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孫中山賦予楊度兩個使命
2024-10-10 20:30:34
作者: 唐浩明
法租界莫利愛路二十九號洋樓,是孫中山在上海的臨時寓所。孫中山離粵抵滬五個多月來,一直和年輕嬌美的夫人宋慶齡住在這裡。他一面遙控廣東方面的局勢,一面聯絡國內各派政治軍事力量。陳炯明的叛變,給中國革命帶來又一次重大挫折,今後的出路在哪裡?孫中山苦苦地思索著。近半年來,在他三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出現了一個特殊的轉機:共產國際開始關注他的事業,願意派代表前來中國,與他交換關於中國革命的看法。
去年七月,孫中山在桂林北伐大本營會見了由張太雷陪同來訪的共產國際的代表馬林。馬林在桂林住了幾天,向孫中山介紹了蘇俄十月革命的情況,孫中山也向馬林介紹了中國革命的情況。馬林臨別時向孫中山提出兩個建議:一是組建一個好的政黨,這個政黨要聯合各界人民,尤其是工農大眾;二是要有革命的武裝核心,要辦軍官學校。馬林這兩個建議正是針對中國革命所存在的兩個最嚴重問題而提出的,孫中山完全贊同。
孫中山來上海不久,馬林也到了上海。孫、馬再次會晤。馬林告訴孫中山,共產國際已命令中國共產黨人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協助國民黨的改組和軍官學校的籌辦。蘇俄願意與孫中山建立聯盟,並給予各種支持。孫中山對共產國際和蘇俄的態度表示讚賞。緊接著,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李大釗由北京來到上海,會見了孫中山。李大釗向孫中山介紹成立不久的中國共產黨的主張,並表示服從共產國際的命令,以個人名義加入國民黨。孫中山同意。由張繼介紹,經孫中山親自批准,李大釗加入了中國國民黨。後來,孫中山又派張繼去北京,會見了蘇俄駐北京政府代表越飛,請求蘇俄給予中國革命以軍備援助。最近,孫中山為中國國民黨的改組採取了重要行動。公布中國國民黨的宣言,公布建國主張,同時在上海召開中國國民黨改進大會,胡漢民、于右任、張繼、李烈鈞等人出席會議,決定今後中國革命分政治、軍事、黨務三個方面齊頭並進,務必達到成功的目的。
李大釗近日又來到上海,今上午再次拜會孫中山,就關於召開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問題進行磋商。這時秘書進來報告:有個叫楊度的人請求謁見。
「是晳子先生來了,快去請,請他進來!」孫中山高興地吩咐秘書,又轉臉對李大釗說,「這次平定陳炯明叛亂,楊晳子在裡面起了重大作用。」
「噢!」李大釗很覺意外,「過去的帝制餘孽,現在的佛門居士,居然會在平亂中起到作用,真有趣!」
孫中山笑道:「楊晳子是我的老朋友,外間對他的誤會很多,其實他是一個正派的有愛國心的人。過會兒我跟你詳細地說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你和他認識。」
李大釗說:「我當然願意。這樣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願意結識他,你們先談,我到書房裡看書去。」
李大釗剛上樓,楊度便由秘書陪同進了客廳。
「晳子先生!」孫中山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快步上前,緊緊擁抱著楊度的雙肩,激動地說,「我很感謝你,所有真正的革命者都很感謝你,你為中國革命立了大功!快請坐,你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
孫中山熱情的態度使楊度大為感動。寒山寺邂逅千惠子,以及千惠子的一番忠告,在楊度心靈深處引起巨大的震撼。與千惠子友誼的橋樑、永遠留在千惠子身邊的禮物——《湖南少年歌》中的詩句,像沉重的鼓槌在敲打著他的胸膛: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做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做普魯士;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他不斷地審問自己:湖南並未成為斯巴達、普魯士,中國仍然面臨亡國的危險,你這個湖南少年真的要做一個心如枯井的老居士嗎?瓜分豆剖之禍,亡國滅種之災,鞭撻流血之苦,欺凌壓榨之辱,難道都是空幻無物嗎?都可以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嗎?佛學的確可化解人間萬惡,「無我」的確可泯息人心邪念,但它至少需要有一個能保全腦袋提供溫飽的安定環境呀!因內部爭鬥而導致外人入侵,國將不保,頭將不存,何來研究佛學,宣傳無我?是的,要為中國的早日安定做一點實際的事情,至少要與禮佛同時進行。眼下,曹錕擁有十分強大的軍事實力,孫中山擁有無比崇高的政治威望,倘若說服孫、曹聯合,則中國可迅速安定,外人覬覦之心也就可立予杜絕。辦好這件事後,再來全心做淨化靈魂的終極大事。就這樣,楊度從蘇州來到了上海。
見孫中山的前一刻,他又想到,上次雖然制止了吳佩孚出兵,幫了孫中山的忙,但對孫來說並非一件大不了的事。相反,前些年與袁氏父子攪在一起,解散國民黨,鎮壓黃興、胡漢民、李烈鈞的二次革命,直至復辟帝制,可謂與孫奮鬥了幾十年的革命事業針鋒相對,結下了深仇大恨,他會原諒嗎?
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走進客廳的楊度,在孫中山感恩而不記仇的豁達態度的感召下,不覺又慚又喜。
坐下,喝茶,幾句寒暄後,孫中山再次說起感激的話:「晳子先生,上次我派劉禺生去運動直系時,心裡還不存把握,更沒有想起你能辦好這件事。不料你急公仗義,奔赴保定,不費一槍一彈,退了吳佩孚的虎狼之兵,煞了陳炯明的囂張之氣,保全了國民革命軍的一支勁旅。現在我可以很高興地告訴你,陳炯明就要完全失敗了,我即將勝利返回廣州。我們真要好好感激你!」
楊度說:「孫先生太客氣了,楊某不過踐自己的諾言而已,何來『感謝』二字。」
「晳子先生要踐的是哪句諾言?」孫中山見楊度說得如此輕鬆,心裡頗為佩服他這種立功不居功的古君子之風。
「那年在永樂園,我們爭論了三天三夜不分勝負。臨別時我對你說:我主君憲,若君憲成功,你幫助我;你主共和,若共和成功了,我幫助你。你還記得嗎?」
「哈哈哈!」孫中山開懷大笑起來,連連點頭,「記得,記得。你真是一個光明磊落的政治家,恪守信念,一諾千金,當今政壇上缺的就是你這種政治家的品德呀!」
「孫先生過獎了。」楊度懇摯地說,「本來辛亥那年我就應該奔赴南京,投入麾下,為共和效力。怎奈袁慰庭於我舊恩深重,他出山辦事,我不能不幫他的忙。袁慰庭舊的一套根深蒂固,與革命黨難以共事,遂有癸丑年之役,當時我是支持他的。後來更有洪憲、辮子軍進京等鬧劇出來,我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我是太相信,也太忠於自己的信仰了。中國的君憲,一敗於前清,二敗於洪憲,三敗於張勳。有此三次失敗,證明君憲不能行之於中國,我楊某人也自認對主義盡忠了。我蟄居多年,直到這次才有機會踐諾,實在是太晚了,心裡很覺得對孫先生有愧。」
楊度這番出自內心的表白,令孫中山感動:「晳子先生,你的信仰和處境,我很理解。過去的一切都已成為歷史,也就不必太多追究了。我素來主張革命不分先後,什麼時候認識了,什麼時候再參加革命,革命陣營都是歡迎的。革命之事,最難得的是認識透徹。《尚書》里說知之非艱行之維艱,說的是認識容易,行動艱難。這話不對。後來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的觀點,主張知行並舉。王陽明也沒有深刻認識知與行之間的關係,因此我在民國七年出版的《孫文學說》中提出知難行易之說,當時頗遭不少人的非難,現在黨人同志中越來越多的人理解了我的苦心。晳子先生,你的這個舉動再次為知難行易提供了一個絕好的例證。你為中國的出路苦苦探索了二十餘年,一直惑於君憲的學說,不能贊成共和的主張,可見知是何等的艱難;一旦認識了,便能很快付諸行動,為革命出力,可見知後之行是容易的。」
孫中山四五年前著的《孫文學說》,楊度也曾瀏覽過。他對「知難行易」的觀點並不能完全接受。他認為這個說法只能解釋一部分現象,不能解釋全部。《尚書》的觀點也應作如是觀。倒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比較可行。但是今天孫中山引用他的思想轉變作為闡述自己學說的例子,又的確很貼切。楊度不得不佩服孫中山過人的機敏。他痛快地說:「孫先生的話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誠如你剛才所說的,君憲已經過三次失敗,證明不能實行於中國。這一點,我們那年在永樂園的爭論已成定論;共和一定會取得勝利,這點也是定論。不過,」孫中山目光注視著楊度,停了片刻,繼續說下去,「革命還並沒有成功。民國八年,北京發生了五四事件,各地學生代表匯集上海,組織全國學生聯合會。我那時也在上海,聯合會成立後,我到他們那裡去演講,鼓勵學生們不要怕挫折,爭取最後的勝利。當時有個北大的學生領袖站起來對我說,孫先生,你的革命算不上革命,你的革命只是把大清門的牌匾換成中華門,這樣的革命不算徹底,我們要進行徹底的革命。當時不少人認為這個學生領袖狂妄,至少是不懂禮貌,但我不這樣認為。我立即回答他,你的話說得很對,我的革命一不徹底,二不成功,我和你們一道徹底革命。學生們聽了我的話都鼓掌。散會後我又找到那個北大學生領袖,對他說,你們是真正的革命者,倘若我的革命早有你們這樣的人參加,一定成功了。」
孫中山這種樂於接受批評的領袖氣度和對年輕人期望甚大的長者風範,令做了五六年虎陀禪師的昔日政治活動家欽敬不已,心裡說:有這樣的領袖在,民主共和的革命事業是會成功的。
「孫先生,你剛才說不久就要回到廣州去。請問,你到廣州後將如何進行你的革命事業?」與那年東京永樂園晤談時相比,彼此之間的地位,毫無疑問地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那時都是流亡異國的政治家,都是堅持自己主義的一派政治力量的領袖。現在,無論是講實力,還是講信仰,客觀現實明擺著,彼此已不可能再平行了。楊度完全是以請教的誠意向孫中山發問的。
「晳子,我告訴你吧,我這次回廣州後將有一番大的舉動,中國革命的高潮將又一次到來。到時,國民革命將在一個堅強有力的政黨領導下,指揮著完全屬於自己的鋼鐵軍隊,再次北伐,徹底掃除禍國殃民的軍閥政客,統一中國,澄清政治。全國人民都將在三民主義的指導下,按五權憲法辦事,一個獨立、自由、完整、安定的嶄新的中國,很快就要出現在東方,屹立於世界!」
孫中山說到激動時,霍地站了起來,一隻手插在西服褲袋裡,一隻手在有節奏地揮舞。楊度目不轉睛地凝望著這位流落上海的南方政府大總統:快到六十歲了吧,幾十年沒有休止的艱苦奮鬥,無以數計的錯綜複雜艱難棘手的軍國大事,顯然已嚴重地摧殘了他的身體健康,與東京會晤時相比,他的頭上已增添了不少白髮,臉孔也變得消瘦蒼白,但精神卻跟當年一樣健旺,尤其是這種勇於鬥爭敢於勝利的豪邁樂觀的氣概,不僅沒有因屢遭挫折而減弱,反而比過去更為宏闊,更為雄壯。楊度深覺自愧不如。孫中山要掃除一切軍閥,曹錕自然也在掃除之列,孫、曹聯合的計劃,不知他有無興趣。
「孫先生,你剛才說的前景,我想所有愛國的中國人都會盼望著它早日來到。」楊度望著孫中山試探性地問,「掃除所有的軍閥,自然是乾淨徹底,但要帶來長時期的流血戰爭,假若現在曹錕願意與你合作,誠心推舉你出來重任中華民國大總統,則可以避免大規模的廝殺搏鬥,使人民早得安寧。你願意接受嗎?」
孫中山將茶杯托在手中,沉思一會兒說:「曹錕不是革命者,他的內部也太複雜,很難把他們當作改造中國的力量來使用。但是,正如你所說的,與曹錕聯合,則可以使中國的統一早日來到。如果曹錕與他的部屬真正有誠意的話,我也願意與他商談合作的事。」
「好!」楊度高興地說,「世人都以為我現在是只讀佛經,不問政治。其實,自從通過遊說曹錕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在當今亂世中,超度一個軍閥,勝過超度一萬個百姓。所以,曹錕聘我為高等顧問,我接受了,吳佩孚要與我談禪,我更樂意,我要用我的無我宗來淨化他們的靈魂。」
「晳子,你真了不起!」孫中山禁不住打斷楊度的話,「你習佛習到這一步,所積下的功德,真是連釋迦牟尼、觀世音都比不上了,怕的是曹、吳這些人貪婪的靈魂難以淨化。」
「盡力而為吧!」楊度頗為自信地說,「孫先生如果相信我的話,我願意在南方政府與直系軍閥中周旋,促使孫曹聯合,南北統一,我相信這是可以做到的事。」
「你辦這種事情的才能,我是相信的。辛亥年南北之間由對立到合作,你是出過不少力的。」孫中山坐下來說,「曹錕聘你為高等顧問,我委任你為我個人的特使,今後你可以代表我本人與曹錕、吳佩孚等人商談和平、統一等事情。晳子先生,不知這個身份委屈了你沒有?」
楊度忙說:「孫先生如此信賴我,真使我感動。能做孫先生的特使,這是我楊度的光榮,我願以我的下半生為孫先生的革命事業效力。」
「好,就這樣說定了。」孫中山舉舉茶杯,做了一個祝賀的姿勢。「晳子先生,除調停南北合作等事外,我還想委託你做一件事。這件事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什麼事?」
「我想請你寫一部中國通史。你的學問文章是當今所公認的,你研習佛經已經多年了,可以暫時停一下,騰出時間來繼續兩司馬的事業。研究中國的歷史,無論對於學術而言,還是對於現實的革命鬥爭而言,都是極為重要的一件事。由你來做這件事,是最合適的了。」孫中山說到這裡,起身走進客廳左側一間小房子,從裡面拿出一疊裝訂成冊的書稿來,說,「這是一本新疆遊記,作者名叫謝彬,字曉鍾,是你的同鄉,湖南衡陽人。他用了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在新疆阿爾泰地區進行社會調查,寫了這部三十萬言的大書,送給我看,要我給他作篇序言。我翻看了一下,的確寫得不錯。我們中國尚有不少類似阿爾泰這樣資源豐富而未開發的地方,若都加以開發,中國一定會很快富裕起來。我經常對我們黨內的同志說,有志之士,應當立心做大事,不可立心做大官。謝曉鍾寫了這部好書,就是做了一件大事,他本人亦可稱之為有志之士。若你寫出一部中國通史,做的事就比謝曉鐘的事更大了。」
孫中山這番話給楊度很大啟發。早在日本留學時代,梁啓超就說過,一部《二十四史》,等於帝王將相的家譜,要不得,中國的歷史應該重新寫過。是的,現在有時間了,何不就來做做這件事呢?他從孫中山手裡接過書稿,邊翻邊說:「我早就有寫中國通史的念頭了,經你這一提醒,我想是應該抓緊時間做了。」
孫中山說:「你先翻翻這部書稿,過會兒,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誰?」
孫中山微笑著伸出一個手指來:「一個極為優秀的革命家!」
孫中山說完上樓去了。寬敞的客廳里一時沒有別的客人進來,楊度邊喝茶邊讀《新疆遊記》。
「晳子,我來向你介紹一下。」
楊度正讀得起勁,孫中山陪著一個陌生人來到他的身邊。
「這位是北京大學教授、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守常先生。他是中國共產黨的負責人,又是我黨的重要幹部。」
「久仰,久仰!」楊度習慣性地兩手抱拳,說著客套話,注目看著這個被孫中山稱作「優秀革命家」的李大釗:壯實的身軀,寬厚的肩膀,國字形臉上最突出的部分是上唇那一道濃密粗黑的鬍鬚,細長的眼睛上戴著一副白邊鏡片,既寧靜文雅,又銳氣四射。
「楊先生,我對您心儀已久,今日能由孫先生介紹認識您,真是榮幸。」李大釗的北方土音渾厚溫和,顯示出一種寬闊的胸懷和堅強的自信力。
「不敢當,不敢當。楊某乃負罪之人,蒙孫先生不棄,特從蘇州來上海與老友敘敘舊。能在此見到守常先生,對楊某來說才是榮幸。」
李大釗和孫中山對視一眼,都哈哈大笑起來。
「坐吧,坐吧!」孫中山說,「你們都是豪傑之士,都是我的朋友兼戰友,你們好好聊聊。我還有幾封急信要寫,暫時就不陪了,晚上都在我這裡吃飯,吃西餐。」
李大釗說:「孫先生,您忙您的吧,我陪晳子先生說說話。」
說完,轉臉對楊度說:「楊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我曾經做過您的部下,只不過您沒有直接領導過我罷了。」
「什麼,你做過我的部下?」
李大釗微笑著說:「楊先生曾經是留日學生總會幹事長,我曾經做過總會文事委員會編輯部主任。編輯部主任不是幹事長的部下嗎?」
「原來是這樣!」楊度笑道,「守常先生哪年去的日本?」
「一九一三年。」李大釗扶了扶眼鏡,說,「那時剛從北洋法政專門學校畢業,很想出洋多見些世面,於是這年秋天去了日本,進的是早稻田大學,讀政治經濟。一九一六年回的國。您是我們留學生的前輩,我在日本,常聽老留學生談起您,還跟他們學會了您作詞的《黃河歌》。」
李大釗這幾句話很讓楊度欣慰。他淺淺地笑了一下說:「在北京時,有朋友對我說,北大有個李教授常在《新青年》《每周評論》上發表宣傳社會主義的文章,影響很大,可惜我沒有讀過,想必這就是你了。」
李大釗說:「正是我。我讀過不少楊先生的大作,知道您十多年前就對社會主義進行過研究。如果楊先生不嫌淺薄的話,回北京後,我給您寄《新青年》和《每周評論》。」
「好哇,我一定好好拜讀。」
「楊先生在北京的住址是……」李大釗邊說邊掏出自來水筆和小本子。
楊度心裡想,這是個實在人。便說:「西城區槐安胡同五號。」
李大釗迅速在小本子上寫著,又問:「楊先生什麼時候回北京?」
楊度想了一下說:「春末吧,在蘇州過了冬天再回北京。」
「好!」李大釗收起小本子,說:「初夏時我來槐安胡同拜訪您。」
「歡迎,歡迎!」楊度對李大釗已很有好感,他的歡迎出自真心。
「剛才孫先生告訴我,正是因為您的成功周旋,才使得陳炯明的狼子野心未能實現。孫先生說楊先生是個可人,能履行政治家諾言。我很敬佩楊先生這種光明磊落、說到做到的政治家品格。」
楊度說:「守常先生言重了,我算不上政治家,孫先生才是真正的政治家。」
「孫先生的確是個偉大的政治家,我們都很尊敬他。」李大釗面容凝重地說,「我不久也會到廣州去,參加孫先生領導的改組國民黨、籌辦軍官學校等事情。」
啊,楊度頓時明白了,原來孫中山說的,在政治、軍事兩方面都有一番大的舉動,就是指的這個。他對革命事業的前途抱著極大的信心,也就是因為得到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的支持的緣故。霎時間,楊度對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學者革命家湧出了敬意。
為了尋求中國的出路,為了使中國早日強盛,今日的佛門居士曾為之進行了二十餘年的艱辛探索。君憲救國之路誠然已走不通了,但共和救國之路也並沒有出現坦途。推翻滿人皇帝之後的短短十年間,光北京城裡的大總統就走馬燈似的換了五六個,至於主持國事的總理,更換之快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中央政府沒有權威,二十多個省各自為政,國會成了議員們拉幫結派的場所,憲法則成為互相攻擊的口實。連年戰爭的結果,不僅把國家的元氣耗盡,害得人民痛苦不堪,更豢養了數以百計的大小軍閥,而這些軍閥又成了戰爭頻仍的根源。共和十年來的中國,其政局之混亂,與歷史上任何一段亂世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釀成這一切的原因究竟何在呢?中國還有希望嗎?這個疑問,《孫文學說》似乎不能透徹回答,佛學禪理更沒有具體說明,被孫先生寄予重望的這個優秀革命家,在這方面一定有令孫先生折服的高論,應該向他請教。
「守常先生,中國的現實,是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不能滿意的。然而,中國又不能讓它這樣由於自相殘殺而被外人滅亡掉。請問,有什麼辦法可以挽救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和民族?」
透過薄薄的無色玳瑁片,李大釗用深邃睿智的目光將前留日學生總會幹事長重新認真打量一眼,心裡想:世人都說楊度頹廢了,消沉了,看來不是這樣。他的胸膛里跳動的仍是愛國的赤心,他的血管里流動的仍是救世的熱血。孫先生委他為個人特使,的確是深切了解後的慎重決定。中國的革命事業仍需要楊度。要幫助他,要將他的思想從佛學內典中解脫出來。李大釗想到這裡,異常鄭重地對楊度說:「楊先生,您是我的前輩,從個人來說,我只能是您的學生,沒有資格來對您侈談這麼重大的問題。」
「守常先生客氣了。」楊度望著這個年輕的革命家,笑著說,「韓退之說得好: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李大釗說:「我之所以願意回答您的問題,其原因就在這裡。我這些年來得到了一些『道』,但這不是我個人探索到的,是別人教給我的。您若有興趣深入研究,以後回到北京,我會常來拜訪您,送給您一些書籍,那時我們再作深談。今天,我只簡單地說幾句。」
李大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後,他正襟危坐,雙目平視,不疾不徐地說:「孫先生是一個令人尊崇的革命家。他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他坦蕩無私的政治家品德,令我們欽服不已。不過,孫先生在他幾十年的奮鬥生涯中,忽視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那就是喚起民眾。」
楊度的心震了一下。孫中山的學說包羅萬象,孫中山的革命活動廣泛持久,這個年輕的革命家居然能不假思索地指出其所忽視的一面,可見他對孫中山有深入的研究,同時對中國也有深入的研究。他專注地聽下去。
「長期以來,孫先生比較多地在社會中上層進行革命活動。在武裝方面,他又較多注目於舊式軍隊和江湖會黨。當然,這些方面都不能放棄。但社會最基本、最重要、最廣大的部分是民眾。歷來都認為是帝王將相,是英雄豪傑創造歷史。其實不然,歷史是廣大民眾創造的。」
「歷史是廣大民眾創造的」,李大釗這句話如同千鈞棒槌重重地敲擊著楊度。湘綺師的帝王之學,自己過去的君主立憲,究其本質,都可以說是英雄創造歷史的觀念。對面這位優秀的革命家的確憑藉的是另一種嶄新的理論,不可等閒視之!
「這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方面。我們進行的這場革命,必須要在掃蕩兩千多年的封建文化、封建思想及一切封建餘毒的基礎上才能取得徹底的勝利。前幾年,北京的青年學生提出要請進德先生和賽先生,比較集中而形象地揭示了這一點。中國的中上層社會、舊式軍隊、江湖會黨受封建陳舊一套影響最深,要在他們中間反封建反陳腐最為困難,而中國廣大的民眾受此毒害較少。所以中國革命要取得真正的完全的勝利,必須喚起民眾,組織民眾,聯合民眾,依靠民眾,舍此別無他路可走。康梁變法失敗的關鍵就在這裡,孫先生的革命未成功,其關鍵也在這裡。這半年來,我向孫先生反反覆覆講這個道理,孫先生終於明白過來,決定一旦回廣州,即從宣傳民眾依靠民眾這一點入手,徹底改組國民黨,打開大門,讓廣大民眾進入這個政黨,一洗官僚政客的腐敗墮落。同時,重新組建一支來自民眾的嶄新的軍隊。這個軍隊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兵,都全部由富有革命朝氣的青年民眾充任,一洗中國軍營中的種種陳規陋習。有了新的政黨和新的軍隊,中國革命的徹底勝利是指日可待的。」
吐故納新,棄舊圖新,以釜底抽薪的辦法徹底破除舊式觀念、舊式制度,走依靠廣大民眾的道路來建立一個嶄新的社會,這或許是苦難深重的中國的真正出路。
楊度正在沉思著。突然,孫中山的秘書興高采烈地走進客廳,揚起手中的一張紙說:「廣州急電,陳炯明下野,洪兆麟宣告脫離,並歡迎孫先生回粵!」
李大釗和楊度一齊站起來。孫中山從二樓書房出來,對著秘書高喊:「快去告訴夫人!」
孫中山飛快地跑下樓梯,李大釗快步走上前,孫、李緊緊擁抱。孫中山激動地說:「我們勝利了!勝利了!」
又轉過臉對楊度說:「晳子先生,今晚我們好好歡聚一下,為兩廣革命的勝利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