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男舞女
2024-10-10 20:31:44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酒吧里擠滿了人。桑迪·韋斯科特已經喝了兩杯雞尾酒,現在感覺有點兒餓了。他看了看手錶。他應邀九點半來吃飯,現在已經快十點了。伊娃·巴雷特總是姍姍來遲,如果能在十點半之前吃上飯,就算運氣不錯了。他轉身向酒吧夥計又要了一杯雞尾酒,一眼看見有個人走到了吧檯前。
「嘿,科特曼,」他說,「一起喝點吧?」
「那就來一杯吧,先生。」
科特曼長得挺好看,三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勻稱,這使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顯矮。他像模像樣地穿著一件雙排紐扣的正裝外套,腰身有些緊,還系了個特別大的蝴蝶領結。他有一頭濃密烏黑的鬈髮,波浪似的披在腦袋上,柔滑光亮,從前額一直光溜地梳到後腦;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他說話溫文爾雅,只是帶有濃重的倫敦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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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拉好嗎?」桑迪問。
「哦,她很好。表演前要歇一歇,你知道的。用她的話說,叫穩穩神。」
「她那個把戲,給我一千鎊我也不干。」
「我想你也不會幹的。除了她,沒有人能幹得了,我是說,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下面的水還只有五英尺深。」
「這是我見過的最令人提心弔膽的表演了。」
科特曼輕輕笑了一聲。他把這話看作是誇人。斯特拉是他的妻子。當然,跳水冒險的是她,可點火的主意是他想出來的,也正是這火焰迷住了觀眾,使她的表演大獲成功。斯特拉要從六十英尺高的梯子上跳進一個水池裡,像他說的,池裡的水才五英尺深。就在她要跳的那一刻,他們會往水面上潑一層汽油,由科特曼點燃,烈焰騰空而起,斯特拉縱身躍入火中。
「帕科·埃斯皮奈爾告訴我說,這是賭場有史以來最叫座的節目啦。」桑迪說。
「我知道。他跟我說了,他們七月份的晚餐生意很紅火,已經跟往年八月份一樣好了。他跟我說,都是你們的功勞。」
「這麼說,你們會大賺一筆了。」
「噢,還不能這麼說。您也知道,我們是簽了合同的,那時我們當然不知道會這麼轟動,不過埃斯皮奈爾先生要跟我們預約下個月續簽,我也不妨跟您透露,要是條件沒有大的改變,我們不會再簽了。嘿,就在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個經紀人的來信,邀請我們到多維爾去。」
「我等的人來了。」桑迪說。
他朝科特曼點了點頭,轉身走了。伊娃·巴雷特雄赳赳地領著她的客人進來了,她是在樓下把他們聚齊了才一起上來的,一共八個人。
「我就知道會在這兒見到你的,桑迪。」她說,「我沒遲到吧?」
「只晚了半個鐘頭。」
「問問他們都要什麼雞尾酒,喝過雞尾酒後我們就吃飯。」
在吧檯喝酒的人差不多都下樓到露台上吃飯去了,所以吧檯前幾乎已空無一人,只有他們還站在那兒。這時,帕科·埃斯皮奈爾從這兒經過,他停下來和伊娃·巴雷特握手。帕科是個年輕人,他把錢財都揮霍光了,現在靠替賭場安排招徠客人的驚險節目為生。對闊綽顯赫的人彬彬有禮是他的職責所在。伊娃·巴雷特太太是一位家財萬貫的美國人,丈夫已過世,她不僅豪爽地大宴賓客,而且熱衷賭博。說到底,這裡提供的餐飲,以及在就餐時間表演的歌舞節目,都是為了引誘客人到賭桌上去輸錢的。
「給我準備了好座位了嗎,帕科?」伊娃·巴雷特問。
「是最好的。」他那雙阿根廷人的黑眼睛明亮有神,透露出對巴雷特太太徐娘半老的奢華風韻的讚嘆。這也是為了生意。「您看過斯特拉的表演嗎?」
「當然,三次啦,這是我見過最驚險的表演了。」
「桑迪每晚都來。」
「我想在她摔死時能在場。她總有一天會送命的,我怎麼也不想錯過這個場面。」
帕科大聲笑了起來。
「她的節目太成功了,我們打算再留她一個月,我只希望她在八月底前別把自己的性命丟掉。過了八月,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
「啊,天哪,難道要叫我每晚都吃鱒魚、烤雞,一直吃到八月底嗎?」桑迪嚷道。
「你真刻薄,桑迪。」伊娃·巴雷特說,「來吧,我們進去吃飯。我都餓壞了。」
帕科·埃斯皮奈爾問吧檯夥計看見科特曼沒有。夥計說他剛才和韋斯科特先生喝了一杯。
「哦,好的,如果他再來這兒,你告訴他,我有話要跟他說。」
巴雷特太太走到通向下面露台的長長的台階頂上停下了腳步,等著那位報社記者,一個頭髮蓬亂、憔悴瘦小的女人,夾著筆記本一步步走上來。桑迪低聲向她通報客人的姓名。這是個典型的賭場社交晚會。在場的有一位英國勳爵和他的夫人,兩人都又瘦又高,只要能白吃,他們跟誰吃飯都願意,在午夜之前一定會吃得快要撐破肚皮。有一位枯瘦的蘇格蘭女人,她的臉活像一副秘魯面具,經受了一千年暴風雨的吹打,還有她的英格蘭丈夫。這位先生雖然是個經紀人,卻有些軍人氣派,心直口快,親切熱情。他給人的印象是個特別正直的人,如果他把什麼好東西推銷給你,還像幫了你一個大忙似的,結果你發現上了當,你肯定只會自認倒霉而不會怨他。還有一位義大利伯爵夫人,其實她並非義大利人,更不是伯爵夫人,只是個打橋牌的高手。此外還有一位俄羅斯王子,他隨時願意把巴雷特太太變成王妃,同時替人代銷香檳酒、汽車和老一代大師的畫作。
客人在跳舞,巴雷特太太急切地等待他們跳完,她看著舞池裡密密麻麻的舞者,翹起她短短的上唇,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這是個狂歡之夜,餐桌都擠到了一起。從露台上遠遠望去,能看到平靜的海面,寂然無聲。音樂停止了,領班侍者笑容可掬地走上來,把巴雷特太太領到她的餐桌去,她邁著貴婦人的步子走下台階。
「從這個位子看跳水挺清楚的。」她邊說邊坐下來。
「我喜歡緊靠水池的位子,」桑迪說,「在那兒能看清她的臉。」
「她漂亮嗎?」伯爵夫人問道。
「我不是要看她漂亮不漂亮,我要看她的眼神。每次她都嚇得要死。」
「啊,我才不信呢。」那位模範市民說,他是古德哈特上校,雖然誰也弄不清他這軍銜究竟是怎麼得來的,「我的意思是說,這套扯淡的所謂絕技統統是騙人的。根本沒有真的危險,我說。」
「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從那麼高的地方跳到這麼淺的水池裡,在碰到水面的那一刻,她必須快如閃電般地轉身。稍有一點兒差錯,她的腦袋就會砸到水池底,她會摔斷脊梁骨的。」
「我說的就是這個呀,老弟。」上校說,「全是騙人的把戲,這是我說的,用不著爭論。」
「不管怎麼說,要是沒有危險,那就什麼都沒有了。」伊娃·巴雷特說,「前後就一分鐘。要不是她在拿性命冒險,這玩意兒就是當今時代最大的騙局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來看這個驚險絕技,不能說都是上當的吧。」
「差不多是徹頭徹尾的騙局。相信我的話吧。」
「行啊,你是內行。」桑迪說。
如果上校聽出了這句話或許是惡意挖苦,那只能說他的掩飾功夫令人欽佩。他大聲笑了。
「不妨告訴你我是懂一點兒的。」他接過話頭說,「我是說,我的眼睛尖得很,要騙我可不容易。」
水池的位置在露台左側的盡頭,後面支起了一架特別高的梯子,梯頂有一個很小的平台。又跳了兩三圈舞后,伊娃·巴雷特的客人都在吃蘆筍了,音樂聲停止,燈光漸暗。聚光燈打到了水池上,在耀眼的燈光中可以看見科特曼。他登上了五六級梯子,到了與水池頂齊平的位置。
「女士們,先生們!」他用響亮清晰的嗓音宣布,「諸位即將親眼見證本世紀最令人嘆為觀止的驚險表演。全世界最傑出的跳水雜技表演家斯特拉夫人,馬上就要從六十英尺高的梯子上跳進燃燒著火焰的五英尺深的水池裡。這個驚險絕技從來沒有人表演過,誰要是願意試試,斯特拉夫人願意奉上一百英鎊。女士們,先生們,我萬分榮幸地請斯特拉夫人登場。」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露台的台階上,快步跑到水池前,朝喝彩的觀眾鞠躬。她身穿一件男式絲綢睡袍,頭戴游泳帽,瘦瘦的臉上化了登台表演似的濃妝。義大利伯爵夫人透過她的小望遠鏡打量了她一番。
「不漂亮。」她說。
「身段挺好的。」伊娃·巴雷特說,「你一會兒就會看到的。」
斯特拉脫下睡袍交給科特曼。科特曼走下台階。斯特拉站定,望著觀眾。觀眾都坐在暗處,她只能看見一片白花花模糊不清的臉和一些白襯衫的前胸。斯特拉身材小巧,體形苗條,長長的腿,臀部瘦小。她的泳衣很單薄。
「你說得對,身段的確不錯,伊娃。」上校說,「當然,有點兒發育欠佳,可是我知道的,你們女人認為就該這樣才好。」
斯特拉開始登上梯子,聚光燈跟著她。梯子高得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工作人員往水面上潑了汽油。科特曼接過一個燃燒著的火炬,他看著斯特拉登上梯頂,在平台上站穩。
「準備好了嗎?」他大聲問。
「好了。」
「跳。」他喊道。
他喊出這一聲後,立刻將那燃燒著的火炬擲到水中。頓時火焰躥起,火舌騰躍,看著真是令人心驚膽戰。就在這一瞬間,斯特拉縱身跳下。她像一道閃電似的穿過火焰,躍入水中。在她入水後,火焰很快就熄滅了。轉眼間,她已鑽出水面,在暴風雨般的喝彩聲中躍出水池。科特曼給她裹上睡袍。她一再鞠躬致謝,喝彩聲持續不停,音樂奏響。她最後向觀眾揮了一遍手,然後跑下台階,穿過餐桌奔向門口。燈光大亮,餐廳的侍者又開始匆忙為客人端菜上酒。
桑迪·韋斯科特嘆了口氣。他不知道到底是失望還是釋然。
「太棒了。」那位英國貴族說。
「全是騙人的,」上校說,他有著英國人不依不饒的勁兒,「你們想打什麼賭都行。」
「這麼快就演完了。」英國勳爵夫人說,「我的意思是說,花這個錢實在不值得。」
不管怎麼說,她花的不是她自己的錢。她花的錢從來都不是她自己的。義大利伯爵夫人向前探過身來,她英語講得很流利,但口音很重。
「伊娃,我親愛的,陽台下面靠門那張桌上坐的那兩個不太尋常的人是誰呀?」
「很有意思,是不是?」桑迪說,「我一直在注意他們呢。」
伊娃·巴雷特朝伯爵夫人說的那張餐桌掃了一眼,背朝那張餐桌坐著的俄羅斯王子也轉過身去張望。
「這兩個人不對勁,」伊娃大聲驚叫,「我得問問安傑羅他們是誰。」
巴雷特太太有一個獨特的本領,她能叫得出全歐洲所有大飯店的領班侍者的名字。她吩咐正給她斟酒的侍者去把安傑羅叫來。
那一對的確有些怪異,他們單獨坐在一張小桌邊,兩人都很老了。男的高大粗壯,一頭濃密的白髮、兩道濃濃的白眉,上唇還有一大抹白鬍子。他的樣子很像已故的義大利國王亨伯特,但看上去要比任何國王都更像國王。他正襟危坐,身穿全套晚禮服,繫著白領帶,他的衣領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式。伴著他的是位瘦小的老婦,穿一身黑色的緞子舞會禮服,領口開得很低,腰間緊束。頸上圍著好幾串彩珠項鍊。她頭上顯然戴了假髮,這假髮很不相配,製作太過精細,一綹一綹的捲兒,活像一堆香腸,烏黑油亮。她臉上的濃妝簡直誇張得嚇人,眼角和眼皮上都塗成了鮮艷的藍色,眉毛描得又濃又黑,雙頰抹了一塊巨大的粉色胭脂,嘴唇猩紅。她臉上的皮肉鬆垂,滿是皺紋。她的眼睛很大,目光咄咄逼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來轉去,熱切地掃視著每一張餐桌。她把什麼都看在眼裡,每隔一兩分鐘,便會叫她身邊的老頭去看賓客群中的某一個人。所有賓客都穿著時髦,男人穿晚宴正裝,女人穿淺色薄長裙,這一對老人的模樣在這群人中顯得非常古怪,引得許多眼睛都轉過來看他們。然而眾人的注視似乎並未讓那老婦人感到局促不安。當感覺到有人在看她時,她反而調皮地揚起雙眉,露出笑容,眼珠子骨碌碌直轉,好似要答謝眾人的喝彩。
安傑羅匆匆趕到好主顧伊娃·巴雷特跟前。
「您找我嗎,尊貴的夫人?」
「噢,安傑羅,我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坐在門邊的那兩個稀奇古怪的老人是誰。」
安傑羅朝那邊看了一眼,然後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從他臉上的表情、雙肩的動作、腰板的扭動、雙手的姿勢,甚至可能就連腳尖的轉動,都可以看出他的歉意並不是認真的。
「您不用理會他們,尊貴的夫人。」他當然很清楚,巴雷特太太無權被稱作「尊貴的夫人」,正如他也知道,那位義大利伯爵夫人既不是義大利人,更不是伯爵夫人,而那位英國勳爵每次喝酒都要別人付帳。不過他同樣也知道,這樣稱呼巴雷特太太一定會讓她高興。「他們懇求我給他們安排一張餐桌,他們要看斯特拉夫人跳水。他們過去也是幹這一行的。我知道,看見這種人在這裡吃飯是挺礙眼的,可是他們一再求我,我實在不忍心拒絕。」
「我倒覺得他們太有意思了。我好喜歡他們。」
「我認識他們很多年了。其實,那個男的還是我的同鄉。」領班侍者帶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輕笑了一聲,「我答應給他們安排一張餐桌,條件是不准他們跳舞。我可不想冒險,尊貴的夫人。」
「噢,我倒挺想看看他們跳舞呢。」
「我做事不能越線,尊貴的夫人。」安傑羅滿臉嚴肅地說。
他面露微笑,又鞠了一躬,隨即退下。
「看,」桑迪大聲說,「他們要走了。」
那對可笑的老人付完了帳。老頭站起身,將一條很大的但不怎麼幹淨的白色羽毛圍脖圍到妻子的頸上。她也站起身來。老頭伸出胳膊讓妻子挽住,腰板挺得筆直,高大的身軀使他身邊的妻子顯得格外瘦小。兩人並肩朝門外走去。她的身後拖曳著黑色緞子禮裙的長長裙擺,伊娃·巴雷特(她已經五十好幾了)看到後竟然興奮地尖叫起來。
「看看,我記得我在上學的時候,我母親就穿過這樣的裙子。」
那對模樣滑稽的老人還是手挽著手並肩而行,他們穿過賭場裡一間間寬敞的餐廳,走到門口。老頭對看門人說:「勞駕告訴我演員化裝間在哪裡,我們要去向斯特拉夫人致意。」
守門人掃了他們一眼,立刻就心裡有底了。他們不是需要客氣對待的人。
「你們在那兒見不到她的。」
「她還沒有走吧?我想她兩點還要表演第二場的。」
「不錯。他們或許在吧檯。」
「我們去那裡看看應該無礙吧,卡洛。」老婦人說。
「同意,親愛的。」老頭像煞有介事地應道。
他們緩步登上大台階,走進了吧檯。這裡已經空蕩蕩了,除了吧檯的小夥計,只有屋角的兩把扶手椅上坐著一對男女。老婦人鬆開了丈夫的胳臂,伸展著雙手,快步走過去。
「你好,親愛的,我必須前來向你致賀。我與你一樣是英國人,我曾經也從事這一行。你的表演水平非常高超,親愛的,當之無愧的成功。」她轉向科特曼,「這位是你的丈夫嗎?」
斯特拉從扶手椅里站起身,略帶困惑地聽著這位老婦人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嘴角露出羞澀的微笑。
「是的,他叫希德。」
「幸會。」他說。
「這是我的丈夫,」老婦人用胳膊肘朝那滿頭白髮的高大老頭輕輕捅了一下,「佩內齊先生。他其實是一位伯爵,按名分我應該被尊稱為佩內齊伯爵夫人,不過,在我從這一行引退後,我們就棄用這個頭銜了。」
「要喝一杯嗎?」科特曼問。
「不,我們請。」佩內齊太太說著,坐到一把扶手椅上,「卡洛,你點吧。」
吧檯夥計走過來,一番討論後,點了三瓶啤酒。斯特拉不喝。
「不演完第二場,她是什麼也不喝的。」科特曼解釋道。
斯特拉長得小巧苗條,二十五六歲,淺褐色的短髮是燙過的,眼睛是灰色。她塗了口紅,但臉上只塗了淡淡的胭脂。她膚色蒼白,不算很漂亮,但是那小小的臉蛋兒還是挺端正的。她穿一身式樣簡樸的白色絲綢晚禮服。啤酒送來了,明顯不太健談的佩內齊先生喝了一大口。
「你們是演哪一類的?」希德·科特曼彬彬有禮地問。
佩內齊太太那雙化著濃妝的眼睛忽閃忽閃地轉了幾圈,迅速掃了他一眼,又轉身對她的丈夫說:
「告訴他們我的來歷,卡洛。」
「美人炮彈。」他宣布道。
佩內齊太太笑容燦爛,用小鳥似的目光在他們兩人的臉上來回掃了一圈。他們驚愕地看著她。
「美人炮彈弗羅拉。」她說。
她特別刻意地想要引出他們的讚嘆,反倒使得他們不知所措。斯特拉滿臉困惑地看了希德一眼。希德趕緊解圍。
「那時候應該還沒有我們吧。」
「自然還沒有你們。對了,我們正好是在維多利亞女王駕崩的那一年退役的。我們當年的表演轟動一時。你們當然聽到過我的名聲,這毋庸說。」她看到兩人一臉茫然的神色,語氣稍稍變了一下,「想當年我是倫敦最叫座兒的,那還是在老水族館演的,所有的上流人士都來看我的表演。有威爾斯親王,還有好多要人,我也說不上來。我是滿城人談論的話題。我說得對吧,卡洛?」
「她讓水族館整整一年座無虛席。」
「那裡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轟動的表演。是啊,就在前兩年我還自我引薦與德·巴斯夫人晤面。就是莉莉·蘭特里[13]1,你們知道的。她曾經在這兒住過,她對我還記憶猶新。她告訴我說,她看過十次我的表演。」
「你們表演的是什麼節目?」斯特拉問。
「用大炮把我射出去。相信我,那真是轟動一時。在倫敦一炮打響後,我又到世界各地去表演。是的,親愛的,我現在是個老太婆了,這我承認。佩內齊先生七十八,我也年過七十了,可是曾經在倫敦到處都貼著我的頭像。德·巴斯夫人對我是這樣說的:親愛的,你跟我一樣有名。可是你要知道觀眾是怎麼回事,給他們一點兒好東西,他們就像瘋了一樣喜歡,只是他們老想要換口味;無論多麼好的東西,他們也會看膩的,然後就再也不想看了。我遭遇過這樣的事情,親愛的,你也一樣會遭遇的。誰都逃不脫這樣的結局。不過,佩內齊先生總是說,他的腦袋還好好地長在他的脖子上。他才這麼高就開始從事這一行了。馬戲團,知道吧?當領班。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他的。那時我在雜技團,表演空中飛人,你們知道的。他現在還挺英俊的吧,可你們要是在那時候見到他就好了,那才叫英俊瀟灑呢。腳蹬俄羅斯長靴,下身穿著馬褲,上身穿著帶盤花扣的緊身衣,揚鞭策馬在馬戲場上奔馳,我這輩子再沒見過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了。」
佩內齊先生一言不發,只是若有所思地捻著他那一大抹白鬍子。
「嗯,就像我剛才說的,他不是個亂花錢的人,後來經紀人推銷不出去我們的節目了,他就說,我們退役算了。他做得對,當年我們可是全倫敦最紅的明星,怎麼還能再回去干馬戲團?我是說,佩內齊先生其實是個伯爵,他必須要顧全他的尊嚴,所以我們就來到了這裡,買了一所房子,辦了養老金計劃。佩內齊先生雄心勃勃要在這一行干出名堂。我們在這兒生活已經有三十五年了。我們前些年幹得還不壞,直到兩三年前經濟不景氣了,現在的觀眾跟我們剛開始的時候不一樣了,不過他們家裡也需要過日子,也要支付水電費什麼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生活開支。給他們一張名片吧,卡洛。佩內齊先生會做飯,你們要是在外面想吃家鄉菜了,就來我們家裡做客吧。我喜歡專業的人,我們會有很多話可以交談的,你和我,親愛的。我常說,一日專業,一生內行。」
這時,吧檯的領班吃過晚飯回來了,他一眼看見了希德。
「啊,科特曼先生,埃斯皮奈爾先生在找你,他說有事要跟你說。」
「哦,他在哪兒?」
「就在這附近什麼地方。」
「我們要走了。」佩內齊太太說著站了起來,「找個日子來我們家吃午飯吧,好不好?我想給你們看看我以前的照片和剪報。我猜想你們好像沒聽說過美人炮彈。說真的,那時候我跟倫敦塔一樣有名。」
佩內齊太太發現這兩個年輕人竟然沒有聽說過她,倒也並不氣惱,她只是覺得太好笑了。
他們互相告別,斯特拉又坐回到她的扶手椅上。
「我把這點兒啤酒喝完,」希德說,「就去看看帕科找我有什麼事。小寶貝兒,你要在這裡等我,還是想到你的化裝間去?」
斯特拉雙手攥緊,沒有回答。希德看了她一眼,很快把目光移開。
「太有意思了,那個老女人。」他還是那麼樂呵呵地繼續說著,「真是個滑稽的人。我估計她所說的也許都是真的。可我還是得說,這太不可思議了。想想她居然轟動了整個倫敦,什麼啊?四十年前?最可笑的是,她以為還有人會記得這些陳年舊事。她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我們怎麼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她。」
他又看了看斯特拉,是用眼角偷偷瞥了一眼,不讓她看出他在看她,可是他看到了她在哭。他不知如何是好。她蒼白的臉上滾下了淚珠,她沒有哭出聲。
「怎麼啦,親愛的?」
「希德,今晚我不能再跳了。」她抽泣著說。
「這是為什麼啊?」
「我害怕。」
他抓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是好樣的,」他說,「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人。喝點兒白蘭地吧,振作一下。」
「不,那會更糟。」
「你不能這樣讓你的觀眾失望呀。」
「什麼狗屁觀眾!一幫整天只會胡吃濫喝的豬玀,一群咋咋呼呼的傻瓜,錢多得不知道該怎麼花。我不能為他們玩兒命,我摔死了,他們會在乎嗎?」
「別這麼說,他們就是為了找這種刺激才來看表演的,這是不否認的。」他心神不安地回答說,「可是你是知道的,我也知道,這是沒什麼危險的,只要你穩住神就不會有事。」
「可我已經穩不住神了,希德,我會摔死的。」
她提高了一些嗓音,希德連忙回頭去看那吧檯的侍者。那人正在讀《尼斯偵查報》,沒有注意他們。
「你不知道從那上邊、從梯子頂上往下看那水池,有多害怕。你要相信我的話,我覺得今晚我會暈過去的。我告訴你今晚我不能再跳了,你得幫我放棄今晚的表演,希德。」
「要是你今晚害怕不敢跳,明天會更糟糕。」
「不,不會的。連演兩場會要了我的命。要等這麼長時間,還有發生的這些事,讓我緊張。你去找埃斯皮奈爾先生,跟他說我不能一晚演兩場。我的神經受不了啦。」
「他絕不會答應的。整個晚餐的生意全靠你呢,所有人都是為了看你才來的。」
「這我沒辦法,我告訴你,我不能再跳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淚水還在她蒼白的小臉上往下淌,希德看出她快要失去自制力。幾天來他一直感覺要出事,很焦急。他試圖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隱約感到不讓她把自己心裡的感受說出來會好些。可是他又憂心忡忡,因為他愛斯特拉。
「埃斯皮奈爾在找我。」他說。
「有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我會告訴他,你一個晚上只能跳一次,看他怎麼說。你可以在這兒等我嗎?」
「不,我到化裝間去。」
十分鐘後希德去化裝間找她。他興致很高,腳步輕快,興沖沖地撞開了門。
「寶貝兒,我給你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他們下個月還跟我們簽,錢加一倍。」
他奔過去要抱住她親吻,可是斯特拉把他推開了。
「今晚我還要再跳嗎?」
「恐怕還得跳。我說了每晚只能演一場,可他根本聽不進去,他說晚餐那一場非演不可。畢竟要加一倍的錢,也算值的。」
斯特拉一下坐到了地上,這次是放聲大哭了。
「我跳不了,希德,我跳不了啊,我會摔死的!」
希德也坐到地上,扶起了她的頭,把她抱在懷裡,拍打著她。
「打起精神來,親愛的,你不能拒絕這麼大一筆錢啊。想想看,這夠我們過整個冬天了,什麼都不用干。好歹到七月底只有四天了,往下也就剩一個八月了。」
「不行,真的不行,我害怕極了。我不想死,希德,我愛你。」
「我知道你愛我,親愛的,我也愛你。打從我們結婚起,我就再沒有看過別的女人一眼。我們從沒有過這麼多錢,以後也不會再有了。這些事情你也是知道的,現在我們是紅得發紫,但是我們不能指望永遠都會這樣。我們得趁熱打鐵呀。」
「你想要我死嗎,希德?」
「別說傻話。沒有你,我該怎麼過?你一定不能這樣放棄。你還得考慮你的名譽,你可是個世界聞名的人。」
「跟那個美人炮彈一樣。」她大聲喊道,接著憤怒地大笑起來。
「那該死的老女人。」他心想。
他知道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真倒霉,斯特拉全聽進去了。
「她的話讓我開了竅。」她接著說道,「這些人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來看我的表演?為的就是有可能看到我哪天摔死。等我死了一個星期後,他們就會連我的名字都忘得一乾二淨。觀眾就是這麼回事,我看到那個塗脂抹粉的丑老婆子就全明白了。唉,希德,我難受極了。」她伸出雙臂勾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到他的臉上,「希德,說什麼都沒用的了,我不能再跳了。」
「就今晚,是嗎?要是你真的這麼難受,我就去告訴埃斯皮奈爾,說你犯頭暈了。我敢說,就這一次應該沒問題。」
「我不是說今晚,我是說永遠都不能再跳了。」
她感到希德的身子繃緊了。
「希德,親愛的,別以為我是在犯傻。這種感覺不是今天才有的,一直都有,我越來越害怕了。一想到這些,我夜裡就睡不著,快要入睡時,總會看見自己站在梯子頂上往下瞧。今晚我差點兒都上不去了,我一直在哆嗦,在你點火說跳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把我往後拉,我甚至連自己跳了都不知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登上跳台的,糊裡糊塗地聽到大家在拍手叫好了。希德,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要我去承受這樣的折磨。」
希德長嘆一聲,他自己也淚水盈眶了,因為他是真心愛她的。
「你也知道放棄會有什麼後果。」他說,「過去的生活,沒完沒了的馬拉松舞。」
「做什麼都比現在這個好。」
過去的生活他們都不會忘記。希德十八歲就當上了職業舞男,他膚色較黑,長得像西班牙人,挺好看的,又富於活力,中年和老年女人都樂意付錢請他伴舞,他從來沒有失業過。他從英格蘭漂泊到了歐洲大陸,最後留在這裡不走了。從一家旅館換到另一家旅館,冬天去賭場,夏天去法國的海濱浴場。他們的日子過得還不算壞,通常是兩三個人住在一起,都是男的,在廉價的寄宿公寓裡合住一個房間。他們不必早起,只要能穿戴好,在中午十二點前趕到酒店去陪那些想減肥的胖女人跳舞就行。下午可以休息,五點再來酒店,三個人一起找一張餐桌坐下,瞪大了眼睛四下打量,看有沒有人可能會是他們的主顧。他們都有一些常客。到了夜裡,他們就去餐廳吃飯,酒店管一頓飯,蠻豐盛的。在上各道菜的間隙,他們還會陪人跳舞。也能賺不少錢,不管陪誰跳舞,一般跳一次就能賺到五十至一百法郎。有時遇到個闊太太,同他們當中的某一個連著跳上兩三個晚上之後,會大方地給到一千法郎。有時也會遇上某個中年女人在他們當中挑一個陪她過夜,那樣又能進帳二百五十法郎。另外,總會有機會碰到哪個昏了頭的老糊塗,會扔給他們一些貴重東西,白金藍寶石戒指啦,金煙盒啦,名貴衣服啦,手錶啦。希德的一個朋友還娶了這麼個女人,老得可以當他的母親了,可是人家給了他一輛汽車,還給錢讓他去賭,他們住在比亞里茨的一棟漂亮別墅里。那是大家都可以燒錢的好時光。後來經濟就不景氣了,職業舞男都不好過了。酒店沒人住了,似乎也沒有顧客肯花錢請一個帥小伙子伴舞取樂了。希德常常跳了一整天連買杯酒的錢都掙不到,而且不止一次,他陪一個體重足有一噸的胖老太太跳完舞,人家竟厚著臉皮只給他十法郎。他的開銷卻一點兒都沒有減少,因為他還得穿戴得漂漂亮亮,不然酒店經理就會怨言頻頻,洗衣服也要花一大筆錢,他需要的襯衣多得驚人;還有鞋子,那裡的地板特別費鞋,而他穿的鞋子又必須看上去是新的。還有房錢得付,午餐也要花錢。
就在那時,他遇到了斯特拉,在埃薇昂。那個季節糟糕透了。那時斯特拉在做游泳教練,她是澳大利亞人,一個出色的跳水運動員。她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會表演跳水,晚上到酒店伴舞。他們倆一起在餐廳里與客人分開的一張小餐桌上吃飯,樂隊一開始演奏,兩人便跳起舞來,吸引顧客請他們伴舞。但是,經常沒有人跟他們跳,他們便自己跳下去。他們都沒有找到幾個肯花錢的舞伴,倒是愛上了彼此,在那個季節結束時結了婚。他倆從沒為此後悔過。他們一起經歷了艱難的歲月。儘管出於生意的原因他們隱瞞了夫妻關係(上了年紀的太太並不那麼喜歡同一個有妻子在場的已婚男人跳舞),但是兩人都要找到在酒店做伴舞的差事還是不容易,斯特拉沒有工作,僅靠希德一個人賺的錢,哪怕過最簡樸的生活也遠遠不夠。靠伴舞為生實在太難了。他們去了巴黎,學會了一種新的舞技,但是競爭激烈得可怕,很難在娛樂場所找到飯碗。斯特拉在社交舞廳有出色的舞技,可那時人們熱衷的是驚險雜技,不論他們怎樣努力排練,她也表演不出什麼能吸引人的節目。觀眾已經看膩了傳統的社交舞,他們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活兒干。希德的手錶、黃金煙盒、白金戒指,統統進了當鋪。最後他們在尼斯窮困潦倒,到頭來希德不得不把自己的晚禮服也送進了當鋪。那日子真是過得太慘了。後來有個別出心裁的經理髮起了馬拉松舞,他們迫於生計也參加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跳,每小時休息十五分鐘。那簡直太可怕了。腿都跳疼了,腳也跳麻木了。他們常常跳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隨著音樂的節拍移動腳步,儘可能少費體力。他們掙到了一點點錢,有的觀眾會給他們一二百法郎,鼓勵他們繼續跳下去。有時,為了吸引觀眾的注意,他們還要強打起精神,表演一段絕技。碰上觀眾興致好,倒也可能多掙一點兒。他倆都精疲力竭。到第十一天頭上,斯特拉累得暈了過去,只好退出不跳了。希德一個人繼續跳下去,不停地跳,沒有舞伴,讓人感覺非常可笑。那是他們一生中最落魄的日子,真的是山窮水盡了。那段生活給他們留下了可怕而慘痛的回憶。但也就是在那個走投無路的時候,希德忽然有了靈感。就在他獨自一人在舞池裡有氣無力地挪動著腳步時,他忽然靈機一動有了個主意。斯特拉總說自己可以在碟子裡跳水,這是個騙人的花招兒。
「人的腦袋好神奇,有時靈光一閃就有了主意,」他後來說,「就像閃電一樣。」
他忽然想起曾經看見過一個男孩點燃了灑在人行道上的汽油,呼地一下火焰四起。不用說,在烈火熊熊的水面上表演跳水的壯觀場面準會讓觀眾驚嘆不已。就在那一刻,希德決定不再跳舞。他興奮得不能繼續跳那個馬拉松舞了,他跟斯特拉認真談了他的想法,她聽了也興致勃勃。希德便給一個當經紀人的朋友寫了封信;大家都喜歡希德,他是個挺有人緣的小伙子,那個經紀人出錢置辦了設備,又安排他們在巴黎的一個馬戲團表演了一場,結果一炮打響。他們有了出頭之日。聘約四面飛來,希德為自己買了一整套新服裝。沒多久,這個海濱賭場跟他們簽約推出了夏季表演,這時他們的聲譽達到了頂峰。希德說斯特拉紅得發紫,一點兒都不算誇張。
「我們的一切苦惱都過去了,我的好妻子。」他深情款款地說,「現在我們可以存一點兒錢以備不時之需了,等到觀眾看膩了這個,我會再想出別的點子來。」
可是眼下這事來得太突然了,毫無徵兆,就在他們幹得最火的時候,斯特拉卻要撒手不幹了。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看到她這麼難過,他的心都要碎了。現在他甚至比剛結婚時更愛斯特拉了。他深深地愛她,是因為他們曾共患難,無論如何,有一次他們連著五天每人只有一塊麵包和一杯牛奶充飢;他愛她,還因為她使自己脫離了困境,又有了好衣服穿,一天又能吃上三頓飯了。他不敢去看斯特拉,她那雙可愛的灰色眼睛裡流露出的痛苦神情,使他無法忍受。斯特拉怯生生地伸出一隻手去摸他的手,希德長嘆一聲。
「你也知道這樣做的結局是什麼,親愛的。我們和酒店的關係泡湯了,無論如何,這一行也干不下去了。就算還有可乾的,那也要被比我們年輕的人給比下去。你和我一樣清楚那些老女人是怎麼回事——她們要的是小伙子,再說了,我的個子實在也不夠高。年輕時問題不大,現在說我顯得年輕也沒用了,因為我已經不年輕了。」
「也許咱們能去拍電影。」
他聳了聳肩。這條路他們在走投無路之前嘗試過。
「我不在乎以前幹過什麼,我可以去商店賣東西。」
「你以為工作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嗎?」
她又哭了起來。
「別哭了,親愛的,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們已經存了一點兒錢。」
「我知道我們存了多少,夠維持半年,半年後就得挨餓。先當掉一些零碎雜物,接著再當衣服,跟過去一樣。再往後就該到那些烏七八糟的地方去跳舞,好歹能吃上一頓晚飯,跳一晚上掙個五十法郎,然後連著幾個星期我們都找不到工作,只有一聽說哪兒有馬拉松舞就趕緊去跳。誰知道馬拉松舞會讓觀眾喜歡多久呢?」
「我知道你覺得我不講理了,希德。」
這時,他轉過身看著斯特拉,她雙眼噙滿淚水。希德對她微微一笑,笑得那麼溫柔,那麼迷人。
「不,我沒有,小寶貝兒,我要讓你快樂。不管怎麼說,你是我的一切,我愛你。」
他把斯特拉摟在懷裡,他能感覺到她的心在怦怦地跳。既然她這麼難受,他自然要盡力為她著想。萬一她真的送了命呢?不,不行,還是讓她放棄吧,錢不錢的,見鬼去吧。斯特拉微微顫動了一下。
「怎麼啦,親愛的?」
斯特拉掙脫了他的懷抱,站起身來,她走到梳妝檯前。
「我想我該準備上場了。」她說。
希德猛地站了起來。
「你今晚不是不打算跳了嗎?」
「今晚還跳,每晚都跳,跳到摔死為止。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呢?我知道你說得對,希德。我不能再回去受那份罪了,住在那臭烘烘的旅館房間裡不見天日,連飯都吃不飽。啊,還有那馬拉松舞。你幹嗎又提起它呢?一天又一天地跳個不停,又累又髒,非要跳到身體實在頂不住了才停下。我或許還能再堅持一個月,再多掙幾個錢,好讓你有機會去找找別的出路。」
「不行,親愛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拼命。不要幹了,總會有辦法的。我們過去挨過餓,再挨餓也沒事的。」
斯特拉脫掉了衣服,全身赤裸,只穿了一雙長襪,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衝著鏡子裡的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不能讓我的觀眾失望。」她冷笑著說。
[1]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蘇格蘭作家,英國文學新浪漫主義的代表之一。中國讀者熟知的冒險小說《金銀島》的作者。
[2]南太平洋島國薩摩亞的首都阿皮亞附近的一個村莊,因史蒂文森晚年在薩摩亞的同名故居而著稱。
[3] 又譯作「科文特花園」「科芬園」,英國倫敦西區的一個繁華商業中心,英國皇家歌劇院所在地。
[4] 德國作曲家華格納的著名歌劇,1865年在慕尼黑皇家宮廷與國家劇院首演,被譽為現代音樂的開山之作。
[5] 華格納(1813—1883),德國音樂史上舉足輕重的作曲家和劇作家,以歌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和《尼伯龍根的指環》等著稱。
[6] 德國巴伐利亞州的城市,作曲家華格納1872—1883年居住在這個城市,他住的別墅「Wahnfried」後改建為華格納博物館。華格納曾在這座城市創辦了拜羅伊特音樂節。
[7] 華格納四部曲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第二部。
[8]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簡稱。
[9] 倫敦市中心的一條繁華街道,東西南北貫通倫敦的主要商業和休閒街區,因書店眾多而被譽為「倫敦書店街」。此處指勞森想到了英國詩人弗朗西斯·湯普森的長詩《天堂獵犬》里寫到的「天堂與查令十字街」。
[10] 湯普森(1859—1907),英國詩人,年輕時染上毒癮,一生潦倒,1893年發表長詩《天堂獵犬》,奠定了他作為英國著名詩人的地位。該詩有濃厚的神學色彩,因而也在教會中產生了很大影響。
[11] 英國詩人弗朗西斯·湯普森發表於1893年的182行著名長詩,題目「天堂獵犬」暗喻上帝,全詩探討人的靈魂迷失時,上帝的愛無處不在,上帝會像「獵犬」一樣追尋人的心靈。
[12] 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雷特》中的女角色之一,諂媚大臣波洛涅斯的女兒。她與哈姆雷特相愛,但是聽信父親和哥哥的教唆,成了哈姆雷特裝瘋復仇的犧牲品,加上父親被哈姆雷特錯殺而精神錯亂,最終投水自殺。
[13]莉莉·蘭特里(1853—1929),英國著名電影演員,被譽為維多利亞時代倫敦最著名的「職業美女」,因1899年嫁給休·傑拉德·德·巴斯爵士,因此後稱德·巴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