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遠洋客輪之旅

2024-10-10 20:37:05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哈姆林太太躺在長椅上,懶洋洋地看著乘客走上舷梯。輪船在夜裡抵達新加坡,從天亮開始一直在裝貨。絞盤嘎吱嘎吱響了一整天,不過這會兒她的耳朵已經習慣了這持續不斷的噪聲。她在「歐洲飯店」吃過午餐,沒什麼事可做,便坐上人力車在城裡熱熱鬧鬧的街上逛了一圈。新加坡是許多不同種族的人會聚之地。馬來人雖說是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可他們在城裡勉強餬口,過得也不太如意,城裡人口也不多;滿大街隨處可見的是華人,他們動作麻利,神態機警,都很勤快;膚色黝黑的泰米爾人光著腳丫悄無聲息地疾步而行,仿佛只是陌生土地上的匆匆過客;圓滑而富裕的孟加拉人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顯得悠閒自在,遊刃有餘;還有低頭哈腰的狡黠的日本人,似乎總在忙著什麼緊迫而秘密的要務;頭戴遮陽帽、身穿白色帆布背帶褲的英國人,或開著汽車疾馳而過,或悠閒地坐著人力車,擺出一副趾高氣揚、滿不在乎的派頭。生活在這裡的這些不同人種的統治者,總是面帶漠然的笑容行使著他們的權威。眼下哈姆林太太又累又熱,等待著輪船再次起航,繼續她跨越印度洋的漫長旅程。

  身材高大的哈姆林太太看見醫生和林賽爾太太走上舷梯,連忙伸出一隻大手揮舞了幾下。輪船從橫濱起航後,她一直在船上,這兩個人之間的曖昧關係她饒有興致卻又酸溜溜地看在眼裡。林賽爾先生是英國駐東京大使館的一名海軍軍官,哈姆林太太想不明白,這位海軍軍官為什麼會眼見醫生對自己的妻子百般殷勤而無動於衷。兩個男人走上舷梯,是新上船的乘客,她興致勃勃地觀察這兩人的舉止,想要猜出他們是單身還是已婚。旁邊有幾個男人坐在藤椅上,從他們穿戴的卡其布外套和寬檐呢帽上,她推斷出這些人是種植園主。他們不停地要這要那,把甲板上的侍應生支使得團團轉。他們都喝了不少酒,又說又笑,大聲喧鬧,可以說醜態畢露。看得出來,他們是在為其中的一人送行,但是哈姆林太太無法判斷哪一位將成為她的同船旅伴。很快要開船了,乘客紛紛登船。這時,傑弗森先生威嚴地登上舷梯。他是領事,這次要回國休假。他在上海登船後,馬上就跟哈姆林太太套起了近乎。可她那會兒實在沒有打情罵俏的心思。想到自己這次回英國的原因,她便大皺眉頭。她要在船上過聖誕節了,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感到心裡隱隱作痛。讓她煩惱的是,她鐵了心要拋到腦後的那件事,時時刻刻在干擾她的心境。

  就在這時,船上響起了提醒乘客船即將起航的鈴聲,坐在她身旁的那幾個男人都站了起來。

  「行啦,要開船了,我們趕快走吧。」其中一人說。

  他們走向舷梯。在他們一一握手告別的時候,哈姆林太太終於看出了他們來送的是哪個人。哈姆林太太看到的這個人毫無吸引人的地方,只是因為她無事可干,才多看了他幾眼。此人身材魁梧,身高超過六英尺,粗壯結實,穿著一身邋遢的卡其布外套,帽子破舊不堪。為他送行的朋友跟他告別後,還逗留在碼頭上跟他大聲說笑。哈姆林太太聽出了他有濃重的愛爾蘭口音,他的聲音響亮、渾厚,精神飽滿。

  林賽爾太太已經走下甲板,醫生過來在哈姆林太太身旁坐下。他們聊了幾句各自當天的見聞。鈴聲再次響起,不一會兒,他們乘坐的輪船緩緩駛離了碼頭。那個愛爾蘭人跟碼頭上的朋友最後揮手道別,然後慢悠悠地走到他剛才放了報紙和雜誌的椅子前。他朝醫生點了點頭。

  「這個人你認識?」哈姆林太太問醫生。

  「午飯前有人在俱樂部介紹我認識的。他叫加拉格爾,是個種植園主。」

  港口上的喧鬧和互相道別的嚷嚷聲消停之後,船上一下子顯得格外安靜,令人感到滿意。輪船在汽笛聲中緩緩駛過綠樹叢生的嶙峋山崖(大英遠洋公司的停泊位是在一個景色迷人的僻靜小海灣里),駛出了海灣,進入主港。這裡停泊著世界各國的航船,有客船、拖船、駁船、貨船等,令人眼花繚亂;越過防波堤可以看到桅杆林立,像一望無際的森林,那些都是本地島民的帆船。在柔和的夕陽下,這幅繁忙的景象似乎有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讓人感到仿佛這些船隻都在悄然靜候著某個特別重要的事件。

  哈姆林太太睡眠不好,她習慣天一亮就到甲板上走走。趁著煩人的一天到來之前,遙望一會兒天空中最後殘留的淡淡星光,她會感到自己煩亂的心境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清晨,水平如鏡的海面常常安靜得讓一切塵世憂愁都顯得微不足道。晨光熹微,空氣清新,令人心情舒暢。可是第二天清晨,當她走到上層甲板的盡頭時,卻發現有人比她來得還早。那是加拉格爾。他注目凝望著蘇門答臘島低平的海岸線,那海岸線隨著日出神奇地從黑乎乎的海面浮現出來,像是魔術師變了個戲法似的。她先是吃了一驚,隨即感到有些氣惱,但是她還沒來得及轉身走開,加拉格爾已經看見她了,立刻朝她點了點頭。

  本章節來源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起得這麼早啊。」他說,「抽菸嗎?」

  他穿著睡衣和拖鞋。他從睡衣口袋裡掏出煙盒遞給她。她遲疑了一下。她只穿著睡袍,頭上隨便戴了一頂蕾絲帽,頭髮亂糟糟的,她知道自己這副模樣一定很不好看。不過,她感到心煩意亂,還有別的原因。

  「我想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應該沒有權利在意自己的外表啦。」她微笑著說,仿佛斷定這個男人已經看出了縈繞在自己腦海中的虛榮心思。她接過了煙,「你也起得很早啊。」

  「我是干種植園的。這麼多年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了,我都不知道怎麼改掉這個習慣。」

  「你這習慣,回國後可不會有很多人喜歡。」

  他這會兒沒戴帽子,所以她看清楚了他的臉。這人算不上英俊,但還算中看。他當然太胖了,年輕時五官應該並不難看,現在胖得鼓鼓的了。他的皮膚發紅,還有些腫脹。不過那雙黑眼睛倒蠻精神的,他看上去少說也得有四十五歲了,頭髮卻依然烏黑濃密。他給人的印象是強壯有力。看得出來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粗漢,要不是因為船上的旅客本來就魚龍混雜,哈姆林太太絕不會跟他搭話。

  「你這是回國度假嗎?」她開始搭腔。

  「不是,我是回國定居了。」

  他那雙黑眼睛閃閃發光。他很健談,在哈姆林太太回到船艙去洗澡之前,他已經給她講了很多自己的事。他在馬來聯邦生活了二十五年,過去十年是在南區經營一個種植園。在這個種植園方圓一百英里內找不到任何可以視為文明的東西,日子雖然過得單調,可是他賺到錢了。在橡膠生意紅火的時期,他經營有方,大賺了一筆。這個看上去整天嘻嘻哈哈的人還有著出人意料的精明頭腦,他接著用手頭的儲蓄投資政府債券,又賺了一筆。現在經濟不景氣了,他也就打算退休了。

  「你是愛爾蘭哪裡的人?」哈姆林太太問道。

  「戈爾韋。」

  哈姆林太太曾經驅車途經愛爾蘭,她依稀還記得有一座陰沉沉的小鎮,那裡有不少巨大的石頭倉庫,荒涼而殘破,面朝著悲涼的茫茫大海。她想起了那裡的綠色花草,細雨綿綿,四周一片寂靜,仿佛荒無人煙。難道加拉格爾先生要在這樣的地方度過餘生?他談起了自己的家鄉,語氣中流露出小男孩兒似的急切。哈姆林太太難以想像他怎麼會對那樣一個了無生氣的世界表現得如此興致勃勃,這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你家人都住在那兒嗎?」她問。

  「我沒有家人。父母已經去世。據我所知,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

  他已經做好一切安排,這些計劃在他心裡盤算了二十五年,這麼多年一直都只能憋在自己心裡的盤算,現在終於有一個人可以聊聊了,他很開心。他要買一棟房子,再買輛汽車。他準備養馬。他不怎麼想打獵,剛到馬來聯邦的頭幾年裡,他獵到過不少大野獸,現在沒有那麼大的興致了。他想不明白為什麼生活在叢林裡的野獸要被獵殺;他自己就在叢林裡生活了這麼多年。不過他是會打獵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胖了?」他問。

  哈姆林太太微笑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估摸你准得有一噸重。」她答道。

  他哈哈大笑。愛爾蘭的馬是世界上最優良的品種,而他一向身材保持得很好。在橡膠園幹活每天都要走好多路,他平日裡還經常打網球。回到愛爾蘭,他很快就會瘦下來的。接著他打算結婚。哈姆林太太靜靜望著已被溫柔的朝陽染紅了的海面。她嘆了口氣。

  「把自己在一個地方的根基都拔掉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就沒有一個人值得你留戀的?在我想來,在一個地方生活了這麼多年,不論多麼渴望回到家鄉,但是真的到了要走的那一刻,心裡還是會感到不舍的。」

  「我很高興能一走了之。我已經受夠了。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國家了,那裡的任何人我都不想再見到了。」

  有一兩個早起的乘客到甲板上來溜達了,哈姆林太太想起自己還衣衫不整,便走下甲板回到船艙去了。

  在接下來的一兩天裡,加拉格爾都在吸菸室里消磨時間,哈姆林太太很少見到他。由於港口罷工,輪船沒有在科倫坡停靠,船上的乘客也就踏踏實實地享受起這印度洋航行途中的快樂時光了。他們玩起了甲板遊戲,有的說長道短,有的打情罵俏。聖誕節臨近了,有人建議舉辦一場聖誕化裝舞會,於是大家都有事可幹了,女士開始準備服裝。頭等艙的乘客開了一個會來商討是否要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來參加舞會。天氣悶熱,但討論還是很活躍。女士們都說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也許只會讓他們感到不自在。聖誕節那天大家都會喝太多酒,或許會鬧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每一個發表意見的人都再三表示自己心裡絕沒有等級偏見,誰也不會那麼勢利眼,認為頭等艙和二等艙的乘客之間參加個舞會還有什麼等級差別,不過大家要是真的想友善對待二等艙乘客的話,那就最好還是不要把他們拉到這種不適合他們的場合來。如果他們在二等艙自己舉辦舞會,想必會玩得更開心。另一方面,大家也都無意去傷害別人的感情,當然啦,現如今大家做事都要更民主一些才好(這是有人在回應一位傳教士的太太時說的話,這位女士曾隨丈夫到中國傳教,她說自己搭乘大英遠洋公司的郵輪已經三十五年,從沒聽說過二等艙的乘客會被邀請參加頭等艙的舞會),即使他們可能會感到不自在,但說不定都很願意參加呢。

  眼看只能投票表決了,領事要徵求加拉格爾的意見,他這次帶上了一個在他的種植園幹活的僱工一起回國,那人坐的是二等艙。正在打牌的加拉格爾很不情願地挪動他龐大的身軀,從牌桌邊的沙發上站了起來。

  「既然你問我了,我就只能這麼說:我帶著的那個夥計是在我的種植園裡管機器的。他是個頂呱呱的好人,他跟我一樣有資格參加你們的這個舞會。不過他是不會來的,因為在聖誕節那天我會讓他喝個痛快,不到六點,他就啥事兒也幹不了,只能上床睡覺啦。」

  領事傑弗森先生強擠出一副笑臉。由於他的官員身份,大家推選他主持會議,他要求大家嚴肅對待此事。他整天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是:值得做的事就必須做好。

  「聽你這麼說,」他多少有些話中帶刺地說,「好像你是覺得我們開會前提出的這個問題並不重要啊。」

  「我覺得一丁點兒都不重要。」加拉格爾眨巴著眼睛說。

  哈姆林太太大笑起來。最後終於商討出了一個巧妙的方案: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但私下去找船長交涉,明確向他指出,他該採取的明智之舉是不准許二等艙的乘客進入頭等艙的舞廳。

  就是在開會後的那天傍晚,哈姆林太太身穿晚禮服走上甲板,正好同加拉格爾先生不期而遇。

  「正好趕上喝杯雞尾酒,哈姆林太太。」他興沖沖地說。

  「我是想喝一杯。說實話,我需要提提勁兒。」

  「為什麼?」他微笑著問道。

  哈姆林太太覺得他的笑容還挺迷人的,但她並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那天早上我跟你說過。」她開心地說,「我四十歲了。」

  「我還從沒見過哪個女人老說這件事的。」

  兩人走進酒吧間,這個愛爾蘭男人給她點了杯乾馬天尼,給自己點了杯苦杜松子酒。他在東方生活久了,已經不習慣喝別的酒。

  「你怎麼老打嗝?」哈姆林太太說。

  「是的,一下午都沒停過。」他漫不經心地答道,「好奇怪,開船後看不見陸地了,我就開始一直打嗝。」

  「興許吃過晚飯就好了。」

  兩人一起喝酒,鈴聲再次響起後,他們走進了餐廳。

  「你不玩橋牌嗎?」兩人用餐後告別時,加拉格爾問她。

  「不玩。」

  哈姆林太太沒有留意到自己有兩三天沒見到加拉格爾先生了。她被自己的心事糾纏不休。在做針線活時,這些煩惱湧上心頭;她想假模假樣地讀讀小說來轉移注意力,可是煩惱依然不依不饒地鑽進她的腦海。她本指望隨著輪船漸漸遠離傷心之地,她內心的折磨會有所緩解,可是恰恰相反,當她一天天離英國越來越近時,她的煩惱反而與日俱增。一想到等待她的將是怎樣慘澹而空虛的生活,她心中就不免惆悵萬分。不停地去設想令她畏懼的生活前景使她感到筋疲力盡,她將思緒拉回來,再次回想起那段當初讓她選擇逃離的境遇,這段境遇已經在她腦海中回放過不知多少次了。

  她結婚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歲月是漫長的,她當然不可能奢望丈夫依然瘋狂地愛她。她自己也不再瘋狂地愛丈夫了。不過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很融洽的,他們彼此理解。他們的婚姻跟所有的婚姻一樣,在外人看來也是成功的。突然有一天,她發現丈夫愛上了別人。如果只是調調情,她本來也不會太過不去。丈夫以前也有過這種花花腸子,她還經常拿這些事奚落丈夫,而他也並不介意,甚至還有些自鳴得意,夫妻倆每次談起那些逢場作戲的風流事兒,兩人會一起哈哈大笑。但這次事情不一樣了。他像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一樣陷入了熱戀。他都五十二歲啦。這太荒唐了!太丟人了!他愛得失去了理智,顧不上體面了。等她被迫知道了這件醜事時,所有在橫濱的外國人已經無人不知。一開始,她感到震驚而又憤怒,因為她實在想不到這個人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可是發過了脾氣後,她又試圖開導自己。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要是他愛上了一個姑娘,她也可以理解,甚至也可以原諒他。中年男人遇上輕浮的女孩兒難免會昏頭昏腦,在遠東生活了二十年,她已經知道男人五十幾歲是個危險的年齡。可是這個藉口對他不適用。他愛上了一個比她還要大八歲的女人。簡直太荒唐了!讓她這個做妻子的感到實在無地自容。多蘿西·拉科姆快五十歲了。他已認識這個女人十八年,他們都在橫濱做絲綢生意。一年又一年,他們每周都會見上三四次面。有一次,兩人碰巧在英國相遇,還在海邊住在同一所房子裡。但什麼事都沒發生!直到一年前,他們之間的關係也還只是彼此逗逗樂的朋友而已。這說起來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當然,多蘿西模樣俊俏,身材很好,或許有點兒過於豐滿,但風韻猶存,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嘴唇紅潤,有一頭迷人的秀髮。不過她再好看也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她畢竟四十八歲了。四十八歲了呀!

  哈姆林太太立即跟丈夫攤牌了。一開始,他還賭咒發誓說這壓根兒就是子虛烏有沒影兒的事,但她手裡握有證據。他無法再抵賴。他接下來說的話令她震驚。

  「你為什麼在乎這事兒呢?」他問。

  她聽到這話氣瘋了。她怒氣沖沖地對他一頓痛罵,大加譏諷。她感到心痛,用各種傷人的話滔滔不絕地數落他。她丈夫只是靜靜地聽著。

  「我們結婚二十年了,我不至於是一個這麼不好的丈夫。很長時間以來,我們相敬如賓。我對你有很深的感情,這感情絲毫沒有改變。我沒有給過多蘿西任何從你這裡拿走的東西。」

  「可我有什麼做得讓你不滿意的?」

  「沒有。沒有比你更好的妻子了。」

  「你對我這麼狠心,怎麼還能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我並不想對你冷酷無情。我也無可奈何。」

  「那你到底是為什麼愛上了她?」

  「我怎麼知道?你也不會認為我是存心要這樣做吧?」

  「你難道不能克制嗎?」

  「我克制了。我想我們都努力克制了。」

  「你說得倒輕巧,好像你們還是二十歲一樣。想想看,你們可都是中年人啦。她比我還大八歲呢。你叫我這張臉往哪兒放?」

  他沒有作答。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湧起的是什麼情緒。是揪心的嫉妒,是憤怒,或者只是自尊心受了傷?

  「我不會聽之任之。如果只是你和她兩個人的事,我會跟你離婚,可是還有她的丈夫呢,還有他們的孩子呢。天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的孩子是女兒,而不是兒子,她現在或許都做外婆了?」

  「很有可能。」

  「謝天謝地,我們沒有孩子!」

  他深情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撫摩她,但她恐懼地躲開了。

  「你讓我沒臉見人。為了我們大家都好,我願意守口如瓶,但條件是,你們現在停止這一切,立刻停止,永遠停止。」

  他低頭不語,若有所思地撥弄著放在桌上的一件日本小擺設。

  「我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多蘿西。」他最後這麼答道。

  她朝他欠了欠身,一聲不響地從他身邊經過,走出了房間。她太生氣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止多少有些像在演戲。

  她等著他回來說他同多蘿西·拉科姆商量的結果,可是他再也沒提這件事。他表現得很安靜,彬彬有禮,什麼話也不說。最後,她不得不主動問他。

  「你忘了我那天跟你說的話了嗎?」她冷冰冰地問。

  「沒忘。我跟多蘿西談過了。她要我轉告你,給你帶來了這麼大的痛苦,她感到特別抱歉。她本想來看看你,但又怕你不喜歡。」

  「你們商量出了什麼結果?」

  他遲疑不定,但是表情很嚴肅,聲音有些顫抖。

  「恐怕我們許下一個做不到的諾言也沒什麼用。」

  「好的,這就算了結了。」她答道。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如果你提出離婚訴訟,我們會抗辯。你會發現找不到必要的證據,你會輸掉官司。」

  「我沒想要跟你打官司。我會回英國去,諮詢一下律師。如今這種事情很容易處理,我相信你不會那么小氣。我想你能給我自由,不用把多蘿西·拉科姆扯進來。」

  他嘆了口氣。

  「事情搞得一團糟了,是不是?我不想跟你離婚,不過當然,我會盡我所能滿足你的要求。」

  「你究竟想要我怎麼做?」她哭喊道,她的火氣又冒上來了,「難道你想讓我老老實實待著,被人當作傻子耍弄?」

  「讓你受這麼大的委屈,真對不起。」他看著她,眼神顯得很痛苦,「我很清楚,我們本來都不想愛上對方的。我們也都知道自己已經上了年紀。就像你說的,多蘿西已經老得可以做外婆了,而我自己也五十二歲了,又肥又禿頂。如果我們二十歲時戀愛,我們會相信愛情天長地久,可是到了五十歲,很多事情我們已經看透了,生活也好,愛情也好,不過都是過眼煙雲。」他的聲音低沉、沮喪,仿佛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秋天枯葉凋落的悲哀景象。他神情嚴肅地看著她,「到了那個年紀,你會覺得這是難以捉摸的命運恩賜給你的一個獲得幸福的機會,豈能虛擲?可是五年後,甚至半年後一切終將過去。人生單調又乏味,幸福實在太難得了。我們早晚都會死的。」

  她的丈夫一向是個一板一眼、就事論事的人,現在聽到他用這麼陌生的傷感口氣說出這番話,她感到有些心痛。他似乎突然變得多愁善感、悲天憫人了,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二十年的共同生活也無法影響他的決定,面對他的決斷,她無可奈何,只能一走了之。出門前她咬牙切齒地揚言要跟他離婚,此刻,她就懷著這樣的怨恨,踏上了回英國的旅途。

  陽光照射下的平靜海面熠熠生輝,宛如一面鏡子,海面上空無一物,卻充滿險惡,就像她所面對的生活一樣,她在其中竟無容身之地。三天過去了,沒有別的航船來驚擾這茫茫大海上的寂寥。只有躍起的飛魚時不時地衝破平靜的海面,一眨眼工夫海面又恢復了靜止。天氣酷熱難耐,連精力最好的乘客也不在甲板上玩遊戲了,此刻(剛吃完午飯),沒有在船艙里休息的乘客都橫七豎八地閒躺在甲板椅上。林賽爾漫步走到她身邊坐下。

  「你太太呢?」哈姆林太太問。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看到他對妻子的行蹤漠不關心,哈姆林太太氣不打一處來。他怎麼可能看不出自己的妻子跟那個外科醫生打得火熱?不過,在不久之前他是肯定會在意的。他們的婚姻也曾充滿浪漫情調。他們訂婚的時候,林賽爾太太還在讀書,而他也不過是個大男孩兒。他們當年一定也是一對人見人愛的金童玉女,他們的青春年華和彼此的戀情一定也感人至深。可現在,沒過多少年,他們已經彼此厭倦。這真是令人心碎。她的丈夫怎麼說來著?

  「我猜想你回國後會在倫敦定居吧?」林賽爾懶洋洋地問,顯然是想找話說。

  「應該吧。」哈姆林太太說。

  她在心裡很不願意承認自己其實無處可去,至於她住在什麼地方,也跟誰都沒有一丁點兒關係。她不知怎麼聯想到了加拉格爾。她很羨慕他迫不及待要回到自己國家的急切心情,她又想起了他興致勃勃而又充滿遐想地描繪自己回國後要住的房子和要娶的妻子,她為之感動,同時又覺得好笑。她在橫濱的一些朋友私下裡聽說她已決定要跟丈夫離婚,都寬慰她說一定會再找到合適的人結婚的。她倒並不怎麼想再次走進婚姻,第一次已經讓她夠失望的了。再說,大多數男人要向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求婚,都會三思而行的。加拉格爾先生還想要個身材豐滿的年輕女人呢。

  「加拉格爾先生去哪兒了?」她問性子窩窩囊囊的林賽爾,「我有兩天沒見到他了。」

  「你不知道嗎?他病了。」

  「可憐的人。得什麼病了?」

  「他老打嗝。」

  哈姆林太太大笑起來。

  「打嗝也會叫人生病?」

  「船上那個醫生也被搞糊塗了。各種法子都用了,就是止不住。」

  「好奇怪。」

  她沒再多想。第二天早上她碰巧遇見了醫生,就順便問了問加拉格爾先生的情況。看到醫生那張有點兒孩子氣的樂呵呵的臉竟然陰沉下來,顯得很迷茫,她吃了一驚。

  「他的情況恐怕很糟糕,可憐的傢伙。」

  「因為打嗝?」她驚訝地叫道。

  說真的,有誰會把打嗝當一回事呢?

  「是這樣的,他什麼都吃不進,也睡不著,他的身體已經疲乏得不行。能想到的法子我都試過了。」他遲疑了一下又說,「要是不能馬上止住打嗝,我真不知道他會出什麼大事。」

  哈姆林太太大為震驚。

  「可是他身體很強壯啊,看上去充滿活力。」

  「我真希望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他會願意我去看他嗎?」

  「跟我走吧。」

  加拉格爾已經從船艙轉移到了船上的醫院。他們快走到醫院時,聽到了很響的打嗝聲。或許是因為這種打嗝聲總會讓人想到喝醉了酒,所以聽上去有些可笑。可是加拉格爾的模樣使哈姆林太太大驚失色。他消瘦了不少,脖子上的皮肉鬆垮地耷拉著。被太陽曬黑了的皮膚也顯得那麼蒼白。他的眼睛本來是充滿喜悅,笑意盈盈的,可是現在顯得那麼憔悴,那麼痛苦。他的粗大身軀隨著打嗝不停抖動,這時聽到打嗝聲再也不覺得好笑了。哈姆林太太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聽到這打嗝聲莫名感到恐怖。加拉格爾看見她走進病房時,臉上露出了笑容。

  「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很難過。」她說。

  「我死不了,你知道的。」他喘著粗氣說,「我會平安抵達愛爾蘭的綠色海岸。」

  他的床邊坐著一個男人。她和醫生進來時,這個人站起了身。

  「這是普雷斯先生,」醫生介紹說,「他負責打理加拉格爾先生橡膠園裡的機器。」

  哈姆林太太點點頭。這就是那天討論聖誕節舉辦舞會時加拉格爾提到的那個二等艙乘客。他個頭不高,但很壯實,滿臉喜色,表情大大咧咧的,一副充滿自信的神態。

  「要回家了,高興嗎?」哈姆林太太問他。

  「這還用說,夫人。」他回答道。

  哈姆林太太就從這幾個字的腔調中聽出了他是倫敦人,也看得出他是個性格開朗隨和、通情達理、無憂無慮的人,她心裡對他有了好感。

  「你不是愛爾蘭人?」她微笑著問。

  「我可不是,小姐。我的老家是倫敦,我太想回去了,真的。」

  哈姆林太太從來不覺得別人稱她小姐有什麼不妥。

  「先生,我該走了。」他對加拉格爾說,抬手做了個要去弄帽子的手勢,可他並沒有戴帽子。

  哈姆林太太問了問病人,有什麼事情是她可以幫忙做的,又待了一兩分鐘,她就同醫生一起離開了。那個矮個子倫敦人在門外等著。

  「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小姐?」他問道。

  「當然可以。」

  醫院的艙室在船尾,他們倚著欄杆,俯身看著下層甲板上一些不當班的水手和乘務員在艙口蓋四周閒逛。

  「我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普雷斯吞吞吐吐地說,他原先活潑而滿是皺紋的臉上奇怪地出現了嚴肅的神情,「我給加拉格爾先生做事有四年了,他是個少見的大好人。」

  他又猶豫了一會兒。

  「事情發展成這樣我也不喜歡,可這是事實。」

  「什麼事你不喜歡?」

  「既然你問了我就跟你說吧,醫生根本不懂。我跟醫生說過,可他根本就不信我說的話。」

  「你不用垂頭喪氣的,普雷斯先生。醫生是還年輕,但我看他也不笨。再說了,打嗝還能把人打死嗎?我相信加拉格爾先生過一兩天就會好的。」

  「你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嗎?就在我們從船上看不到陸地那會兒就開始了。那個女人說他回不到家了。」

  哈姆林太太猛地轉身看著他。她比這個男人足足高了三英寸。

  「你說什麼?」

  「我認為,是有人讓他中了邪,或許你也聽不懂我說的話。藥對他不管用。你沒有我了解那些個馬來女人。」

  哈姆林太太驚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好聳了聳肩,笑了幾聲。

  「哦,普雷斯先生,瞧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告訴醫生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但你記住我的話,等不到我們再看見陸地,他就會死的。」

  看到這個男人滿臉嚴肅,哈姆林太太也隱約感到有些不安,她不由自主地關心起來。

  「為什麼會有人要讓加拉格爾先生中邪呢?」她問。

  「這事兒對女士有點兒說不出口。」

  「請告訴我。」

  普雷斯尷尬得不知所措,要是換個場合,哈姆林太太肯定會忍俊不禁。

  「加拉格爾先生在鄉下生活了很長時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鄉下的生活當然挺孤獨,而男人都是怎樣的,你肯定也知道,小姐。」

  「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她微笑著答道。

  「對不起,夫人。是這麼回事,他一直跟一個馬來姑娘同居。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可能有十年或十二年吧。後來他決定回國不再回來了,那女孩知道後啥也沒說,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他原本以為她會鬧個沒完,可她沒鬧。當然啦,他也替她打點得挺不錯,給了她一棟小房子住,還安排好每個月她都能收到一樣多的生活費。他不是個小氣的人,這個話我得替他說。那女孩知道他早晚要動身的,可她沒哭也沒鬧。他把行李都打包好寄走時,她坐在那裡看著。他把家具都賣給了華人時,她也還是一句話不說。她想要什麼的話,他也都會給她的。到了他要出發去趕輪船的時間,她還坐在平房門口的台階上,你知道嗎,就那樣呆呆地望著,一句話也不說。他想跟她道別,誰都會那樣做的吧,可你相信嗎?她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你不想跟我說聲再見嗎?』加拉格爾問她。她臉上露出很少見的怪怪的表情。你知道她說什麼嗎?『你走。』她說。他們這些本地人說話很奇怪的,跟我們不一樣,『你走,』她說,『但是我告訴你,你永遠回不到你的國家。等陸地沉到海里時,死亡就會纏上你,等你再次見到陸地之前,死神就會把你帶走。』她的話把我嚇得半死。」

  「加拉格爾先生怎麼說?」哈姆林太太問。

  「嘿,你也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只是大笑一聲:『你要每天開開心心的。』他說著就跳進了汽車,我們就上路了。」

  哈姆林太太的眼前浮現出橡膠園裡灑滿陽光的道路,路旁綠樹成行,這些樹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分布均勻,四周一片寂靜;他們的汽車疾馳在路上,一會兒爬上山坡,一會兒穿越密林;司機是個冒冒失失的馬來人,車裡載著兩個白人。路旁掠過一座座馬來人的房屋,悄無聲息地遠遠掩映在椰樹林中,仿佛與世隔絕;接著又穿過繁忙的村莊,村裡的集市上擠滿了身穿花哨的紗籠、皮膚黝黑的小個子村民。傍晚時分,他們終於抵達了整潔的現代城鎮,城裡有俱樂部,有高爾夫球場,有秩序井然的客棧,住在客棧里的很多都是白人,還有火車站,他們兩人就要在這裡乘火車前往新加坡。家裡的那個女人呆坐在平房前的台階上——橡膠園的新經理搬進來之前,這座房子會一直空著,她望著汽車喘著粗氣開到路上,望著車子加速遠去,漸漸消失在夜色的陰影中。

  「那女人長什麼樣?」哈姆林太太問道。

  「哦,在我的眼睛裡,那些個馬來女人都長一個樣兒,你知道吧。」普雷斯先生答道,「當然,她一點兒都不年輕啦,你也知道那些本地人都是啥樣子的,肥得嚇人。」

  「肥?」

  這個詞兒用得夠損的,哈姆林太太聽了感到特別沮喪。

  「加拉格爾先生是個從來不肯虧待自己的人,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聽到他說起女人的胖,哈姆林太太立即恢復了常人之心。她對自己有些生氣,因為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差點兒就以為這個小矮個兒倫敦人在暗示她胖。

  「你說得太荒謬了,普雷斯先生。再胖的女人也不可能在幾千里之外給人施魔法的。說實在的,胖女人本來也活得夠難啦。」

  「你可以覺得好笑,小姐,但要是不趕快想想法子,那就等著瞧吧,加拉格爾先生沒救了。藥救不了他的命,白人的藥對他沒用。」

  「別這麼喪氣,普雷斯先生。這個胖女人對加拉格爾先生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吧。照東方人的做法,他對這個女人夠好啦。她為什麼要害他呢?」

  「我們搞不懂她們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可以告訴你,你覺得一個男人在那兒同一個本地女人一起生活二十年,他就能知道那個黑心腸的女人心裡在想些什麼嗎?他不知道的!」

  雖然這個倫敦人說得有些誇張,但是她笑不出來,他的語氣真摯感人。而且她知道——誰不知道呢?——男人的心思都是不可捉摸的。

  「可是,就算那女人生他的氣,就算她恨他,想要害死他,她又能怎麼做呢?」奇怪的是,哈姆林太太在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心裡已經無意識地在說服自己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沒有什麼毒藥可以在六七天後才開始發作的啊。」

  「我可沒說是毒藥。」

  「對不起,普雷斯先生。」她微笑著說,「我可不會相信有什麼巫術的,你知道嗎?」

  「你在東方生活過嗎?」

  「斷斷續續生活了二十年吧。」

  「好吧,要是你說得清他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那我甘拜下風。」他突然攥緊了拳頭,狂怒地猛砸在欄杆上,「我受夠了這個該死的國家。這個鬼地方總讓人不得安寧。我們白人不是他們的對手,這是事實。抱歉,我該走了,我得去好好喝一杯。我心裡七上八下的。」

  他冷不丁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哈姆林太太看著這個身穿破舊卡其布外套的敦實矮子踢踢踏踏地快步走下船艙升降口,低頭鑽進了二等艙酒吧間。她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這使她隱隱感到不安。她腦子裡擺脫不掉一幅圖景:一個不再年輕的胖女人,身穿紗籠,外套彩色上衣,戴著金首飾,坐在平房門前的台階上,望著眼前空蕩蕩的道路。她的胖臉上塗了脂粉,那雙大眼睛裡沒有眼淚,也沒有表情。坐在車裡的男人仿佛放假回家的學生。加拉格爾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清晨,在晴朗的天空下,他感到心情歡暢。未來就像一條灑滿陽光的大道,蜿蜒穿梭在廣袤無垠、樹木蔥蘢的原野上。

  當天晚些時候,哈姆林太太向醫生打聽了加拉格爾先生的情況。醫生搖搖頭。

  「我盡力了。我已經無計可施了。」他愁悶地皺起眉頭,「真是倒霉,遇上了這種病。在國內這種病都不好治,更何況在船上……」

  醫生是個愛丁堡人,最近剛獲得從醫資格,這次遠航度假後,他就準備安頓下來行醫了。他心裡感覺冤得慌。本想玩得開開心心的,卻遇上這種怪病,他心裡著急死了。當然他經驗還不足,但他已經竭盡全力了,最讓他惱火的是,他懷疑船上的乘客都認為他是個無知的傻瓜。

  「你有沒有聽聽普雷斯先生的想法?」哈姆林太太問醫生。

  「我從不聽這種胡言亂語。我跟船長說了,他很不高興。他希望大家不要議論這種事,免得在乘客中引起不安。」

  「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醫生目光犀利地瞪了她一眼。

  「你總不會相信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吧?」他問。

  「當然不會。」她望了望平靜湛藍、波光瀲灩的海面,「我在東方生活了很久啦。」她接著又說,「那裡總會發生一些古怪事情的。」

  「真讓人心煩。」醫生說。

  他們身旁有兩個日本少年在甲板上玩擲圈遊戲。他們穿著整潔乾淨的網球衫、白褲子和帆布鞋,看上去很像歐洲人,甚至報分數也用的是英語。可是不知為什麼,哈姆林太太此刻看著他們,心裡總隱約感覺有些不安。因為這些人很會偽裝,他們身上總有些讓人感覺邪惡的東西。她的神經快要崩潰了。

  很快,加拉格爾中了邪的說法在船上不脛而走,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傳開的。女士們坐在甲板椅上一邊縫製聖誕化裝舞會要穿的服裝,一邊交頭接耳;男人則在吸菸室里一邊喝著雞尾酒,一邊議論紛紛。不少乘客都在東方生活了很長時間,他們從自己模模糊糊的記憶中搜尋出一個個稀奇古怪、不可思議的故事。當然啦,要是當真以為加拉格爾先生是中了魔法,那也太荒唐了,這種事是不可能的。然而,樁樁件件都是實有其事,誰都無法解釋清楚啊。醫生不得不承認他也說不清加拉格爾的病因,他能給出一個生理學上的解釋,但是病人為什麼會突然發作,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隱約感覺自己會受到指責,所以竭力為自己辯護。

  「這種病例可能行醫一輩子都遇不到。」他說,「只能說是倒了大霉。」

  他通過無線電跟往來的航船溝通,收到了各種治療意見。

  「他們說的方法我都試了。」他有些生氣地說,「日本船上的醫生建議用腎上腺素。在這茫茫大海上,我能到哪兒去弄腎上腺素?」

  想到這艘輪船加速航行在茫茫大海上,各種看不見的信息從四面八方傳來,著實令人驚嘆。此刻,她仿佛與世隔絕,而又儼然成為世界中心。診療室里躺著那個飽受病痛折磨的人,氣息奄奄。隨後,乘客覺察到輪船改變了航向,他們聽說船長已經決定在亞丁灣靠岸,要在那裡把加拉格爾送到醫院去,接受船上無法提供的治療。輪機長接到命令,開足馬力全速前進。這艘船已經陳舊,加大了馬力引擎就抖得很厲害。乘客雖然已經習慣了船上馬達轟鳴和震動,不過現在震動突然加大,還是立刻喚醒了他們幾近麻木的神經。這樣的馬達震動每個人都不可能意識不到,而且不停地擊打著他們的神經,使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切身的憂慮。浩瀚的海面上依然沒有任何過往的船隻,他們似乎穿行在一個空空的世界。不安的情緒早已降臨到這艘船上,只不過誰都不願意承認,現在它已經實實在在地讓人感到不適。乘客都變得焦躁起來,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若是在平時,大家都會覺得這些事根本算不上什麼。傑弗森領事還講他那些老掉牙的笑話,但是再也沒有人聽後報以微笑了。林賽爾兩口子吵架了,有人聽見林賽爾太太大半夜跟丈夫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她壓低了聲音不停地數落丈夫。一天晚上,有人在吸菸室里玩橋牌時大打出手,後來的和解結果是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大家很少提起加拉格爾,但是這個人又時刻出現在他們的思緒中,揮之不去。他們仔細查看航線圖。醫生說加拉格爾最多還能活三四天,大家便激烈討論最快什麼時間能抵達亞丁灣。他下船後的命運如何,則不關他們的事,他們就是不想讓他死在船上。

  哈姆林太太每天都去看加拉格爾。就像春天在熱帶地區下過一場雨後,你會突然看到香草仿佛就在你的眼前長出來一樣,她眼見著加拉格爾突然病得不成人樣了。他的皮膚鬆鬆地耷拉在骨架上,原先的雙下巴看上去像是火雞脖子上那一團皺巴巴的贅肉,雙頰深陷。現在你可以看出他的骨架有多大了,一眼望去,你會以為那床單下躺著的是一具遠古巨獸的骷髏。因為注射了嗎啡,他多數時間都閉著眼睛無精打采地躺在那裡,只是身體還會不時地劇烈抽搐。他偶爾睜開眼睛時,兩隻眼珠大得出奇,深陷在只剩骨頭的眼眶裡,茫然地看著你,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不安。不過,他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時,當即認出了哈姆林太太,便努力抽動嘴唇,擠出一副豁達的笑容來。

  「你怎麼樣,加拉格爾先生?」她問。

  「還好,還好。離開這悶熱的鬼地方我就會好起來的。天哪,我多想跳進大西洋里去泡一泡。我就想痛痛快快游個泳。我多麼想念戈爾韋冷冷的海水拍打我胸膛的感覺。」

  說到這裡,他又不停打起嗝來,從頭頂到腳底渾身顫抖。普雷斯先生和一名女船員輪番照顧他。這個小個子倫敦人的臉上再也見不到原先那無所顧忌的歡快神情了,只剩下滿臉的悶悶不樂。

  「船長昨天把我叫去好好教訓了一頓。」他們身邊沒有別人時,普雷斯先生悄悄對哈姆林太太說。

  「說什麼了?」

  「他說他不想再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言。他說船上的乘客都嚇壞了,叫我管住自己的嘴,否則他就要找我算帳。可這不是我乾的。除了你和醫生,我可對誰都沒說過一個字。」

  「現在船上都傳遍了。」

  「我也知道傳遍了。可你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說嗎?那些個印度水手,還有華人船員,他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你覺得這些人是能管得住的嗎?他們都知道他得的不是平常的病。」

  哈姆林太太沒再說話。她從一些乘客身邊的女傭嘴裡得知,船上除了白人之外,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加拉格爾拋棄的那個女人正在遙遠的馬來聯邦南區施魔咒要他的命。沒有人不相信,一旦見到阿拉伯島的岩礁,他的靈魂就會離開他的肉體。

  「船長說,要是他再聽說我在搗鬼,他就要把我關在船艙里,船到岸前再也不放我出來了。」普雷斯說,他那張皺巴巴的臉上突然眉頭緊鎖,滿面愁容。

  「你說的搗鬼是什麼意思?」

  他兇巴巴地瞪了她一會兒,好像要把他對船長的怒火發泄到她的身上。

  「醫生把他知道的什麼法子都試過了,他還到處發無線電求助,有什麼用呢?給我說出個道道來啊。難道他看不出這個人快死了嗎?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能救得了他。」

  「什麼辦法?」

  「要他命的是巫術,也就只有巫術可以救他。噢,你可別說這是做不到的。我親眼見過!」他提高了嗓門,顯得氣急敗壞,聲嘶力竭,「我見過一個人就這樣逃過了鬼門關,大家都會這麼說的吧。他們請來了一位『巴旺』,就是我們這裡的巫醫,他施了幾個小法術。實話告訴你,我是親眼看見的。」

  哈姆林太太沒有說話。普雷斯用探尋的目光看著她。

  「船上有個印度水手就是巫醫,跟我們在馬來聯邦請的『巴旺』是一樣的。他說他能做。只是他需要一隻活的動物。一隻公雞就行。」

  「要活的動物做什麼用?」哈姆林太太略蹙眉頭問道。

  這個倫敦人用狐疑的目光快速掃了她一眼。

  「你要是聽我一句勸,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一定要救我的主人,決不罷休。要是船長知道了,把我關進船艙,就讓他關好了。」

  這在這當兒,林賽爾太太走了過來,普雷斯用怪怪的姿勢敬了個禮,便走開了。林賽爾太太想要哈姆林太太幫她試試她為化裝舞會縫製的服裝,在她們一起走下船艙的路上,她神情焦急地對哈姆林太太說,加拉格爾先生可能會死在聖誕節那天。要是真的這樣,他們就辦不成舞會了。她跟醫生說了,要是真的發生這種事,她就永遠不再理他了,醫生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他會儘量想辦法讓加拉格爾活過聖誕節的。

  「這對他也是好事啊。」林賽爾太太說。

  「對誰?」哈姆林太太問。

  「可憐的加拉格爾先生。沒有人會願意死在聖誕節的吧?」

  「我還真不知道。」哈姆林太太說。

  那天夜裡,哈姆林太太睡著了一會兒後,又哭醒了過來。她感到很懊惱,自己怎麼會在睡夢中哭哭啼啼呢?她感覺自己的肉體好像已經虛弱得支撐不住,她的意志也要垮掉了,她似乎無力抵抗不斷襲上心頭的悲傷。跟她從前經常做的一樣,她在腦子裡反覆回想著這件給她造成巨大痛苦的不幸事情的每一個細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她與丈夫之間的對話,後悔自己當時為什麼這樣說,責備自己怎麼沒有那樣說。她滿心希望自己當初要是對丈夫的一時荒唐坦然處之,佯裝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她問自己,那時知道事情真相後收起自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不是更明智呢?她是個精於世故的女人,她當然知道得很清楚,離開她的丈夫她會失去的遠不只是丈夫的愛。她失去了殷實的家業和既有的身份,富足的生活來源和家世背景的支持。她認識不少跟丈夫離婚的妻子,她們靠微薄的收入聊以度日,不用說,她們的朋友很快就會嫌她們厭煩。現在她感到孤單,就像這艘在茫茫大海上顛簸航行的輪船一樣孤單,也像那個奄奄一息躺在船艙里的舉目無親的病人一樣孤單。哈姆林太太知道現在她已擺脫不掉心頭的愁緒,只怕很難入睡了。她的船艙里太熱了。她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四點半,她還得再忍受兩個小時的煎熬,才能等到天亮,白天終究還能安心一些。

  她披上一身日本睡衣,走上了甲板。夜色仍濃,天空雖然無雲,但也看不見星星。這條開足馬力的老船喘著粗氣,顫顫巍巍地在黑暗中隆隆向前。甲板上的安靜讓人感覺有點兒詭異。哈姆林太太光著腳,在空無一人的甲板上慢慢往前走。

  四周一片漆黑,她什麼都看不見。她走到上層甲板的盡頭,靠在欄杆上。她突然吃了一驚,凝神望去,只見下層甲板上有一團忽明忽暗的亮光。她小心地探出身去看了看。原來那是一團火光,她只看見了亮光,是因為有一群光著膀子的男人圍成一圈蹲坐在地上,把燃燒的火焰擋住了。她不用看就能猜到,在這一圈人的邊上有一個穿著睡衣的矮個子壯漢。其餘的都是本地人,只有他一個歐洲人。肯定是普雷斯!她當即猜到了這些人正在舉行一個神秘的驅魔儀式。她豎起耳朵聽了一下,聽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念念有詞地說一串聽不懂的咒語。她渾身顫抖起來。她知道這些人正全神貫注地做他們自己的事,不會想到有人在暗中看著他們,但她還是不敢動一下。突然,一聲公雞的啼叫劃破了沉悶寧靜的夜空,就像有人猛地將一塊絲綢撕成了兩片。哈姆林太太差點兒尖叫出來。普雷斯先生正在祭祀不知什麼奇怪的東方神靈,想要救他主人的性命。念叨咒語的聲音還在繼續,低沉而執著。接著,那黑乎乎的一圈人影中有了一些動靜,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聽到耳邊傳來公雞憤怒而驚恐的咯咯叫聲,緊接著又聽見一聲難以形容的怪異聲音;那巫醫在割斷公雞的喉嚨。隨後是一片寂靜;模模糊糊地又有人做了一些事情,但她看不清楚。過了一小會兒,好像有人踩滅了火。她隱約看到這些人影消失在夜色中,甲板上瞬間恢復了平靜。她又只聽到輪船馬達「突、突、突」的單調震動聲。

  哈姆林太太驚駭不已,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朝甲板中間慢慢走去。她找到一把甲板椅,躺了下去,身體還在不停顫抖。剛才發生的事她只能猜出個大概。她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躺了多久。黎明漸漸臨近,天還沒大亮,但是夜已過去。在黑暗的天空下,她已能看清輪船的欄杆。這時,她看到有個人影朝她走來。是個男人,穿著睡衣。

  「誰?」她緊張地喊道。

  「是我,醫生。」一個友善的聲音答道。

  「啊!這麼早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剛從加拉格爾那裡出來。」他在她身旁坐下,點了支香菸,「我給他打了一針強力鎮靜劑,他現在總算安靜了。」

  「他情況不好嗎?」

  「我看他快要神志不清了。剛才我一直在看著他,他突然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說起了馬來語。我當然一個字也聽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說著一個詞。」

  「或許是個名字,是個女人的名字。」

  「他想要下床。這該死的,都病成這樣了還那麼有勁兒。老天爺,可把我累壞了。我擔心他會跳船。看他的樣子像是有人在呼喚他。」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哈姆林太太慢吞吞地問道。

  「四點多,不到四點半吧。怎麼啦?」

  「沒怎麼。」她打了個冷戰。

  那天上午,當船上的生活又進入常態後,哈姆林太太在甲板上遇見了普雷斯,但他只是簡短打了個招呼,就迅速移開目光,徑直向前走去。他看上去疲憊不堪,神情焦慮。哈姆林太太又想起了那個胖女人,一頭濃密的黑髮上戴著金首飾,坐在那已經無人居住的平房前的台階上,望著那條蜿蜒穿過茂密橡膠林的大路。

  天氣熱得怕人。現在她知道了為什麼昨晚的夜色那麼陰沉。天空不再是湛藍的,而是變成了一片死氣沉沉的蒼白,竟然看不到一絲雲彩,熱氣像一塊棺材布似的罩在半空中。沒有風,大海也跟天空一樣蒼茫無色,平滑閃亮的海面像是染缸里的染料。船上的乘客都無精打采。他們在甲板上走上一圈,就會氣喘吁吁,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大家都壓低嗓門說話。船上籠罩著一種詭異而令人不安的氣氛,弄得誰也笑不出聲來。他們的心裡升起了一股憤憤不平的怨氣;每個人都活得好好的,可就在他們的身旁,有個人快要死了,這讓他們非常氣惱。這件事本來根本不是他們所關心的,可是不知有什麼神秘的原因,使得人人都不得安寧。在吸菸室里,有個種植園主喝下一杯杜松子酒後,粗暴地把大家心裡都感受到了卻不肯承認的話說了出來。

  「活見鬼,他要是當真要蹬腿,」他說,「那就不如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這樣子真叫人瘮得慌。」

  白天的時間過得很慢。哈姆林太太慶幸終於到了吃晚餐的時間。不管怎麼說,漫長的一天好歹又熬過去了。她跟醫生坐在一桌。

  「我們什麼時候到亞丁灣?」她問。

  「明天吧。船長說,明天早上五六點鐘我們就能看到陸地了。」

  她目光銳利地瞪了醫生一眼。醫生注目看了她一會兒,隨即垂下眼睛,漲紅了臉。他想起了那個女人,那個坐在平房門前台階上的胖女人,曾經說過加拉格爾見到陸地前就會死。哈姆林太太心裡在想,這個不信邪、只相信事實的年輕醫生,是否也終於動搖了。他皺了皺眉頭,然後,好像要打起精神的樣子,他又抬起眼睛看著她。

  「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挺願意將病人移交給亞丁灣的醫院的。」他說。

  第二天是聖誕節前夕。哈姆林太太夜裡沒睡好,醒來時天已放亮。她從舷窗往外看去,只見晴朗的天空潔白如銀,夜晚的霧氣已經散去,清晨的景色美麗壯觀。她心情輕鬆地走上甲板,一直走到船頭。在天邊的海平線上,一顆夜晚殘留的星星閃爍著暗淡的光。海面上泛起一片粼粼的波光,仿佛是一陣微風伸出調皮的手指輕輕拂過海面。波光格外柔軟,猶如春天剛綻露的細芽一般嬌嫩,又晶瑩剔透,讓人想起山間的潺潺溪流。她轉過臉去看那紅彤彤的旭日從東方冉冉升起,卻看見醫生朝她走來。他穿著白大褂,整夜都沒有合眼,頭髮凌亂,走路時弓著肩膀,看上去精疲力竭。她立刻知道,加拉格爾死了。當醫生走到她跟前時,她看到他在流淚。這會兒他顯得那麼年輕,她不禁對他產生了同情之心。她抓住了他的手。

  「可憐的孩子,」她說,「你累壞了。」

  「能做的我都做了。」他說,「我真的很想救他。」

  他的聲音顫抖,她看到他幾乎要發狂了。

  「什麼時候死的?」她問。

  他閉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嘴唇顫抖著。

  「幾分鐘前。」

  哈姆林太太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凝視的目光掃過平靜的海面,大海顯得無動於衷,永恆地翻湧不息,猶如人類的憂愁一樣茫茫無際。突然,她的目光停住了,就在他們前方的海平線上出現了一樣東西,遠遠望去像是一堆高低起伏的雲團,但是輪廓非常清晰,不可能是雲團。她碰了碰醫生的胳膊。

  「那是什麼?」

  他定睛望了一會兒,哈姆林太太看到他被太陽曬黑了的臉色發白了。

  「是陸地。」

  哈姆林太太再次想起了那個靜靜坐在加拉格爾的平房門前台階上的馬來胖女人。這一切,她都知道嗎?

  太陽高高升起後,他們在船上為加拉格爾舉行了葬禮。一等艙和二等艙的乘客、白人乘務員、歐洲船員,都站在下層甲板和艙口蓋上。傳教士誦讀祭文:

  出來如花,又被割下;

  飛去如影,不能存留。[1]

  普雷斯眉頭緊鎖,低頭看著甲板,牙齒咬得緊緊的。他並不感到傷心,因為他心裡充滿憤怒。醫生和領事並排站著。領事的臉上恰到好處地流露著官員慣有的哀悼神情,而醫生這會兒刮乾淨了臉,身穿乾淨的新制服,佩戴了金色飾帶,臉色蒼白憔悴。哈姆林太太的目光移到了林賽爾太太身上,她看到林賽爾太太緊緊靠在丈夫身上,啜泣著,她的丈夫則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知為何,這幕情景讓哈姆林太太格外有感觸。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這個小女人感到心煩意亂,便本能地去尋求丈夫的保護和支持了。但是哈姆林太太驀然感到全身一陣戰慄,隨即把目光移開,直直地盯著甲板上的接縫,因為她不想看到接下去會出現什麼情景。誦讀祭文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一位高級船員發出一道命令。傳教士繼續誦讀祭文:

  我們親愛的兄弟將在此與我們永別,願萬能的上帝以偉大的仁慈寬恕他的靈魂,我們將

  他的身體沉入海底,祈求永恆的大海為他帶來靈魂永生。

  哈姆林太太感覺到熱淚從自己的臉頰上滾落下來,在地上濺起無聲的水花。傳教士的誦讀聲還在繼續。

  葬禮結束後,乘客紛紛散去。二等艙的乘客剛回到自己的船艙,便聽到鈴聲響起,告訴他們吃午飯的時間到了。不過頭等艙的乘客仍在頂層甲板上漫無目的地遊蕩。多數男乘客去了吸菸室,他們要喝點兒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提提精神。可是領事在餐廳外面的告示板上張貼了一個通知,召集乘客都去開會。多數人都知道開這個會的目的,所以到了約定時間都來開會了。大家一個星期沒有這麼開心了,彼此交談甚歡,只是出於必要的理解而有所克制。領事戴著單片眼鏡,他向大家宣布召集開會的目的是討論明天要舉行的化裝舞會。他知道大家都對加拉格爾先生深懷同情,他本想提議大家聯名給逝者家屬寫一封弔唁函。但是,經客輪事務長檢查逝者的證件,沒能找到他的任何親友的聯繫方式。看來已故的加拉格爾先生在這個世上是孑然一身的。同時,他(領事)提議對醫生表示感謝,因為他確信醫生在這樣的情況下已經盡力了。

  「同意,同意!」乘客紛紛表示。

  領事接著往下說,大家都度過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時光,有人建議,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尊重,最好將化裝舞會推遲到新年前夜舉辦。但是他坦誠告訴大家,這並不是他的想法,而且他相信,加拉格爾先生本人如果活著也不會希望這樣的。當然,這個問題還要看大多數人怎麼決定。

  醫生站起身,對領事和所有乘客的善意表示感謝,這段時間對大家來說的確都不易,但是他得到了船長的授權在這裡告訴大家,船長明確表示他希望所有慶祝活動都在聖誕節如期舉行,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醫生)還向大家私下透露說,船長認為所有乘客最近都生活在死氣沉沉的陰影中,好好過個聖誕節樂一樂,對大家都有好處。接著,傳教士的妻子站起來發言,她說大家不應該只想著自己,娛樂委員會已經安排好,在頭等艙的晚宴結束後立刻為孩子們做聖誕樹,孩子們還盼著見到大家都穿上化裝舞服,大家可千萬不要讓他們失望。她跟船上的每一個人一樣都為逝者深感悲哀,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因過於悲傷而無心跳舞,她也深表理解。她自己也心情非常沉重,但她認為一味放縱悲傷之情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無異於自私而已。大家還是多為孩子們想想吧。這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了所有乘客。他們想要忘掉這麼多天來一直籠罩在輪船上的駭人氣氛,他們都還活著,他們要盡情享受快樂;但是他們心中又有所不安,覺得總該表現出一些悲傷才較為得體。當然,如果他們可以出於無私的動機而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就另當別論了。領事請大家舉手表決,除了哈姆林太太和一位患風濕病的老太婆之外,所有人都急切地舉起了手。

  「贊成票占多數。」領事宣布,「那我就祝賀本次會議達成了明智的決議。」

  就在要散會的時候,一位種植園主站起身說他要提一個建議。照現在的情形,難道大家不覺得也應該邀請二等艙的乘客一起來參加舞會嗎?早上他們還一起出席了葬禮呢。傳教士一躍而起表示贊成。他說,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已經把大家拉到一起了,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嘛。領事再次宣布:這個問題已經在此前的會議上討論過,那次會議達成了決議,大家一致認為讓二等艙的乘客自己舉辦晚會更能自得其樂,只是事情有了變化,現在他直覺認為應該推翻那個決定。

  「同意,同意!」乘客紛紛表示。

  大家沉浸在一陣民主的熱潮中,一致喝彩通過這個提議。散會時他們個個心情輕鬆,感覺自己都做了成人之美的善事。在吸菸室里,大家都相互請對方喝酒。

  就這樣,第二天傍晚,哈姆林太太換上了化裝舞會的裙子。她本沒有心情去參加這場開心熱鬧的舞會,有一會兒,她甚至想裝病,但她又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怕別人說她感情脆弱。她打扮成了卡門的樣子,她抵擋不住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動人的虛榮心。她描黑了睫毛,在臉上抹了胭脂,裙子挺合身。舞會的號聲響起,她款款走進了舞廳,引起大家一片讚嘆。領事(他總是很幽默)打扮成了一個芭蕾舞女郎,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傳教士夫婦扮成中國的清朝貴族,他們雖顯得有些拘謹,但還是很滿意這樣的裝束。林賽爾太太扮成喜劇角色科隆比納,儘量露出她的一雙美腿。她的丈夫扮成阿拉伯酋長,醫生則扮成馬來蘇丹。

  大家湊錢買了晚宴的香檳,晚宴氣氛熱鬧。輪船公司提供了彩包拉炮,拉開後出現了各種形狀的紙帽子,這些帽子都戴在乘客的頭上。還有紙彩帶,他們互相把彩帶拋給別人;船艙里還有很多小氣球,大家你一下我一下把氣球拍到各處。他們喊著,笑著,快樂極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自己玩得不開心。晚餐一結束,大家就走進了舞廳,那裡已經布置好了點著蠟燭的聖誕樹。孩子們也來了,他們興奮地大聲尖叫,領到了各種禮物。很快,舞會開始了。二等艙的乘客羞怯地站在甲板上的舞池周圍,偶爾有人結伴跳起了舞。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