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江亭三題《百字令》:卅年一夢,江山人物俱老
2024-10-10 20:30:38
作者: 唐浩明
孫中山於二月下旬回到廣州,就任南方政府大元帥,並組建了一個全新的大元帥大本營。李大釗先期回到北京。初夏,楊度也從蘇州回到北京,亦竹帶著孩子們繼續住在蘇州。楊鈞的夫人尹氏不服北方水土,楊度回京不久,他便帶著全家遷回長沙去了。李大釗常給楊度寄來一些報紙雜誌,也親自來過槐安胡同幾次。李大釗向楊度談了許多新觀點、新思想,楊度有的贊同,有的不贊同。對於「喚起民眾,依靠民眾」這一點,他是非常讚賞的,但他認為自己不適宜做這種事。他最合適做的,還是以曹錕的高等顧問的名義,往來於北京、保定、洛陽之間,為促成南北合作做一些事情,以不負中山特使的重任。
楊度一廂情願地希望曹錕與孫中山合作,擁戴孫中山重做中華民國的總統,但直系軍閥的這個大頭領野心大得很,他要自己做總統,並不理睬他的高等顧問的一番苦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曹錕在他的部屬吳佩孚、馮玉祥等人的支持下,通過倒掉張紹曾內閣、逼走總統黎元洪等一系列步驟,又用五千銀圓一張選票的巨款賄賂了國會議員,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北京城裡的大總統。曹錕高標價碼,議員公開賣票,開創了民國成立以來總統選舉中最為醜惡的紀錄,成了中國政壇上最為骯髒的一筆交易。一時間,「賄選總統」「豬仔議員」的罵聲遍於全國各地。曹錕當選的第二天,孫中山便在廣州通電全國聲討,並電告段祺瑞、張作霖,要他們響應南方政府的通電,一起討伐這個公開以金錢嘲弄民主的賄選總統。
楊度對曹錕失望至極,也對五千銀圓便可賣身的豬仔議員們失望至極。他憤然辭去高等顧問之職,夏壽田也不再做秘書長了,從保定來到北京,重新住進槐安胡同。
曹錕以如此手段登上總統寶座,他在全國大小軍閥面前如何能有威望?這樣的中央政府,又如何能領導全國?中國的政局更加混亂了。
曹錕的內閣一如過去所有的內閣一樣,變幻無常,一會兒是孫寶琦主閣,一會兒是顧維鈞主閣,一會兒又換成顏惠慶主閣。烏煙瘴氣的政壇,直讓所有關心國事的中國人氣沮。
楊度與夏壽田蟄居槐安胡同,過著禮佛參禪、讀書著述的生活。
夏壽田向來長於詞章,這時便全副心思潛於唐宋詩詞之中,自己也時有所作,藉以抒發他對國家的憂思,以及對他和叔姬之間純潔情誼的深切懷念。夏壽田與叔姬這種特殊友情,楊度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知端倪。這些年來,眼見叔姬與代懿長期分居,他甚至動過撮合夏莊結合的念頭。但此事難度太大,牽涉面太廣,各方面都沒有譚嗣同那種衝決羅網的勇氣,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們這樣相思下去吧!
夏壽田每有所作都給楊度看,一起斟酌吟詠,然後再端端正正地謄在水印花箋上,寄往南國,寄到同樣魂牽夢繞於愛情理想王國的叔姬的手裡。叔姬則總是在流著熱淚讀過十遍百遍後再和上一首兩首。北京的槐安胡同與湘潭的石塘鋪,就這樣彼此「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為天地人間上下古今再添一段綿綿無窮的男女情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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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度於讀佛經外,又添了一樁事情,那就是開始為中國通史的寫作收集資料,爬梳整理,思考研究。寫作這本書,是孫中山賦予他的使命。調和孫、曹既不可實現,寫好這本書應該是不難的。何況自己為帝王之學、君主立憲耗費了半生光陰,又出莊入佛,由佛悟禪,且負笈東瀛,涉獵歐美,更參與過朝政,遊說過諸侯,真正可以說得上博通古今,出入百家,學貫中西,遊歷四方,寫中國通史的資格,放眼天下,有誰能超得過自己!楊度決定用三五年的時間做這件事,以太史公為榜樣,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將自己一生的學問和閱歷、探索和追求都寫進這部皇皇巨著中去。恰好這時梁啓超也徹底離開政壇進入學界,當起清華大學國學導師來。無論是對佛學,還是對史學,梁氏都堪稱大師。於是,梁、楊這對亦敵亦友的大師,在學術上又找到了共同點,常常在一起辨校史料,切磋學問。
繪畫這門功課,楊度也沒丟掉。夏壽田懷念岳霜,似乎有種繼續亡妾事業的味道,他跟齊白石學畫的心情比楊度還要熾烈。遇到合適的時候,梅蘭芳常常會請他們去看他演的戲。梅蘭芳稟賦過人,又謙和好學,對於齊白石、楊度、夏壽田,他總是當作良師來看待,時時向他們請教,向他們學畫學詩。在楊度的眼中,梅蘭芳好比一隻麼鳳出現在京城梨園中。梅蘭芳三十歲生日時,他和齊、夏前去祝賀。齊白石送了一幅《梅蘭吐芳圖》、夏壽田填了一闋《一剪梅》作為壽禮。楊度則為忘年之交譜了一支《梅郎曲》:「早歲京華逐管弦,侯譚名在小楊前。光宣變後尋歌舞,又看梅郎十五年。」又為之作了一段長序:「予自前清癸巳始游京師,其時供奉名伶,以侯俊山、譚鑫培稱最,酒後閒談,皆能略敘宮廷瑣事。迄予戊申海外重歸,則二人已老,繼起得名者唯梅郎畹華及吾家小樓耳,世變愈劇而歌曲愈新。今歲癸亥,距戊申十五年,距癸巳已三十年,梅郎於時年亦三十。當麼鳳初生之日,正士龍入洛之年,低回往事,棖觸舊遊,作《梅郎曲》以壽之。」梅蘭芳接過這件禮物,甚是歡喜。
不久,北京政局又起劇變。直系內訌,馮玉祥倒戈,曹錕狼狽下台,各路軍閥將北洋元老段祺瑞抬了出來,組成了一個既無總統又無總理的臨時執政政府。人們不知道如何稱呼東山再起的段祺瑞,只好叫他段執政。這真是個不倫不類的稱號,段氏聞之,啼笑皆非。
楊度對軍閥政治心灰意冷,寄希望於孫中山、李大釗等人的民眾政治。這天傍晚,劉成禺突然出現在槐安胡同。他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卻給主人帶來一則振奮精神的消息:孫中山有意在南方政府里為楊度安排一個極為重要的位置,其職權將在袁世凱當年所給予的次長、參政之上,同時還請楊度為創辦不久的黃埔軍官學校的學生們講授中國歷史。劉成禺還告訴他,孫中山即將應段祺瑞之邀,北上進京,進京後再當面詳談。
無異一股強勁的春風吹來,楊度心中的枯枝又獲復甦。他在琢磨著:中山先生將給我一個什麼職務呢?既然在次長、參政之上,是不是部長?抑或是哪個局的局長?要麼是中山先生要實施其五權憲法藍圖,設立五院,委任我做某院院長?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中山先生身邊那麼多為革命出生入死勞苦功高的戰友,怎麼會輪到我這個帝制餘孽的身上?對了!他猛然想起,中山先生一定是要我做他的大元帥府秘書長。這個職位對我來說,是任之遊刃有餘的。中山先生的大業一定可以成功,我給他做幾年秘書長,為革命事業立下功勳,今後同樣可以做民國政府的院長、總理!「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說不定我這一生仍可以為社會做出大事!
他的熱血又開始沸騰,激情又重新洋溢。楊度這時才清醒地認識到,萬象皆空的佛門學說,不管他怎樣苦苦修煉虔誠奉行,始終沒有在身上紮下根基,而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思想,卻早已深深地融進他的骨肉血液中,割捨不去,與生俱存!
楊度密切地注視著孫中山的行蹤。
十一月中旬,孫中山偕夫人及秘書汪精衛等人一行由廣州啟程,途經香港、上海,繞道日本長崎、神戶,十二月初抵達天津。不料,孫中山抵津的當天下午便肝病復發。但事情太多,他不能休息,帶病工作,病情日益嚴重。十二月三十一日,孫中山扶病進京,受到北京各界兩百多個團體三萬餘人的熱烈歡迎。孫中山卻不能下車與大家見面,只發表一個書面啟事登在報上:「文此次扶病入京,遵醫者之戒,暫行療養」,各方代表,昔日好友均「俟疾少瘳,再當約談」。
楊度看到這則啟事,不便赴北京飯店探視孫中山,只有在每天打坐時默默地為他的健康祈禱,求佛祖保佑孫中山早日康復。
一月下旬,孫中山遷入協和醫院施行手術。手術的結果令人悲哀:孫中山患的是晚期肝癌,病狀危殆,群醫乏術。這個消息經報紙公布後,舉國震驚。過幾天,中國國民黨發表宣言,抵制段祺瑞的善後會議。接著,孫中山的兒子孫科,國民黨要員李烈鈞、張靜江、葉楚傖等來京探視。再後來,廖仲愷夫人何香凝也由廣州來到北京。廖夫人倉促進京,無疑是來安慰陪伴孫夫人的。人們都已知道,孫先生的病情已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了。
楊度天天看報,憂心如焚。三月一日,孫中山從協和醫院遷進鐵獅子胡同行轅。十二日上午九時,一代偉人終於與世長辭。
噩耗傳到槐安胡同,楊度聽後呆若木雞。中國從此失去了一位道德崇高威望素著的偉大政治家,他個人從此失去了一位情誼深厚相知相許的真誠朋友。中國的前途將會更加變幻莫測,他個人的前途或許將永無指望。
北京各界人士隆重悼念孫中山先生。在中央公園社稷大殿外,人們排著長隊,懷著無限崇敬無限悲痛的心情瞻仰這位人民政治家的遺容。楊度和夏壽田也參加了這個行列,他們隨著緩緩移動的人群來到孫中山的遺體旁邊。經過防腐美容處理後的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在國旗黨旗的覆蓋下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他再也不能張開嘴,與這個由朋友變為政敵,又由政敵再變為戰友的可人商討在未來的國民政府中的安排事宜了。孫中山將要給楊度安排一個什麼位置呢?隨著他的逝世,這將成為一個永遠不可解答的謎!
楊度邁著沉重的步履走出社稷大殿時,突然遇到迎面而來的李烈鈞。李烈鈞一九〇五年在日本士官學校讀書時,曾與楊度有過一面之識。他是一個激烈的革命派。在日本時就加入了同盟會,回國後在新軍里任職,積極宣傳革命主張。辛亥革命那年,他率部獨立,先後任過安徽江西兩省都督。李烈鈞對袁世凱壓製革命黨的行為非常憤恨。宋案發生後,他與黃興、胡漢民一起舉兵反袁,失敗後逃亡日本,與袁世凱結下深仇大恨。蔡鍔到雲南後,他隨即去了昆明,就任護國軍第二軍總司令。以後一直跟著孫中山。孫中山去世後,他任北京治喪處招待股長。
李烈鈞性格暴烈,恩怨分明,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袁世凱和袁氏黨羽。今天在這種場合碰到這個籌安會的理事長、帝制復辟的頭號要犯,他真是又悲又憤,又恨又怒。他快步走到楊度的面前,鼓起兩隻眼睛,衝著楊度吼道:「你這個禍國殃民的袁氏走狗,總理就是你們這班人給活活整死的!你也配到這裡來?快回到佛堂念你的鬼經去吧!」
說罷,將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在楊度的腳前,揚長而去。
楊度猛然遭此一遇,又羞又惱,只覺得眼前一陣昏黑,兩腳直發軟。
「晳子,晳子!」夏壽田邊喊邊將他扶住。
楊度斜靠在夏壽田的肩膀上,蒼白的臉上露出悽慘的一笑,無力地說:「不要緊。」
「他是誰?」夏壽田指著李烈鈞的背影問,「這人怎麼這樣無禮?」
「一個粗魯的武夫。」楊度捂著胸口說,「午貽,不要跟他計較。」
「豈有此理!」夏壽田還在氣憤不平。他握住楊度的手。手是冷冰冰的。於是,指了指不遠處供遊人休憩的石凳說,「我們到那裡去坐一會兒吧!」
楊度點了點頭。他們一起來到石凳邊坐下。一個賣大碗熱茶的老大爺推著小車走過來,夏壽田要了兩碗熱茶。
喝了幾口茶後,楊度覺得胸腔里好受了些。他微閉著雙眼,在心裡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念著「阿彌陀佛」四個字。就這樣也不知念了幾百句,他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臉上也慢慢地恢復了血色。
夏壽田凝望著社稷大殿。大門外長長的瞻仰隊伍在緩慢地推移著,只見前面的人一個個地走進殿內,然後又走出來,卻不見弔唁的人數減少。他與孫中山沒有過直接交往,也沒有仔細研究過《孫文學說》,但眼前的場面使他看出這位開國總統在國人心中的地位。
「老弟,我們到城外去散散心吧!孫先生走了,中國的事還要靠我們生者來做,不要太抑鬱了!」
「老兄說得對。今天天氣好,我們乾脆到城南江亭去踏踏青吧!」
隨著對話聲,一高一矮兩個漢子從他們面前走過。
啊,是的,江亭,十多年沒有去過了!想必眼下那裡春光正濃,春意正足,應該去看看。夏壽田想到這裡,頓時來了興致,對楊度說:「晳子,四大皆空,還是保持自身的六根清淨為好。今天風和日麗,我們也到江亭去走走吧!」
「可以。」楊度起身說,「你說得對,是該六根清淨才行,走吧。」
一個小時後,馬車將他們載到江亭。
到底是郊外,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塵浮,比起城內的些許春色來,這裡的春意的確要濃烈得多。一大片一大片叫不出名字來的樹木全部換成了新綠,各色各樣的野草小花蓬蓬勃勃充滿生機;蘆葦叢生的沼澤地里,成群結隊的鳥兒在飛翔起伏。造物主按時將春光送回人間,但人間的狀況卻糟糕透頂。長年內亂,百業蕭條,江亭邊的幾家飯鋪酒店,房屋破舊,生意清淡。古老的慈悲庵牆傾壁頹,灰暗冷瑟,讓人覺得只要有一陣稍大的風吹來,它便會從頭到腳連根倒塌似的。遊人很少,更無風箏哨鴿。放眼望去,四周一派荒蕪落寞。原本是為了散心而來,卻不料到了這裡,心情反而更加壓抑沉悶了。
孫中山閉目躺臥,李烈鈞瞪眼吐沫,這兩個情景總在楊度的眼前晃動疊印。「禍國殃民」「禍國殃民」「禍國殃民」,李烈鈞的怒罵,聲聲震盪著他耳膜。我楊晳子從小發憤讀書,壯志凌雲。戊戌年在時務學堂,與譚嗣同、蔡鍔對天盟誓,要為國獻身。現在,蔡、譚成了舉世崇敬的英雄,我卻變成了「禍國殃民」?在日本四年,我與梁啓超一樣地研究各國憲法,為在中國建立起完整的憲政法制而努力。現在梁成了一代精神領袖,我卻變成了「禍國殃民」?為了祖國,我放棄了在東洋立馬可得的美人和豐饒財產,可這番苦心,又有誰知道呢?為君憲盡忠竭力,固然不合時宜,但介紹孫黃相識、支持黃興起義、挫敗陳炯明的陰謀,這些難道還不足以將功補過,取信於世嗎?為什麼李烈鈞還要死死揪住「帝制餘孽」不放呢?李與我並無私仇,他之所以如此,純系過去政見不同而結下的怨恨。李如此,胡漢民、汪精衛、譚延闓,以及整個國民黨不都會如此嗎?倘若孫先生不死,憑著他的威望和對我的信任,既可以壓住李烈鈞等人的舊怨,又可以讓我為革命事業立新功,晚年的輝煌說不定真可以指望。可現在,大樹已倒,一切都完了!「還不回到佛堂念你的鬼經去」,看來今生今世,唯一的避風港真的只有佛門禪室了!
萬象皆空,萬緣俱息。還是佛祖指示得對。不這樣來看待世事人生,我楊晳子還能靜下心來安度餘年嗎?
夏壽田也陷入了沉思。他清楚地記得,那年他高中榜眼,名動天下,享盡了人生無限風光無限榮耀。就是在這江亭,那麼多素不相識的遊人茶客圍繞著他,誰人的眼光里不充滿著羨慕、尊敬?二十八歲的青年才子,本可以沿著這條已因科舉勝利而開闢的寬闊大道走下去,由翰林而學士,由學士而尚侍,登上仕宦的高峰。可是,國運多艱,命運多舛,歲月一晃就過去了,而今鬢已斑,體已弱,卻一無所成,一無所有,只落得滿眼春光滿眼愁!他終於不能壓制心頭的鬱悶,對楊度說:「晳子,你還記得戊戌年我們第一次游江亭嗎?」
夏壽田的一句話把楊度的思路從眼前推到了往昔。戊戌年第一次游江亭的事,怎麼可能忘記呢?當年帶給夏午貽的只不過是功名的風光,帶給楊晳子的卻是人生的幸福。靜竹,這個美麗多情的名字,這個美麗多情的女人,年年月月,生生世世,人間天國,宇宙洪荒,將永遠與他相聚在一起!而為他們牽上紅線的,不正是這座江亭嗎?青春伴隨著愛情,在他心裡點燃著一把旺烈的火焰,國家雖然王氣黯然,他個人卻是雄心勃勃!
「我們第二次游江亭的時候,岳霜在這裡作畫,靜竹也還在……」夏壽田喃喃地念叨著,往日的追思重重地壓住了他的心頭。
是的,是的,庚戌年再游江亭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一天是中秋佳節,兩家結伴在此賞秋景喝菊花酒,靜竹尤其興奮。她拄著拐杖,依偎在楊度的身旁,談起他們的初戀,計劃著再游潭柘寺,對身體的康復充滿希望。岳霜架著畫板作畫,亦竹抱著孩子在一旁為她調色。她們本身就構成了一幅恬美的人生畫卷。還有意想不到的寄禪和淨無成雙成對出現在慈悲庵前。灰暗的慈悲庵,大概只有那一刻才煥發著光彩。國事雖不堪問,而生命依然有其樂趣所在。三十多歲的憲政編查館提調仍對前途懷著憧憬。
然而今日,這一切都化為烏有了。岳霜走了,靜竹走了,寄禪走了。淨無大概也走了,那本注入寄禪一生情愛的《覆舟集》,看來也只有焚化給她了。國事更加一塌糊塗,年過半百體氣衰弱的槐安胡同老宅主人也對未來不抱任何指望了。帝王學傳人沒有了,曹錕高等顧問沒有了,中山特使也沒有了,唯一有的,就是這個自封的虎陀禪師。別無選擇,別無出路,除開「萬象皆空,萬緣俱息」,還能有其他嗎?
「晳子,前兩次我們游江亭時,一人都題了一闋《百字令》,今天我們每人再題一闋,留下作個紀念吧!」當兩人都心事重重地走近江亭粉壁前時,夏壽田向楊度提出了這個建議。
「好吧!」近三十年歲月,轉眼一瞬間,此中有多少回味,多少感嘆!楊度對老友說,「前兩次都是你和我,這次你先寫,我來和你。」
「行!」
夏壽田從附近酒家處借來一支筆一壺墨汁,對著粉壁凝神良久,然後揮起筆,先寫下幾句序文:
戊戌年,予與晳子初游江亭,各題《百字令》一闋,時皆少年,意氣正盛。十二年後再游江亭,又各題《百字令》一闋。時予家難初已,晳子東遊歸來,均覺銳氣減半,不復當年。今三游江亭,不可無詞紀實,然國運家事均不堪回首,幸喜予早已信奉禪宗,於無路處回過頭來,反覺天空地闊,風清雲爽,無復哀樂之可言矣。
楊度讀了這段文字,深為驚詫:想不到午貽只參了一年的佛,竟然全得了禪機!且看他是如何寫的。跟著夏壽田手臂的不停揮動,楊度輕輕地誦道:
西山晴黛,閱千年興廢,依然蒼好。豎子英雄都一例,付與斷煙荒草。一勺南湖,明霞碧水,未覺風光少。不堪回首,酒徒詞客俱老。休問滄海桑田,龍爭虎戰,閒事何時了?聽唱菰蒲新曲子,洗盡從前煩惱。隨分題襟,等閒側帽,一角江亭小。不辭盡醉,明朝花下來早。
「該你了!」
夏壽田寫完,將毛筆和墨汁遞給楊度。楊度接過,立即在壁上寫下:
天畸道人尚無復哀樂可言,虎陀禪師豈至今未成佛耶?萬象皆空,萬緣俱息,一切諸可不言,唯有江亭三嘆而已!
稍停一會兒,他把和詞一句一句地寫了出來:
一亭無恙,剩光宣朝士,重來醉倒。城郭人民今古變,不變西山殘照。老憩南湖,壯遊瀛海,少把瀟湘釣。卅年一夢,江山人物俱老。自古司馬文章,臥龍志業,無事尋煩惱。一自廬山看月後,洞徹身心都了。處處滄桑,人人歌哭,我自隨緣好。江亭三嘆,人間哀樂多少!
「楊先生,何須如此,人間正歷滄桑正道哩!」
楊度、夏壽田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著自己的佳作,冷不防背後響起一句渾厚溫和的聲音。二人回過頭,只見一個身著長袍的男子正微笑地望著他們。
「守常先生,好久不見了!」楊度對著李大釗抱拳,又指著夏壽田介紹,「這是夏午貽先生。」
「夏先生好!」李大釗客氣地稱呼著,說,「我給你們二位介紹一個新朋友。」
楊度這時才發覺李大釗身後站著一個青年。此人年約二十六七歲,英俊挺拔,兩道濃密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格外明亮。他跨前一步,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向楊度伸出手來,同時自我介紹:「我叫伍豪,久仰晳子先生大名,今日識荊,不勝榮幸!」
見伍豪已主動伸出手來,楊度不便再抱拳,也只得伸出一隻手去。伍豪緊握楊度的手。楊度立時感覺到這隻手分外寬大強勁,仿佛有一股偉力正通過這隻手向自身湧來。他注視著這個渾身英氣勃勃而不失沉穩溫良的年輕人,說:「伍豪先生,幸會幸會!」
伍豪又將手伸向夏壽田。
李大釗微笑著對楊度說:「楊先生的詞寫得很好,只是略嫌頹廢了點兒。」
楊度苦笑著說:「不隨緣自好又如何呢?你們看,中國正指望孫先生來改變,卻不料他又壯志未酬身先死,真是無可奈何!」
「孫先生的革命事業,繼承者大有人在,壯志一定會酬的!」伍豪操著一口帶蘇北口音的京腔,堅定有力地說。
「伍豪說得對!」李大釗鄭重地對楊度說,「他現正在孫先生親手創辦的黃埔軍校做政治部主任,這次特為進京向孫先生遺體告別。南邊的革命浪潮,已經洶湧澎湃了!」
伍豪含笑對楊度說:「楊先生,守常先生告訴我,您為保衛南方政府出了大力,我們感謝您!」
李烈鈞罵他為「禍國殃民」,伍豪感謝他出了大力。同是南方政府的革命黨人,為什麼相差這樣大?楊度的身上淌過一股熱流。
伍豪再次伸過手來,握著楊度的手說:「楊先生,不要頹廢,革命事業一定會成功的,中國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走出佛門,和我們一起戰鬥吧!」
「我老了,落伍了。」楊度搖了搖頭說,「社會不需要我了。」
「哪裡,楊先生,你聽!」伍豪指了指亭子外。
楊度順著伍豪的手勢看去,只見青枝綠葉間,明媚陽光下,一群青年男女正在放聲高歌:
黃河黃河,出自崑崙山,遠從蒙古地,流入長城關。古來聖賢生此河干。獨立堤上,心思曠然。長城外,河套邊,黃沙白草無人煙。思得十萬兵,長驅西北邊。飲酒烏梁海,策馬烏拉山,誓不戰勝終不還。君作鐃吹,觀我凱旋。
楊度聽得發呆了,這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寫的《黃河曲》嗎,怎麼至今還有人在唱?
李大釗笑著說:「他們是一群北大學生,和我們一起來江亭郊遊。楊先生,我們到他們那裡去吧!」
「好!」楊度快樂地邁開雙腿,跟在李大釗、伍豪的後面走出江亭。他覺得自己正在走向青春,走向光明!
一九九五年初夏定稿於長沙靜遠樓
二○一六年仲秋訂正於長沙觀弈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