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說全集:第3冊 池塘2
2024-10-10 20:31:40
作者: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她的尖叫聲仍在他耳邊迴響,這是難以忍受的。艾賽爾默默地看著他。他想去抓住她的手,淚水從他眼眶裡涌了出來。他羞愧不已,把臉貼在她的大腿上,虛弱的身體隨著抽泣而顫抖著。艾賽爾的臉上露出了完全不屑一顧的神情。她跟所有土著女人一樣,瞧不起在女人面前自輕自賤的男人。一個可憐蟲!有一陣,她差點兒就以為他還不算無可救藥。這會兒他竟像一條雜種狗一樣匍匐在她的腳邊,她滿臉輕蔑地輕輕踢了他一腳。
「滾!」她說,「我恨你。」
他想要去摟住她,但她一把推開了他。她站起身,脫下了裙子,脫掉了鞋子和襪子,又穿上了她那條舊的哈伯德大媽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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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裡?」
「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要去池塘。」
「讓我也去吧。」他說。
他的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央求。
「你連這也要管嗎?」
他用手捂住臉,傷心地痛哭起來,而她不動聲色,眼神依舊冷冰冰的,從他身邊走過,頭也不抬逕自出去了。
打那以後,艾賽爾就完全鄙視他了。雖然所有人都還一起住在這所小小的房子裡——勞森和艾賽爾、他們的兩個孩子、布萊瓦爾德、他的妻子和岳母,還有那些隨時在他們家進進出出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和食客,所有人都擠在一個屋檐下,只是勞森已經跟不存在一樣了,沒有人理睬他了。他早上吃過早飯就出門,晚上回來只是吃頓晚飯。他不再跟人吵鬧,要是沒錢去英國俱樂部了,他就晚上待在家裡跟老布萊瓦爾德和幾個親戚打牌。除了喝醉的時候,他平時總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艾賽爾把他當一條狗一樣對待。在他狂野的激情發作時,她偶爾也會屈從,但激情過後總會爆發一陣陣的憤恨,讓她感到害怕。隨後,他會變得低聲下氣,哭哭啼啼,這時她對他就只剩鄙視了,恨不得朝他臉上吐唾沫。有時他會動粗,但現在她已有了應對之策:只要他動手打人,她就用腳踢,用手抓,用牙咬。幾次大打出手,他都沒能總占上風。很快整個阿皮亞都知道了他們關係不好,幾乎沒有人同情勞森;在旅館,大伙兒感到驚訝的是,布萊瓦爾德老頭兒怎麼沒有把他踢出家門。
「布萊瓦爾德是個野蠻的傢伙。」其中一人說道,「要是哪天他一槍崩了勞森,我都不會感到驚奇。」
艾賽爾依然每天黃昏都去那個安靜的池塘游泳,那池塘似乎對她有一種超脫人世的吸引力,你會想像就是這種吸引力誘使一條擁有了靈魂的美人魚渴望去擁抱那清涼的鹹鹹的海浪。有時勞森也會去,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去,艾賽爾顯然一看見他就惱火;或許是因為他希望在那個池塘邊可以重新找回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心中充滿的那份純粹的迷醉;也或許僅僅是因為跟那些瘋狂害著單相思的人一樣,以為堅持不懈就能逼迫對方接受。有一天他又漫步走到了這裡,這一次他忽然有了一種已經久違了的感覺,他突然感到世界多麼美好。夕陽西下,暮色悄悄降臨,仿佛一層薄雲依偎在椰子樹的葉子上,微風無聲地吹動樹葉,一彎新月就掛在樹梢上。他慢慢走到岸邊,看到了艾賽爾仰面浮在水上,長髮漂盪在身體四周,手裡拿著一枝很大的芙蓉花。他停了一會兒,欣賞著她——她多麼像奧菲利亞[12]!
「喂,艾賽爾!」他歡快地叫起來。
她的身體猛地顫動了一下,手裡鮮紅的花兒掉落到了水面上,悠然漂遠了。她又遊了幾下,知道可以踩到水底了,便站了起來。
「走開,」她說,「走開!」
他哈哈笑了。
「別那麼自私,地方很大,夠我們兩人的。」
「你為什麼不能離我遠點?我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別嚷嚷了,我也想洗澡。」他樂呵呵地答道。
「你到橋那邊去,我不想你在這裡。」
「對不起了。」他說,依然微笑著。
他一點兒都沒生氣,他也沒有覺察到艾賽爾已經要發火了。他開始脫外套。
「走開,」她尖聲叫道,「你不能在這裡。你就連這件事都不能放過我嗎?快走!」
「別犯傻了,親愛的。」
她彎下腰,從水裡撿起了一塊尖尖的石頭,揚手就向他扔了過去。他來不及躲開,石頭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他大叫一聲,伸手往頭上捂了一下,手拿開時,已沾滿了血。艾賽爾仍站在原處不動,氣得喘著粗氣。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沒有說一句話,拿起外套走了。艾賽爾回到水裡,順著河流向下游的淺灘游去。
石頭砸出了一個撕裂的傷口,此後幾天,勞森只能頭上纏著繃帶外出。他編造了一個聽上去比較可信的故事,萬一俱樂部的那些人問起來好解釋是怎麼回事,可是他沒有機會用到這個故事,根本沒有人理會這件事。他看到他們偷偷地朝自己的腦袋瞥了幾眼,但誰也沒說一個字。這樣的沉默只能說明他們都知道他的傷口是怎麼來的。他現在已確信艾賽爾有了情人,而他們都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自己卻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線索。他從沒看見過艾賽爾跟任何人在一起,也沒有人流露過想要跟她在一起的意願,或者對他的態度有什麼可疑之處。他不由得怒火中燒,可是沒有人可以讓他發泄怒火,他便不停喝酒,越喝越多,在我到這個島上時,他剛剛又一次酒精中毒。
我在一個叫卡斯特的人家裡見到了艾賽爾。卡斯特同他的土著妻子一起住在離阿皮亞兩三英里遠的地方。我跟他打了會兒網球,打累了,他提出去他家喝杯茶。我們去了他家,在他家雜亂的客廳里,我看到了艾賽爾在同卡斯特太太聊天。
「你好,艾賽爾,」卡斯特說,「我不知道你來了。」
我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下,我想看看她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會把勞森迷得如此神魂顛倒。但是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呢?她的確很漂亮,讓人想起紅色的芙蓉花,這種在薩摩亞的灌木叢中常見的花兒總讓人覺得優雅柔嫩,而又飽含激情。不過,就算那時我已經聽說了不少關於她的故事,我仍然發現她最吸引我的還是她的清新和單純。她很安靜,有些羞澀,她身上絲毫沒有粗俗和張揚的痕跡,也沒有混血兒身上常見的那種熱情洋溢的神情。很難讓人相信她就是現在已人所共知的夫妻打鬥場景中的那個悍婦。她穿著那條漂亮的粉紅色連衣裙和高跟鞋,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個歐洲女子。你根本猜想不到她竟會有那樣落後的土著生活背景,而且在那種生活中過得如魚得水。我並不覺得她有絲毫的聰明才智,如果一個男人同她生活了一段時間後,發現她身上曾經吸引他的激情漸漸消退,使他感到厭倦,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在我看來,她身上的特點是不言自明的,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性情,就好像一個念頭出現在人的意識中,但還沒能用語言說出來就消逝了,這種性情是會顯出一種別樣的魅力,不過那魅力也許只是胡亂想像出來的。假如我事先對她的事一無所知,我會僅僅把她看作一個嬌小漂亮的混血兒,跟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
她跟我聊起了各種事情,薩摩亞人總是跟陌生人聊這些的。她聊到了我來這裡的旅途,問我有沒有到帕帕瑟去滑過水岩,問我想不想住在土著村莊裡。她還跟我說起了蘇格蘭,我似乎聽出了她克制不住地想要誇大她在那裡的生活排場。她甚至天真地問我認不認識她住在蘇格蘭北部時熟識的這位太太或那位太太。
這時,那個肥胖的德裔美國人米勒走了進來,他親切地同每個人握手後坐下了,然後用他歡快的大嗓門要了杯威士忌。他太胖了,不停地出汗。他摘下金邊眼鏡擦了擦,這時你會看到他那雙在兩片大大的圓鏡片後面顯得很仁慈的小眼睛閃現著精明、狡黠的光。在他來之前,屋裡的氣氛有些沉悶,可他是個嘻嘻哈哈很會講故事的人。很快,他的妙語連珠就引得兩位女士——艾賽爾和我朋友的妻子——開懷大笑。他在這個島上享有受女士青睞的盛名,你也能看出這麼個肥胖噁心、又老又丑的傢伙怎麼會討人喜歡。他說話風趣幽默,又總能說得周圍的人都可以聽懂,語氣鏗鏘有力,充滿自信,而他的西方人口音又給他說的話平添了一絲趣味。最後他轉過身來對我說:
「我說啊,如果我們要回去吃晚飯,現在就走吧。你願意的話,可以坐我的車。」
我向他道謝,然後站起身。他跟其他人一一握手後,邁著沉重有力的步子走了出去,吃力地坐進了他的汽車。
「真是個小美人,勞森的妻子。」他在開車時,我這樣說道。
「勞森對她太壞,老是打她。我一聽說男人打女人,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們又走了一會兒,他才說道:
「勞森跟她結婚就是太蠢了,我當時就這麼說的。要是沒結婚,他還能管得住她。他是個鄉巴佬,就這麼回事,鄉巴佬。」
一年快要結束,我離開薩摩亞的日子日益臨近,我要乘坐一月四日去雪梨的輪船。聖誕節是在旅館度過的,舉行了一些適當的慶祝儀式,但大家都把這看作新年的排練罷了。我們這些習慣於在酒吧扎堆的人決定在新年晚上好好歡慶。
那天的晚宴很熱鬧,飯後大伙兒逛到英國俱樂部去打撞球。俱樂部是一幢簡易的木板房。大家說說笑笑,接著玩賭博。不過很多人的賭技很差,只有米勒是個例外,他也喝了跟別人一樣多的酒,而所有人都比他年輕得多,可是他的眼光還是那樣敏銳,出手還是那樣穩健,一點兒都沒受到影響。他說著俏皮話,溫文爾雅地把這些年輕人的錢裝進了自己的口袋。玩了一個小時後,我感到厭倦,便走了出去,穿過馬路溜達到了海邊。海灘上有三棵椰子樹,像是三個月亮少女在等待著她們的情郎從海里出來。我坐在一棵椰子樹下,眺望著環礁湖和夜空中的繁星。
我不知道勞森晚上去了哪裡,不過在十點和十一點之間他也來到了俱樂部。他從塵土飛揚、空蕩蕩的馬路上蹣跚走來,心裡感到煩悶無聊。到了俱樂部後,他先去吧檯獨自喝了一杯,然後才走進了撞球房。現在,只要有很多白人聚在一起時,他總會不好意思加入他們,需要喝上一大杯威士忌才能鼓起信心。他手裡拿著酒杯站在那裡時,米勒朝他走了過來。他穿著短袖襯衫,手裡還拿著球桿。他瞟了一眼調酒員。
「出去,傑克。」他說。
調酒員是個本地人,上身穿著白襯衫,腰間纏著紅色圍腰布。他一句話沒說,悄悄地走出了小小的酒吧。
「聽著,勞森,我在等你,想跟你說幾句話。」這個大塊頭美國人說道。
「好傢夥,這可是在這個該死的島上少見的新鮮事兒,還不用花錢,免費贈送的。」
米勒扶了扶鼻樑上的金邊眼鏡,然後用冷峻而堅定的目光盯著勞森。
「你給我聽好了,年輕人,我知道你又打勞森太太了,這事兒我不能不管。你要是再打她一下,我就打斷你這副骯髒的小身板兒上的每一根骨頭。」
這下勞森終於知道了自己一直在苦苦尋找的那個人是誰了,就是米勒!瞧著這人的長相:肥胖,禿頂,光禿禿的大圓臉,雙下巴,金邊眼鏡,一大把年紀,有如一個背叛教義的牧師那樣看似和顏悅色卻又精明狡詐的神情。再想想艾賽爾,一個如此纖弱苗條的女人,簡直像處女一樣純潔,他心中頓時感到驚恐不已。不管他有什麼缺點,勞森絕不是個懦夫,他一言不發,舉拳狠狠向米勒打去。米勒迅速用拿著球桿的手擋住他的拳頭,同時掄起右臂,一拳打在勞森的耳朵上。勞森比這個美國人矮了四英寸,而且體格並不結實,加上生病,不適應熱帶氣候,喝酒太多,這些都使他的身體很虛弱。這一拳就把他打得像一根木頭一樣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倒在吧檯下。米勒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
「我想你現在該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了。這是給你的警告,你最好給我記住。」
他拿起球桿,走進了撞球房。這裡一片嘈雜,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勞森站了起來,伸出手摸了摸耳朵,耳朵里還在嗡嗡作響。然後,他偷偷溜出了俱樂部。
我看到一個人穿過了馬路,在黑暗的夜色下只能看到一團白色,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他走到了海灘上,從我坐著的椰子樹下走過去,腦袋耷拉著。我看出這是勞森,但我知道他肯定喝多了,所以我沒有跟他說話。他遲疑不定地走了兩三步,又轉了回來。他走到我跟前,彎下腰,盯著我的臉。
「我想是你。」他說。
他坐下來,拿出了菸斗。
「裡面太熱,太鬧了吧。」我主動跟他搭話。
「你為什麼坐在這裡?」
「我在等大教堂的子夜彌撒。」
「要是你願意,我跟你一起去。」
這會兒勞森已經完全清醒了,我們坐著抽了會兒煙,都沒說話。環礁湖裡不時有幾條大魚躍出水面,稍遠處的河口停著一條帆船,船燈閃爍。
「你下星期走,是吧?」他問。
「是的。」
「又能回家,是多開心的事。可是我已經受不了啦,那裡太冷了,你知道的。」
「在英國現在大家都圍著爐火在哆嗦呢,想想也真夠怪異的。」我說。
一絲風也沒有,溫潤的夜色如同施了魔法似的讓人沉迷。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襯衫和一條帆布背帶褲。我很喜歡這夜晚的柔和閒適,我舒坦地伸展開了四肢。
「這樣的新年前夜是不會讓人想要去好好做新年規劃的。」我微笑著說。
他沒有回答,我不知道我這麼隨口一說的話在他腦子裡引起了怎樣的思緒,因為他很快就開口說起話來。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臉上沒有表情,但從他的口音可以聽出他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我的耳朵一直受到瓮聲瓮氣的粗魯腔調的傷害,現在能聽到他用這種口吻說話也算是個寬慰。
「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了。誰都看得出來,是不是?我已經掉進了無底深淵,我爬不出來了,『我看到層層無底的黑暗』。」他說道。我感覺到他在引用這句詩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微笑。「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出自己錯在哪裡。」他接著說。
我屏住了呼吸,因為在我看來,沒有什麼比一個人向你赤裸裸地展示靈魂更令人敬畏的了。靈魂展示後,你會發現沒有哪個人會如此猥瑣,如此卑劣,可是在他的身上,你卻看到了一星引起憐憫的火花。
「假如我能看出這全是我自己的錯,事情也不會這麼糟糕的。沒錯,我是喝酒,可是如果事情不是這個樣子,我也不會整天喝個不停的。我其實並不喜歡喝酒。我揣摩我是不該跟艾賽爾結婚的,如果我只是同她交往,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可我真的好愛她。」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
「她人不壞,你知道嗎?真的不壞。我只是運氣不好,我們本來可以過得很幸福的。她從蘇格蘭逃走時,我想我本該放她走就好了,可是我不能那樣做——那時我愛死她了,何況我們還有孩子。」
「你喜歡這孩子嗎?」我問。
「以前是喜歡的。我們有兩個孩子,你知道吧。可是現在他們對我不那麼重要了。無論在哪裡,你都會把他們當作是本地的土著孩子,我也只能用薩摩亞語跟他們說話。」
「重新開始太晚了嗎?你不能一走了之,離開這裡嗎?」
「我沒有這個勇氣,我已經不行了。」
「你還愛你的妻子?」
「現在不愛了,現在不愛了。」他重複說著這句話,聲音里透著恐懼,「我現在都沒有感覺了,我完蛋了。」他說。
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
「如果你真的想跟我去做子夜彌撒,現在就走吧。」我說。
「走啊。」
我們起身沿著馬路走去。整座天主教大教堂都是白色的,面朝大海,巍峨壯觀,相形之下,旁邊的那些新教禮拜堂看上去就像小小的會議室了。路上只有兩三輛汽車,卻有很多小馬車,小馬車就停放在靠馬路的教堂牆邊。島民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彌撒,從敞開著的高大的門可以看到裡面已擠滿了人,高高的祭壇上燈火通明。人群中只有幾個白人,混血兒更多些,但絕大多數是本地土著。所有男人都穿著褲子,因為教堂認定圍腰布有傷大雅。我們在後面找到了座位,靠近敞開的門口。不一會兒,我隨著勞森的目光,看到了艾賽爾和一群混血兒走了進來。他們都穿戴得很像樣,男人身著硬領襯衫,腳蹬閃亮的靴子;女人都戴著色彩鮮艷的大帽子。艾賽爾從過道上走去,一邊朝熟人點頭微笑。彌撒開始了。
彌撒結束後,我和勞森站在一側看著人群魚貫而出,過了會兒他向我伸出手。
「晚安。」他說,「祝你旅途愉快。」
「哦,不過我走前還會見到你的。」
他咯咯笑了。
「問題是不知道你會見到的是喝醉了的我,還是清醒的我。」
他轉身離開了。我記住了他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在蓬亂的眉毛下閃爍著野性的光。我遲疑地停下腳步。我沒有睡意,覺得無論如何要去俱樂部逗留一個鐘頭再去睡覺。到了俱樂部後,我看到撞球房裡空無一人,不過酒吧間裡有五六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在打撲克。我進去時,米勒抬頭看了我一眼。
「坐下玩一把。」他說。
「好的。」
我買了些籌碼,跟他們一起玩了起來。不用說,這是全世界最迷人的遊戲,我的逗留時間延長到了兩個小時,然後三個小時。雖然時間已經很晚,但那個本地調酒師還是毫無困意,滿臉堆笑地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給我們端酒,還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些火腿和麵包。我們繼續玩著。在座的人多半都喝多了,大家玩得興致很濃,忘乎所以。我出手不大,不想贏也不擔心輸,但我饒有興味地留意著米勒。他跟其他人喝了一杯又一杯,可頭腦依舊冷靜清醒,他的籌碼在不斷增加,他在面前放著的一張整潔的小紙片上一筆一筆記錄著他借給其他玩者的錢數,那些人已經輸得很慘。他一邊拿走那些年輕人的錢,一邊對他們露出和藹的笑容。他不停地開著玩笑,說著各種逸聞趣事,但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張牌,別人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也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最後,曙光有點兒羞澀又有點兒自嘲地悄悄鑽進了窗子,仿佛它沒有理由到這裡來,很快天亮了。
「要我說啊,」米勒說道,「我想我們一帆風順地送走了舊的一年。現在大伙兒該玩一輪大的了,我呢,該去鑽蚊帳了。你們別忘了,我都五十了,我熬不了這麼晚啦。」
我們站在陽台上,享受著清晨美麗的景色和清新的空氣。環礁湖上仿佛鋪了一面五彩的玻璃,有人提出先泡個澡再去睡覺,但是大家都不喜歡到環礁湖裡泡,湖水黏糊糊的,腳踩在湖底也有些危險。米勒的汽車就停在門口,他提議帶我們去池塘。我們跳上了車,沿著空蕩蕩的馬路駛去。我們到了池塘時,那裡似乎天還沒有亮。樹下的池水仍裹在一片濃蔭里,夜色籠罩下的靜謐揮之不去。我們個個興致高漲。我們沒有帶毛巾,也沒有任何可換的衣服,按我的謹慎性格,我不知道洗完澡後怎樣擦乾身體。每個人都穿得不多,我們很快就扯掉了身上的衣服。那個小個子押運員尼爾森第一個脫光了。
「我要潛到水底去。」他說。
他潛入水中。過了一會兒,另一人也潛了下去,但是水很淺,所以他比尼爾森先鑽出水面。然後尼爾森也浮了上來,他急急忙忙朝岸邊游來。
「快點,把我拉上去。」他說。
「怎麼啦?」
顯然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滿臉驚恐。兩個人把手伸給他,他爬上了岸。
「我說啊,水底有個人。」
「別傻了,你喝醉了吧。」
「不信拉倒,要是沒有人,我就真的是發酒瘋了。可我告訴你們,水下真的有個人,嚇死我了。」
米勒看了他一會兒,這個小個子臉色慘白,全身發抖。
「來,卡斯特,」米勒對那個高大的澳大利亞人說,「我們下去看看吧。」
「他是站著的,」尼爾森說,「全身穿著衣服,我看到他了,他想要抓住我。」
「別說了。」米勒說,「你準備好了嗎?」
他們兩人潛了下去,我們在岸上等著,誰也沒說話。他們在水下待的時間似乎超過了任何人的憋氣時間。然後卡斯特浮了上來,後面緊跟著米勒,他滿臉通紅,仿佛馬上要發作腦出血似的。他們拖著身後的什麼東西。又一個人跳進水裡幫他們,三個人一起把拖著的東西拉到水邊,然後推上岸。這時我們看出來了,那是勞森,外套里綁上了一塊大石頭,跟雙腿捆在了一起。
「看他綁成這個樣子,是真的要尋死。」米勒說著,把他的近視眼裡的水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