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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梅蘭芳幾句俗家之言,無意間觸及了佛門天機

2024-10-10 20:30:21 作者: 唐浩明

  楊鈞在槐安胡同住下來,給冷清的四合院增加了幾分熱氣,逢四逢五的學詩學畫,又給虎陀禪師單調的參佛生活增添了幾分樂趣。不知不覺間,無我宗的創始人又慢慢地由佛門踱回到俗世。通過齊白石,楊度結識了許多畫界的朋友,像陳師曾、瑞光和尚等都是極富天才的藝術家。

  十五日這天上午,楊度照例來到白石畫屋學畫。剛坐下,齊白石笑著對他說:「等會子有個人來我家,他也是來跟我學畫的,我介紹你和他認識,我想你一定樂意認識他的。」

  「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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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蘭芳。」

  「梅蘭芳!」楊度大出意外。「你怎麼會認識他?」

  「是齊如山介紹的。」齊白石頗為自得地說。

  齊如山是個戲劇家,楊度聽說過。

  「上個月,齊如山對我說,梅蘭芳講過幾次了,要來拜你為師學畫畫。我說,梅蘭芳拜我為師,我不敢當。齊如山說,梅蘭芳為人最是謙和,他是因為太忙,一直抽不出空到你家來。今天他要和我商量件事,我們一起到他家去吧。我聽人說梅蘭芳生得比女人還要妖媚,下了裝比化裝時還要好看。他要拜我為師,為人又謙和,先去拜訪他也要得。我和齊如山一起到了前門外北蘆草園梅公館。梅公館很闊氣,一切裝飾都很講究,尤其是庭院裡種了許多花木,光是牽牛花就有上百種,開著碗口大的花。我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牽牛花。梅蘭芳見我來了,忙出來迎接。梅蘭芳真的生得好,等下你眼見為實。他恭恭敬敬地叫我白石師,把我讓進他的名叫綴玉軒的書齋。我特為他畫了幾朵大牽牛,他很高興,親自為我理紙磨墨。收下後,他為我清唱了一段《貴妃醉酒》。還說過幾天空閒了,要到白石畫屋來行拜師禮。過了四五天,他真的由齊如山帶著來了。」

  楊度為齊白石的得意神態所打動。畫牽牛花,唱《貴妃醉酒》,能想像得出當時的氛圍一定美極了,與自己過去在小湯山與袁克定一道謀劃帝制復辟相比,絕對是兩個天地,兩種情感,兩樣心態。

  「最令我感動的是梅蘭芳的人品。他不勢利,不媚權貴,看重的是藝術,是才華,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月初,有一個議員過生日,他因為愛我刻的印章,硬要請我去。我礙不過他的面子,去了他家。他家客廳里坐的都是穿綢緞衣服的闊人,只有我一個人穿布袍布鞋。那些闊人都看不起我,不理我,我一人坐在一個角落裡,後悔不該討此沒趣。想不到梅蘭芳來了。他一見到我,便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白石師,又和我很熱情地聊了幾句話後才跟別的人打招呼。滿廳人都被梅蘭芳的這個舉動弄糊塗了,他們都以為我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都紛紛過來跟我沒話找話說。我很感激梅蘭芳,回家後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送給他,還題了四句詩。」

  齊白石拉長著嗓門,用濃厚的湘潭土話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曾見前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動公卿。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

  正吟得興起,胡寶珠過來說:「梅老闆來了!」

  齊白石趕忙起身,向門口走去。楊度本欲和齊白石一起去迎接,想想梅蘭芳只是一個不滿三十歲的青年,第一次在朋友家見面便跑到門口去接,未免有點兒失身份,遂端坐不起。

  齊白石很殷勤地將梅蘭芳從胡同里陪著進門了,楊度一看,此人果然名不虛傳:清秀而頗近標緻的五官,方正而略顯條形的面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配上一身華貴的衣袍,真箇是儀表非俗,尤其那兩隻經過特殊訓練的眼睛,美麗精亮,顧盼生姿,可以使人相信,當年的虞姬、楊玉環長的就是一對這樣的眼睛。下了裝的梅蘭芳果真比舞台上的戲中人更有魅力,難怪京師不少富貴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寧願不為人妻,心甘情願給他做妾做丫環。

  楊度正想起身打招呼,梅蘭芳卻搶先一步:「晳子先生,今天能在白石畫屋裡見到您,真是榮幸!」

  楊度知道這一定是齊白石已作了介紹,便雙手抱拳說:「梅先生,我看過很多你演的戲,就是沒有見過下裝的你。聽人說,你下裝比上裝更有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梅蘭芳高興地說:「在台上是演別人,在台下才是自我,不是更有風采,而是自然本色。」

  到底是有學養的名伶,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楊度發自內心地贊道:「梅先生年紀輕輕,能有這樣大的名氣,真正不容易。」

  梅蘭芳謙虛地說:「這都是戲迷朋友們的錯愛,我很感謝他們的捧場。我自己其實沒有什麼特殊的能耐,要說比別人強一點兒,這主要得力於我的家庭。從祖父起到我這一代,已是連續三代唱皮黃了。一代代的薰陶,或許要比別人略勝一籌。」

  這話說得既謙遜又在理,楊度點點頭說:「你剛才說的是天賦一面,對藝術家來說,這是十分重要的,但還要靠自己的努力。聽票友們說,梅先生在勤奮好學這方面也是過人的。你很忙,又有很大的名氣,還來跟白石兄學畫,我想這絕不是為了消遣,而是想通過繪畫來進一步培養自己的創造性和藝術鑑賞力,從而把戲唱得更好。因為各類藝術,從本質上來說都是相通的。」

  「晳子先生,您真是哲人,這話說得好極了。」

  梅蘭芳說完將自己帶來的畫展開,齊白石和楊度都來看。梅蘭芳畫的多為蘭草梅花,雖只寥寥幾筆,卻也生動,看得出畫者的聰明機靈。

  齊白石對梅蘭芳說:「畫得不錯,我拿到畫室去再細細地看。你和晳子都是大名人,一見面就很投緣,你們先聊吧!」

  說著帶上畫進了小畫室。

  梅蘭芳說:「晳子先生,前幾年您為國事奔波,這兩年又皈依了佛門。不少人說,您參佛參出了天機。哪天有空,我要請你上我家做客,給我傳授點兒佛門機奧。」

  楊度笑道:「你也想得到佛門天機?好哇,我以後給你講講無我宗。」

  梅蘭芳認真地說:「我對佛學懂得很少,但有興趣。我是個唱戲的,若要我不唱戲,專門去參佛,我做不到,也不想那樣做。社會還是要有人唱戲的,就好比需要有人做工,有人經商,有人做官一個樣。這些事都不做了,都去禮佛,那社會就不成為社會了,和尚們也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沒有香燭供佛祖了。若把佛學作為修身養性的學問來研究,能像佛那樣做到破除妄念,靜心澄慮,則無論對從事何種職業的人來說,都可以淨化其人品,精進其技藝。只是如何能做到破除妄念,靜心澄慮呢,我卻不知道。晳子先生,你是佛學專家,您一定探出了它的法門,我想請您給我傳授這個天機。」

  楊度聽後,一時沉默著說不出話來。眼前的這個翩翩美少年,無疑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中之傑。他是個藝人,不是哲學家,更不是佛學家,這幾句普普通通看似站在佛學門檻外的俗家之言,卻給自稱是無我宗創始人的虎陀禪師以巨大的啟示:藝人以唱戲為本職,學佛只是為了去妄念淨思慮,如此可把戲唱得更好。對一個政治活動家來說,同樣也可以通過學佛來去妄念淨思慮,從而把國事辦得更好呀!為什麼一參起佛來,就非要遁避世界看破一切不可呢?唱戲和參佛可以並行不悖,並借參佛來促唱戲,那麼政治和參佛也應該可以並行不悖,並藉助參佛來促進從政。這兩三年來的行為,是否有點矯枉過正、走火入魔了呢?

  「哥,家裡來了兩個客人,說是從南邊來的,有要事找你。」

  楊鈞突然出現在白石畫屋門口,將楊度的思路打斷了。他正要把這個重大的思路好好理一理,便借著這個機會暫時中止了談話。他把楊鈞介紹給梅蘭芳後說:「梅先生,你方才這番話說得很好。我研究佛學多年,看來並未得佛門天機,倒是你的這幾句話挨到了邊。今天來了遠客,恕我不陪了,過幾天我去拜訪你,我們專門來談談這個天機。」

  梅蘭芳的臉上露出動人的笑容,說:「晳子先生,您太謙虛了。下次我在正陽樓訂一桌酒席,請賢昆仲和白石師賞光,那時您一定得把佛門天機傳給我!」

  楊度和齊白石打聲招呼後,匆匆離開了白石書屋。一路上想,南邊來的客人會是誰呢?找我有什麼大事呢?近來孫中山先生在廣東再次就任大總統,莫非是中山先生派人來與我聯繫?這樣的念頭剛一閃過,便馬上又自己否定了:我現在身負帝制餘孽、佛門居士兩個與革命相差萬里的身份,中山先生有事也不會來找我呀!不是中山先生,又會是誰呢?難道南邊最近又出了別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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