骰子喝酒了,他還帶我觀賞了他帶上船的馬戲團的動物。他又矮又胖,挺著個圓鼓鼓的將軍肚,那件髒乎乎的白色緊身上衣快要崩開了,領子卻扣得很緊,讓人擔心他隨時會窒息。他臉色紅潤,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一雙歡快的藍眼睛,棕黃色的頭髮很短,亂糟糟的,腦袋上扣著一頂破舊的遮陽帽。此人叫威爾金斯,出生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市。看來東方人對馬戲表演情有獨鍾,二十年來,從埃及塞得港到日本橫濱,威爾金斯先生帶著他的馬戲團到處巡演,足跡遍及東方各地(亞丁灣、孟買、馬德拉斯、加爾各答、仰光、新加坡、檳榔嶼、曼谷、西貢、順化、河內、香港、上海,這些地名被他得意揚揚地掛在嘴邊,還摻雜著想像中的陽光、奇妙的聲音和多姿多彩的活動)。他過的是一種不同尋常的生活,別人或許會以為這種生活一定給他帶來了各種奇妙的經歷,可是讓人想像不到的是,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你見了他可能會以為他是在加利福尼亞某個二流城鎮經營一家車行或一家三流旅館的小業主。事實上,我經常發現,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發現會讓我驚訝: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並不能成就一個不同尋常的人,而反過來說,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倒總能把鄉村牧師那樣的單調無趣的生活變得不同尋常。我想在這裡講一個故事——但願我這樣做不會讓人感覺過於唐突,故事中的人物是我在托雷斯海峽某個小島上遇到的一位隱士,他原本是個水手,在一次沉船事故後流落到這個海島上獨自生活了三十年。不過一個作家在寫作時,總會受到題材的束縛,雖然我在這裡寫下這個故事只是為了娛樂我自己信馬由韁的思緒,但我終究還是不得不運用我的理性判斷來決定,哪些內容寫進去是適合的,哪些是不適合的,不適合的應該剔除。總而言之,儘管這個人多年與大自然親密接觸,沉浸在自己的所見所思中,可是這段獨特的經歷並沒有改變他,他始終是個頭腦遲鈍、情感麻木、行為粗俗的蠢貨。

  那個義大利歌手從我們身旁經過時,威爾金斯先生告訴我,這歌手是那不勒斯人,他之前在曼谷演出時,因患了瘧疾而不得不離開樂團,這次坐船是要去香港跟樂團會合。他體形魁梧,很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時,那椅子發出吱吱嘎嘎的哀鳴。他摘下了遮陽帽,露出一頭油膩膩的長長鬈髮,他用戴著戒指的粗短手指在頭髮上捋了幾下。

  「他不太喜歡跟人交往,」威爾金斯先生說,「我遞給他一支雪茄,他會接過去,但他不肯一起喝酒。我總覺得他的性格有些怪異。長得特難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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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一個身穿白衣服的矮胖女人走上了甲板,手裡牽著一隻調皮的小猴子,那猴子威武地走在她身旁。

  「這是我太太,」馬戲團老闆說,「還有我們的小兒子。拉一把椅子過來坐,老婆,來見見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呢,可是他已經給我買了兩杯酒啦。要是他搖骰子的功夫還不長進,他也得給你買一杯啦。」

  威爾金斯太太坐了下來,她神情嚴肅,但顯得心不在焉,她兩眼盯著藍色的海面,說她還是想喝杯檸檬汽水。

  「啊,這天也太熱了。」她嘟囔道,一邊摘下遮陽帽扇風。

  「我太太總說天太熱,」她丈夫說,「二十年了都這樣。」

  「二十二年半了。」威爾金斯太太說,眼睛仍盯著海面。

  「她到現在都還不習慣熱天。」

  「永遠都不會習慣的,這你知道。」威爾金斯太太說。

  她幾乎跟丈夫一樣高,一樣胖,也一樣長著圓圓的紅臉蛋和蓬亂的棕黃色頭髮。我不知道他們是因為長相酷似才結的婚,還是因為結婚多年後長得越來越像了。她依然沒有轉過臉來,繼續心不在焉地盯著海面。

  「你帶他看我們的動物了嗎?」她問丈夫。

  「這還用問嗎?」

  「他覺得珀西怎樣?」

  「他覺得很好。」

  我感覺他們夫婦莫名其妙地把我撇在一邊了,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的交談也多少牽扯到我了,所以我就問了一句:

  「珀西是誰?」

  「珀西是我們的大兒子。那裡有條飛魚,埃爾默!珀西是只猩猩。他今天早上吃飯好嗎?」

  「挺好的。馴養的猩猩沒有比他更強壯的了。就算有人出一千美金我也不會賣。」

  「大象排行第幾?」我問。

  威爾金斯太太沒有看我,她的那雙藍眼睛依舊漠然地望著海面。

  「他沒有排行,」她回答說,「只算個朋友吧。」

  侍者端來了威爾金斯太太的檸檬汽水、她丈夫的威士忌和蘇打水,還有我點的杜松子酒。我們又搖了一回骰子,又是我埋單。

  「要是他搖骰子總這麼輸的話,可得花不少錢哦。」威爾金斯太太望著海岸線喃喃自語。

  「親愛的,我估摸著埃格伯特想喝點兒你的檸檬汽水了。」威爾金斯先生說。

  威爾金斯太太稍稍轉過頭來,瞧了一眼坐在她大腿上的猴子。

  「埃格伯特,你想要嘗嘗媽媽的檸檬汽水嗎?」

  小猴子吱吱叫了一聲,威爾金斯太太摟住他,給了他一根吸管。猴子吸起了檸檬汽水,一口氣喝足後,他又依偎到威爾金斯太太豐滿的胸膛上。

  「我太太最喜歡埃格伯特了,」她丈夫說,「也難怪,他是小兒子嘛。」

  威爾金斯太太另外拿了一根吸管,若有所思地喝著檸檬汽水。

  「埃格伯特挺好的,」她鄭重其事地說,「他可乖了。」

  就在這時,一直坐著的那位法國官員站了起來,在甲板上來回踱著步子。他在曼谷登船時,給他送行的有法國公使,一兩個使館秘書,還有一位王子。這些人不停地鞠躬、握手,當輪船駛離碼頭時,還不停地揮舞帽子和手帕。他顯然是個舉足輕重的要人,我聽到船長稱呼他「總督先生[1]」。

  「這艘船上數他來頭最大,」威爾金斯先生說,「他當過某個法國殖民地的總督,現在是在環遊世界。他在曼谷看過我們的馬戲表演。我想我得請他過來喝點兒吧。我該怎麼稱呼他,親愛的?」

  威爾金斯太太慢騰騰地扭頭看了看這個法國人,他的紐扣眼裡別著玫瑰形的榮譽勳章,還在來回踱步。

  「什麼都不用稱呼,」她說,「給他扔個環兒,他馬上會跳進來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總督先生是個小個子,身材比常人矮了一大截,身體各個部位都很小,一張很醜的小臉上生著一副厚重的五官,長著濃密的花白頭髮、濃密的花白眉毛和濃密的花白鬍鬚。他看上去活像一隻泰迪狗,眼睛也像泰迪狗的眼睛一樣溫和、機警,閃閃發亮。他再次經過我們身邊時,威爾金斯先生大聲問道:

  「這位先生,您要喝點什麼?」我模仿不了他那怪腔怪調的口音。「來杯波特酒吧。」他又扭頭對我說,「外國人都喝波特酒。點這種酒總不會錯的。」

  「荷蘭人除外,」威爾金斯太太望著大海說道,「他們只喝杜松子酒。」

  那位尊貴的法國人停下腳步,略顯驚詫地看著威爾金斯先生,威爾金斯先生拍了拍胸脯,接著說道:

  「我是馬戲團的老闆,您看過我們的表演。」

  說罷,我完全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威爾金斯先生將手臂彎曲成一個環圈,又做了個泰迪狗從環圈中跳過去的動作,然後指了指還坐在威爾金斯太太大腿上的小猴子。

  「我太太的小兒子。」他說。

  總督終於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具有音樂的節奏感,很有感染力。威爾金斯先生也大笑起來。

  「對啊,對啊。」他大聲說道,「我是馬戲團的老闆。來杯波特酒吧。對啊,對啊。我沒說錯吧?」

  「威爾金斯先生的法語說得跟法國人一樣。」威爾金斯太太望著波濤滾滾的大海說。

  「榮幸之至。」總督面帶微笑說。我給他拉過來一把椅子,他朝威爾金斯太太鞠了個躬,坐下了。

  「告訴這位泰迪狗臉蛋的人,我的小兒子叫埃格伯特。」威爾金斯太太說,她兩眼依舊望著大海。

  我喊來了侍者,又點了一輪酒水。

  「你簽單吧,埃爾默,」她說,「這位先生怎麼也搖不出一對超過三點的骰子,我看他要輸慘了。」

  「您能聽懂法語嗎,夫人?」總督彬彬有禮地問道。

  「他想知道你會不會說法語,親愛的。」

  「他以為我是在哪兒長大的?那不勒斯?」

  這時,總督突然比比畫畫地打著手勢,嘰里呱啦說出了一通英語。他說的英語太神奇了,我必須動用我的全部法語知識才能聽懂他在說什麼。

  過了會兒,威爾金斯先生就帶總督走下甲板去看了馬戲團的動物,然後我們都到那悶熱的客艙里會合,等著用午餐。總督的妻子也來了,她在船長的右側坐下。總督給她一一介紹了我們這幾個人,她優雅地鞠躬致意。她身材高大,體格壯實,大約五十五歲,身穿黑絲裙,顯得有些肅穆,頭戴一頂好大的圓形遮陽帽。她的五官寬大,毫無特點,整個體形就像一座雕塑,很容易讓人想到走在遊行隊伍中的高大威猛的女人。讓她去扮演愛國者遊行中的美國人或英國人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她同身材矮小的丈夫站在一起,酷似一座高樓大廈聳立在一所小棚屋旁邊。總督說話滔滔不絕,語氣活潑而詼諧,每當他說到好笑的地方,他太太那厚重的五官便顯得放鬆,滿臉綻放出親切的笑容。

  「你好傻,親愛的。」她對丈夫說罷,又扭頭對船長說,「你可別理他。他總是這樣的。」

  午餐席間大家的確都很開心,飯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客艙里睡覺,打發整個悶熱的下午。在這樣一艘小輪船上,一旦認識了同船的旅客,只要我走出自己住的客艙,即便我不想碰到他們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不喜歡跟人交往的就是那位義大利男高音歌手。他不跟任何人說話,總是一個人遠遠地坐到甲板盡頭,低聲撥弄著吉他,你必須豎起耳朵才能聽得清他彈的曲調。我們可以望見陸地,身邊的大海就像一桶牛奶那樣平靜。我們聊著一個又一個話題,望著夕陽西下,一起用晚餐,餐後再次坐到星空下的甲板上。那兩位商人在悶熱的船艙里玩牌,那位比利時上校也加入了我們。他很胖,有些靦腆,除了說一兩句禮節性的話,他從不開口。很快,或許是受到了夜色的影響,坐在船頭的義大利男高音歌手在黑暗的夜色中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是孤身一人面對著大海,於是有了勇氣,彈著吉他就唱了起來,一開始是低聲哼哼,後來越唱越大聲,不一會兒就陶醉在音樂聲中,放聲高歌了。那是地道的義大利嗓音,能讓人立刻聯想到通心麵、橄欖油和陽光。他唱的是我年輕時曾在聖費爾南多廣場聽過的那不勒斯歌曲,還唱了幾段歌劇,有《波西米亞人》,還有《茶花女》和《弄臣》。他唱得飽含情感,可重音的位置不對,他唱的顫音會讓你想起你曾聽到過的每一個三流義大利男高音,但是在這遼闊大海上如此美妙的夜晚,他誇張的演唱只會讓你露出微笑,心中不禁感受到一陣慵懶的情慾快感。他唱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們全都安靜地聽著。他終於唱完了,但他還是站在那裡紋絲不動,我們看見他高大的身影映襯在明亮的夜空下。

  我留意到那個小個子法國總督一直攥著他那高大妻子的手,那場面顯得滑稽而又感人。

  「你們知道嗎,今天是我跟妻子相識的周年紀念日!」他突然說道,顯然是要打破這讓他感到沉重的寧靜,我從沒見過比他更健談的人,「今天也是我們的訂婚紀念日。而且,你們會覺得奇怪,這兩個日子居然是同一天。」

  「得了,親愛的,」總督夫人說,「你別拿這些老掉牙的事情來煩我們的朋友啦。真有你的!」

  不過她嘴裡雖然這麼說,那神色堅定的大臉上卻是笑眯眯的,從她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很樂意再聽這樣的話。

  「可是他們聽得很有興趣啊,我的小心肝。」他總是這樣稱呼妻子,聽到這位高大甚至有些威風凜凜的夫人被她矮小的丈夫這樣稱呼,不免令人發笑。

  「你覺得不是嗎,先生?」他問我,「這是很浪漫的,誰不喜歡浪漫呢,尤其是在這樣美妙的夜晚?」

  我告訴總督,我們都特別想聽他說,比利時上校又抓住機會說了一句客套話。

  「其實,我們的婚姻就是權宜婚姻,純潔而簡單。」

  「這倒是真的,」總督夫人說,「這也用不著否認。只是有時愛情產生於婚後而不是婚前,那樣反而更好。那樣的愛情更長久。」

  我一眼瞅見總督親昵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你們知道嗎,我曾經在海軍服役,四十九歲才退役。那時我還身強力壯,急著要找一份職業。我到處尋找,四處求人。幸運的是,我的一個堂兄有些政治地位。這是民主政府的一個好處,只要你有足夠的影響力和才能,總會有用武之地,而不會被輕易埋沒。」

  「你太謙虛了,親愛的。」她說。

  「沒多久,法國殖民地部部長就召見了我,他們要派我到一個殖民地去當總督。那個地方非常偏遠,人跡稀少,可我本來就多年浪跡於一個個海港之間,去偏遠地區對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所以我欣然接受了這個職務。部長要我在一個月內準備好出發赴任。我告訴他,我就一個人,全部家當也就是幾身衣服和一些書,這沒什麼難的。

  「『怎麼,我的中尉,』他驚叫道,『你還是單身?』

  「『當然,』我回答說,『我很樂意一直單身下去。』

  「『要是這樣的話,恐怕我得收回任命了。只有已婚的人才適合擔任這個職位。』

  「這件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是因為我的前任是個單身漢,他在任內鬧出了醜聞,經常把當地的土著姑娘留宿在他的住所,遭到那裡的白人、種植園主和駐地官員的太太們的不斷抱怨,所以政府做出了一個決定,下一任總督必須是個道德品行上沒有問題的人。我跟他講道理,跟他爭辯,我講了我為國家服役的經歷,還說了我的堂兄在下次競選後可能擔任的職位。可是我說什麼都無濟於事。部長不為所動。

  「『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沮喪地嚷道。

  「『你可以結婚啊。』部長說。

  「『可是您看,部長先生,我也不認識什么女人。我本來就沒有女人緣,何況我都四十九歲了。您叫我到哪兒去找個老婆呢?』

  「『這事再簡單不過了。在報紙上登個GG就成。』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行了,好好考慮一下吧,』部長說,『你要是在一個月內找到老婆就去任職,找不到老婆就不能去。我就把話說到這兒了。』他微微一笑,似乎覺得這件事不無幽默。『要是你打算登GG的話,我推薦《費加羅報》。』

  「我走出政府大樓,心裡非常失落。他們要派我去的那個地方我很熟悉,我也知道我去那裡生活挺適合的,那裡的氣候我可以忍受,總督的官邸又寬敞又舒適。能去當總督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何況我那時只有一點兒退役海軍軍官的津貼,總督的工資也不能小看啊。我當即拿定了主意。我去了費加羅報社,擬了一則GG,交給他們刊登。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從報社出來後走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時,我的心怦怦直跳,比我退役前在戰艦上準備戰鬥時心跳得還要猛烈。」

  總督湊過身來,很有風度地在我的膝蓋上拍了一下。

  「親愛的先生,你們肯定不會相信,我收到了四千三百七十二封回信。簡直像雪花一樣飛來,而我本以為最多只會收到五六封回信的。我不得不叫了輛計程車把這些信運到我住的旅館,我的房間裡幾乎堆滿了信。有四千三百七十二位女士願意成為總督夫人,分擔我的孤獨。這真是令人驚愕。這些女士從十七歲到七十歲,什麼年齡的都有。有出身名門、有著最好文化教養的少女,有在事業上受過挫折、想要安頓下來的未婚女士,有丈夫悲慘離世的寡婦,也有帶著孩子的寡婦,她們的孩子可以陪伴我安度晚年。她們有的金髮碧眼,有的黑膚黑髮;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會說五種語言,有的會彈鋼琴;有些女人主動向我示愛,有些渴求我的愛;有些只能給我真摯的友誼,同時又對我滿懷敬意;有些身價不菲,有些前途大好。我暈頭轉向,我不知所措。最後,我發了脾氣,因為我是個暴脾氣,我站起身踩爛了所有這些信和照片,我大喊:這些女人我一個也不要!我感到絕望,我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我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跟四千個追求者一一見面。我覺得,如果我不跟她們一一見面的話,我會痛苦一生,隨時會後悔錯過了命運賜予我的那個女人。最後我決定放棄這件讓人討厭的事情。

  「我走出了房間,不想再看見那些踩爛了的照片和信,為了散散心,我走到香榭麗舍大道上,想去和平咖啡廳里坐坐。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一位朋友從我身邊經過,他朝我點頭微笑。我也想笑,可我滿腹苦楚。我意識到,這輩子我只能在土倫或布雷斯特靠那一點兒退役海軍軍官的生活津貼潦倒度日了。真該死!我的朋友停住了腳步,他走到我對面坐下。

  「『什麼事讓你這麼愁眉苦臉的,朋友?』他問我,『你可一向是個樂天派啊。』

  「我很高興能有個人說說心裡的苦惱,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他。他聽罷放聲大笑。事後,我想想也覺得這件事的確有些好笑,可我告訴你們,當時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我一板一眼地向這位朋友講了所有實情,他聽後竭力忍住沒有大笑起來,他對我說:『老朋友,你真的想要結婚嗎?』他問得我火冒三丈。

  「『你真是個笨蛋,』我嚷道,『我要是不想結婚,要是不想在兩個星期內立即結婚的話,我為什麼要花三天時間去讀那些我從沒見過的女人寄來的信呢?』

  「『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幾句,』他回答說,『我有個表妹住在日內瓦,是瑞士人。而且她的家族是最有聲望的家族之一。她的品德無可挑剔,年紀也合適,是個老姑娘,因為她過去十五年一直在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她母親最近過世了。她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人長得也不醜。』

  「『聽起來簡直太完美了。』我說。

  「『我可沒說她很完美,不過她教養很好,適合做你的妻子。』

  「『有件事你忘記了。我怎麼可能讓她拋下親朋好友和久已習慣的生活,去陪伴一個年近五十、其貌不揚的男人浪跡天涯呢?』」

  總督先生突然停下了話頭,大力地聳了聳肩,腦袋都快陷進去了,他扭頭對我們說話了。

  「我長得醜,這我承認。我不是那種丑得讓人心生恐怖或心生敬意的人,我丑得讓人發笑,這種丑是最糟糕的。別人第一次看到我不會嚇得往後退,要是那樣倒還值得有所欣慰。他們看到我會笑話我。聽著,當尊敬的威爾金斯先生今天上午領我去看他的動物時,那頭猩猩珀西向我伸出手來,要不是被關在籠子裡的話,他肯定會將我緊緊抱到懷裡,把我當成失散多年的兄弟。真有一次,我到巴黎植物園去,聽說那裡有一隻類人猿逃脫了,我立刻轉身快步朝出口走去,生怕他們會抓住我,不由分說地把我關進猿人的籠子裡。」

  「得了,親愛的,」他的太太說,聲音低沉舒緩,「你說得越來越離譜了。我不敢說你長得像太陽神阿波羅那麼帥,可是你也沒必要有阿波羅那樣的美貌啊,你有高貴的品格、沉著的氣度,哪個女人都會覺得你是個優秀的男人。」

  「接著講我的故事吧。我對朋友說了這些話後,他說:『女人的事誰也說不準的。婚姻對她們有一種奇妙的吸引力。問問她也不會有什麼害處。畢竟女人遇到有人向她求婚總會受寵若驚的。不然她也可以拒絕的嘛。』

  「『可是我不認識你表妹,我也不知道怎麼跟她相識。我總不能直接走到她家去要求跟她見面,走進客廳後開口就說:我是來向你求婚的。她會把我當作瘋子,會大喊救命的。再說,我是個特別膽小的人,我根本走不出這一步的。』

  「『我來告訴你怎麼做,』我的朋友說,『你去日內瓦,幫我捎一盒巧克力給她。她會很樂意聽到我的消息,就會熱情接待你的。你們可以聊一聊,如果你不喜歡她的長相,你可以起身告辭,這樣誰都不會尷尬。相反,如果你喜歡她的話,我們就可以好好商議這件事,然後你再向她正式求婚。』

  「我無可奈何。眼下似乎也只能這麼做了。我們當即去商店買了很大一盒巧克力。當天晚上我就坐火車去了日內瓦。火車一到站,我就寫信告訴她,我替她表哥給她捎來了一個禮物,很樂意親自給她送去。不到一個小時,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大意是說她很高興下午四點鐘在家見我。在去赴約之前,我一直在鏡子前打扮,領帶系了十七遍。四點整我來到了她的家門口,馬上被領進了客廳。她在等我。她表哥說她長得不醜。你們可以想像我見到她時有多麼吃驚吧——我見到了一位年輕高貴的女人,反正還是很年輕的,舉止尊貴得像朱諾[2],貌美如維納斯,那智慧的神情比得上密涅瓦[3]。」

  「你說得太荒唐啦,」總督夫人說,「不過現在這幾位先生也就知道你說的話不可全信了。」

  「我向你們發誓,我絕對沒有誇大其詞。我當時簡直驚呆了,差點兒將那盒巧克力掉到了地上。不過我在心裡暗暗說:『近衛軍寧死不降![4]』我遞上了那盒巧克力,同她聊了聊她表哥的近況。我感覺她挺親切的。我們聊了約莫一刻鐘,然後我暗自尋思:開門見山吧。於是我對她說:

  「『小姐,我得告訴你,我來這裡不僅僅是為了送一盒巧克力。』

  「她微微一笑說,她知道我來日內瓦顯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是來向你求婚的。』

  「她大吃一驚。『先生,你瘋了吧?』她說。

  「『我懇請你先聽我說完。』我搶過話頭,沒等她再說出一個字,我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她。我也給她講了在《費加羅報》上登GG的事,她聽了笑得直流眼淚。這時,我又向她提出求婚。

  「『你是認真的嗎?』她問道。

  「『我這輩子從未這麼認真過。』

  「『我不想否認,你的求婚太讓我吃驚了。我沒想過要結婚,我已經過了結婚的年紀。但是很顯然,你這樣的求婚倒也不是一個女人可以想都不想就拒絕的。我受寵若驚。能給我幾天時間考慮一下嗎?』

  「『小姐,我太傷心了,』我回答說,『可是我時間不多啦。如果你不肯嫁給我,我就只好馬上回到巴黎去,繼續去讀在那兒等著我回復的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封信了。』

  「『很明顯我不可能馬上答覆你。我跟你見面才不過一刻鐘。我總得跟我的朋友和家人商量一下。』

  「『這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你早已是成年人了。事情緊迫,我不能再等。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這麼聰明。如果此刻心動,左思右想又有何用?』

  「『你總不會要我此時此刻就給你答覆吧?這太過分啦!』

  「『這正是我想請你做的。我的火車再過兩三個小時就要返回巴黎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你敢情真是個瘋子。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為了社會大眾的安全,最好把你關起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追問道,『行還是不行?』

  「她聳了聳肩。

  「『我的上帝。』她停頓了一分鐘,而我如坐針氈,最後她說:『行吧。』」

  總督朝他的妻子揮了揮手。

  「就是她。我們兩個星期後就結婚了,然後我就去殖民地當總督了。我娶了個寶貝,親愛的先生們,她具有最迷人的性格,她是個千里挑一、令人欽佩的女人,既有男性的智慧又有女性的柔情。」

  「快別亂說了,親愛的,」他太太說,「你把我說得跟你自己一樣可笑了。」

  總督扭頭對比利時上校說:

  「你還是單身吧,上校先生?如果是的話,我強烈建議你去日內瓦。那裡簡直是絕色美女的鳥巢(他用的原詞是『苗圃』)。你會在那裡找到一個在別處找不到的老婆。何況日內瓦也是美麗迷人的城市。一分鐘也別浪費了,馬上就去,我可以給你寫封推薦信,你帶去見見我太太的幾個侄女。」

  最後還是這位總督夫人給這個故事做了總結。

  「事實上,在權宜婚姻中,你沒有那麼多的期待,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失望。因為彼此不會提出沒有道理的要求,也就沒有理由要大吵大鬧。你並不期待對方是完美的,所以會容忍彼此的缺點。激情固然重要,但激情並不是婚姻的牢靠基礎。你們知道嗎,兩個人要想擁有幸福的婚姻,必須互相尊重,必須條件相當,必須志趣相投。還有,如果兩個人都是有教養的,樂意有失有得,不僅想自己活得好,也要讓別人活得好,那麼任何夫妻都沒有理由不像我們一樣幸福。」她稍作停頓,「不過,當然啦,我的丈夫是個非常、非常出色的男人。」

  [1] 原文為法語。(若無特別說明,本篇用楷體字標識的均為法語,後文不再單獨注釋。)

  [2] 羅馬神話中的天后。

  [3] 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

  [4] 語出「滑鐵盧戰役」,在法軍面臨全軍覆沒的關頭,英軍向法軍勸降,拿破崙的近衛軍悲壯高呼:「陛下萬歲,近衛軍寧死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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