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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中山特使 一 禪意發揮到極致,原本與藝術的最高境界相通

2024-10-10 20:30:18 作者: 唐浩明

  叔姬和仲瀛護送母親離京回湘了。臨走前,仲瀛一再招呼丈夫讓亦竹早日回北京。楊度是給亦竹去了信,但不是叫她回京,而是要她在蘇州定居下來,他已決定隻身飄蕩江湖。叔姬走後,夏壽田無心再在槐安胡同住了,便應直隸督軍曹錕的邀請,去保定做了督軍衙門的秘書長。從此,槐安胡同就只剩下楊度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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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僅在兩三年前,這裡還是京師權貴要員密談國事、士紳名流縱論詩文之處,整日裡車馬盈門,冠蓋如雲,而今已徹底冷落下來。除偶爾有幾個佛子居士前來走動外,大門一天到晚緊閉著,附近街坊還以為這個四合院裡早已無人住了。

  楊度天天做著自己規定的功課:晨起打坐一個時辰,然後讀佛經,中午午睡一個時辰,下午撰寫參禪心得,夜晚臨睡前再打坐一個時辰,中間穿插一些諸如蒔花、練字等項目作為調劑。他戒掉了菸酒葷腥,一日三餐素食粗茶。他常常陶醉在這種自我營造的氛圍中,覺得無思無慮的日子真是過得無憂無愁,倘若普天之下的人都這樣皈依了禪門,則一切糾紛、爭鬥不就自然而然地止息了嗎?

  白天如此悠閒自在,但夜半的夢寐卻常常將他帶回過去的年月:乙未年慷慨悲憤的公車上書,東洲小島上湘綺師授課時的炯炯目光,扶桑國寓所留日學生對救國方略的激烈爭論,改朝換代那些日子裡的南北奔波,總是或斷或續或隱或顯地出現在眼前。每當這時,他不得不披衣而起,或枯坐床頭,或游弋庭院,在夜風吹拂中,在星光注視下,他感到孤獨、惆悵、痛苦、茫然,有時甚至會生發出無端的恐懼。次日早晨打坐時,則往往會心猿意馬,難以安定。是修煉功夫尚未達到泯滅一切的程度,還是無我宗其實也不能真正地做到無我呢?白天與中宵間的兩極反差,使這位先前的帝王學傳人、今日的佛門居士,陷於不能解脫的困境。

  一天午後,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槐安胡同。楊度沒有料到,來者竟是分別多年的胞弟重子。仿佛空谷足音似的,離群索居的虎陀禪師欣慰不已。兄弟倆對面而坐,一杯清茶聊起了家常。

  這些年來,楊鈞一家一直住在省城長沙。儘管世局風雲激盪,變幻莫測,湖南境內兵連禍結,楊鈞卻不聞不問,潛心於他的藝術世界中。天賦的靈慧,加之持久的勤奮,使他獲得了旁人難以企望的成就。他的繪畫治印,聲名卓著,即使時處亂世,登門來求印畫者仍絡繹不絕。楊鈞便靠著這個收入來養家餬口。空閒時,夫人尹氏也會畫上幾筆梅花蘭草。老岳丈尹伯和先生一月之中,總會從鄉下來長沙住上十天八天的,與女婿切磋繪畫技藝。一家人在對藝術美的追求中清貧而和樂地生活著。

  楊鈞為人隨和、熱情,朋友們都喜歡到他家坐坐,聊聊天,走動得較勤的幾個好友中有一個便是齊白石。

  「哥,齊白石來北京賣畫已經三四年了,你見過他嗎?」

  「什麼,齊白石到北京來了三四年?」楊度頗為驚訝。「我怎麼從沒聽人說起過?」

  楊鈞笑道:「媽說你這幾年已成佛了,俗世的事都不過問。我一直不相信,看來倒是真的。」

  「那我們去看看他,你知道他住在哪裡嗎?」

  「住在法源寺。我這次來北京,主要就是來看看他在北京的賣畫情況究竟如何。若是好的話,我也將白心印畫社搬到北京來。」

  從小和大哥很親熱,把大哥當作師長、榜樣尊敬的胞弟,來北京主要不是為看大哥,而是為了看齊白石,楊度在欣喜之餘,不免生出一絲悲涼來。

  第二天上午,兄弟倆一起來到法源寺。

  前些年,寄禪法師掛單這裡的時候,楊度常來法源寺與他談詩論禪。寄禪圓寂後,他的弟子道階親自護送骨灰到浙江天童寺安葬。道階被天童寺僧眾挽留,做了該寺的住持。道階不在,法源寺再無熟人,楊度也就不來了。

  幾年不見,法源寺顯得冷落了。來到寺門,打聽到現在的住持竟然就是當年碧雲寺的演珠上人,楊度為之一喜。

  他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他和曾廣鈞、夏壽田一起在碧雲寺里數羅漢、講湘綺師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喜歡吟詩的演珠對他們招待得很是殷勤。第二天臨別時還拿出紙筆來恭請他們留詩作為紀念。二十多年光陰,彈指之間便過去了,當年羅漢的預示卻並未兌現,這雖是遺憾事,但故人重逢,自己這幾年又走上禮佛之路,無論是敘舊,還是談今,都有許多共同的話題,見見面應是樂事。楊度暫不去齊白石處,帶著弟弟先去方丈室拜見住持演珠。

  演珠已過了古稀之年,依然紅光滿面,精神矍鑠。楊度很高興地與他打招呼:「演珠法師,你還認得我嗎?」

  不料,演珠卻對面前這個身著布衣的清瘦俗客搖了搖頭。

  「我就是二十多年前與曾重伯翰林一起游碧雲寺的楊度楊晳子呀!當時還有一個年輕人名叫夏壽田,戊戌科的榜眼公。」楊度竭力喚起演珠的記憶。

  「哦,哦,我記起來了,原來你就是楊度。」

  楊度滿以為演珠認出了舊友之後,會像當年一樣對他熱情備至。誰知演珠並無特別表示,平平淡淡地說:「你們坐吧!」

  演珠的冷淡,出乎楊度的意料,他拉著弟弟一起坐下。

  「施主前些年很出了些風頭,這幾年躲到哪裡去了,聽不到一點兒消息?」演珠並不看他,低頭數著念珠,儼然與他從未有過交往似的。

  「我這幾年在家參佛,讀了幾百卷內典,明白了許多道理。」

  「施主也參佛?阿彌陀佛!」楊度正想將自己這段時期的體會對這位上人好好說說,孰料演珠極不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依施主你的德行,在老僧看來是參不成佛的。那年,老僧知道施主是一門心思想做大官,為不讓你掃興,故意說你今後會做宰相。其實,你數的那個羅漢,背後靠的是白雲。天上的白雲飄來飄去,最無定準,老僧那時就料死你做不成大事。官做不成,佛就參得好了嗎?」

  楊度無端受了演珠這番奚落,心裡很不舒服,本想回敬兩句,想起萬般皆空的道理,強壓住憤懣說:「法師當年若是照直說就好了,免得我半生瞎闖。」

  演珠冷笑了一聲,問:「施主來法源寺做什麼?」

  「與舍弟一道會一會寄住寺里的老朋友齊白石。」

  「就是那個賣畫的瘦老頭子吧,」演珠略帶鄙夷地說,「沒有人來買他的畫,他早搬走了,你們到西四牌樓尋他去吧!」

  楊鈞見齊白石不在法源寺,又見這個老和尚很冷淡,便拉拉哥哥的衣袖,示意離開。楊度早已不耐煩了,剛要起身,只見演珠的眼神忽然明亮起來,他望著門外滿臉笑容地高喊:「張師長,你老光臨敝寺,貧僧未能遠迎,該死該死!」

  楊度轉過臉去。原來方丈室門外站著一個全身黃呢軍裝滿臉橫肉的中年軍官,身後跟著兩個馬弁。趁著演珠點頭哈腰之際,楊度兄弟急忙離開了方丈室。

  出了法源寺,楊鈞氣憤地說:「什麼住持高僧,比俗客還要趨炎附勢。他的冷淡,是因為哥沒有做成宰相,假如你今天是國務總理的話,他會向你跪下磕頭的,決不會說什麼背靠白雲之類的鬼話!」

  楊度的胸臆間悶悶的,默默走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來到西四牌樓,正不知如何去尋找齊白石,楊鈞眼尖,發現路邊一棵老槐樹上釘了一塊白木牌子,上面寫著:白石畫屋,二道柵欄六號。靠著這塊小木牌的指引,楊氏兄弟很容易地找到了白石畫屋。

  這是間門面不大的小平房。門邊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白紙,紙上有幾行字:尺紙銀幣圓半,扇面銀幣兩圓。原來是畫的潤格。楊鈞心想:這價碼並不高呀!

  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少婦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孩走過來,操一口四川口音問:「客官是買畫的嗎?」

  楊鈞隨便點了點頭,那少婦便很客氣地領他們進屋。進屋後尚未落座,又見對面牆壁上貼著一張同樣的潤格。

  「客官要畫點么子?」一句濃重的湘潭土話從裡面屋子裡傳出。隨著一陣「叮噹叮噹」的金屬碰撞聲,一個瘦高老頭子從裡屋走出。正是齊白石。

  楊度有點兒奇怪,齊白石走路,身上為何發出「叮噹叮噹」的響聲?楊鈞卻聽慣了。從那年東洲書院第一次見面,到以後的每次相聚,齊白石隨便走到哪裡,「叮噹叮噹」的聲音就會跟著他到哪裡,因為在他的腰間褲帶上總掛著一大串銅鑰匙。

  這個怪木匠,到了京師還這樣,也不怕貽笑大方!楊鈞正在心裡嘀咕著,只見齊白石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快樂地大聲打招呼:「這不是晳子先生嗎?重子,你是何時來北京的?」

  又對剛才的少婦說:「快泡茶,稀客來了!」

  少婦轉身進了廚房。楊鈞知道白石帶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孫子在北京賣畫,便指著少婦的背影輕聲問:「這是你的兒媳婦嗎?」

  「哪裡,哪裡!」齊白石忙搖頭,「她是我的副室胡寶珠。」

  聽說是妾,楊氏兄弟都瞪大了眼睛:這哪裡像是妾,簡直可以做孫女了!

  齊白石坦然說:「這是我老伴春君給我從湖南送來的。春君捨不得鄉下那點兒田和屋,不願跟我住北京,又擔心我沒有人照顧,剛巧遇到從四川逃荒來湘潭的寶珠,便把她領到北京。我見她比我整整小了四十歲,剛開始不同意,春君勸我收下,寶珠也情願服侍我,我也就同意了。難得寶珠這份心,願意服侍我這個糟老頭子,去年還給我養了個滿崽哩!」

  齊白石講到這裡,咧開嘴巴大笑起來。

  楊度十多年不見這個奇特的木匠畫家了。他雖然滿臉皺紋,頭已禿頂,下巴上留著幾寸長的稀疏鬍鬚,但從說話走路看來,精神體氣都很好。六十多歲的人了,尚能生兒子,看來比湘綺師晚年還要活得瀟灑。齊白石的情緒感染了楊度,演珠上人帶給他的不快,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飄散乾淨了。

  這時寶珠用托盤端出三杯茶來。楊氏兄弟帶著好奇心仔細地看了一眼:臉龐清清秀秀的,四肢也無任何殘缺。她居然肯跟著一個比她大四十歲無錢無勢的老頭子,這也真是齊木匠前世修來的福氣。

  「寶珠。」齊白石鄭重吩咐小妾,「這兩位先生是我的同鄉老友,又都是王湘綺先生門人,我今天要留他們在這裡吃飯,你到廚房裡去準備一下。」

  「不要麻煩了。」楊鈞知道齊白石向來節儉吝嗇,看這架勢,在北京也還沒有鬧出個氣候來,即使他十分真心真意地請客,這餐飯也吃不出個味道來。「白石兄,今天我們兄弟請客,先在這裡喝茶談天,到時我們到胡同口上那家飯館去吃頓便飯。」

  「也好,也好。」齊白石馬上答應,「那家飯館是個山東人開的,聽街坊說人還地道。」

  楊度說:「不是重子昨天來到北京告訴我,我還不知道白石兄已在北京住了三四年。」

  齊白石說:「我剛來北京那一年,正碰上你到天津避難去了,後來也不知你什麼時候回的北京,又不知你住在哪裡。北京這麼大,又不像在湘潭城裡,一出門就碰得到。你今天若不來找我,只怕是再住十年我們也見不到面。」

  「說得也是。」楊度點點頭,「我記得白石兄是從不出遠門的,這次怎麼捨得來北京住這麼久?」

  楊鈞笑著插話:「這十年裡,白石師兄是大不同從前了,走了天南海北許多地方。湘綺師稱他是足跡半天下的人了。」

  「真的?」楊度十分驚訝,心裡想:這十來年世道變化的確是大,連這個刻板的木匠畫師也改變過去的老一套了。他饒有興味地問,「都到過哪些地方?」

  「我這十年裡,有五出五歸。」齊白石伸出滿是老繭的粗大巴掌來,很有力氣地左右翻轉了一下。「那一年,寄禪法師對我說,古人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擴大胸襟的最好途徑,他幾十年來堅持實行,收益很大。寄禪說他作起詩來如有神助,就靠的讀書行路。又說我光讀書不行,還要行路,以後畫起畫來也就有神助了。我仔細體會,這話說得在理。恰好郭人漳帶兵駐紮西安,來信叫我到西安去住幾個月。」

  那一年冒失鬼萬福華在上海借了張繼的手槍刺殺王之春,結果王之春沒有打中,他自己反被抓起來坐了牢,還連累了黃興。正是靠的郭人漳的軍官身份,才使得黃興無事釋放。楊度那時恰好在上海候去日本的船票,因此知道郭人漳。楊度心想:齊木匠與大軍官郭人漳也有交道,看來這些年是出大名了。

  「關中號稱天險,山川雄奇,西安又是著名的古都,的確該去看看。於是我告別父母妻兒,做第一次遠遊。足足走了兩個半月才到西安,一路上我看到了許多好風景,也畫了許多畫。其中最好的有兩幅,一幅是洞庭看日圖,一幅是漢陵西風圖。等會子我拿給你們看。」

  齊白石說得興起,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繼續說:「在西安,我看了不少古蹟,大雁塔呀,曲江呀,茂陵呀,碑林呀,這些地方我都去看了看。郭人漳要我去拜見陝西臬台樊樊山。樊樊山是大官,又是大名士,我怕去見他。郭人漳說,不要緊,樊臬台最重才,況且你現在也是名士了,去見他,他會高興的。我想,去見見也要得。我沒有什麼禮物送給他,就刻了五方印章帶著。誰知第一次去臬台衙門,門房瞪著眼睛盤問了半天,最後說臬台大人巡查去了,不在衙門裡。我白跑了一趟,心裡有點兒不舒服。回來告訴郭人漳。郭說,你一定沒有送門包,門房不給你通報。原來見臬台還要送門包,我的確不曉得。我問要送多少銀子,心裡想若是要送許多銀子的話,我就不去見了。郭笑著說,不要送銀子,下次帶我的片子去,門房就會給你通報。隔幾天,我帶著郭人漳的名片去,果然門房通報了。樊臬台很客氣地接見了我,與我談了許多畫畫作詩上的事,還問起湘綺師。我把印章送給他,他拿出五十兩銀子給我。我嚇了一大跳,說不要不要。樊臬台說,你靠賣畫刻印為生,怎麼能不收銀子呢?我說,即使收,也不要這麼多呀!樊臬台說,一半是作為買你的印章,一半是送你的。我礙不過他的大面子收下了。他又說,你在西安賣畫刻印,別人不知道你的名聲,可能來買的不多。我來為你寫一張潤格,自然就會有人來買了。樊臬台拿張紙出來,提筆寫著:湘人齊白石來西京賣印畫,樊樊山為之訂潤格。畫,尺紙銀一兩,印每字錢五百文。我心裡又嚇了一跳:這麼高的潤格,會有人來嗎?心裡這樣想,嘴裡沒有說。第二天我將這張潤格貼出去,果然許多人圍著看,都說樊臬台親自為此人訂潤格,此人的印畫一定不錯。於是生意一天天好起來。後來樊臬台用五十兩銀子買我五方印的事傳了出去,生意就更好了。我在西安住了三個月,足足賺了兩千兩銀子。我很感謝樊臬台,臨走時特意向他辭行。他說,不要回去了,五月份我要進京見慈禧太后,太后喜歡字畫,宮裡有個雲南寡婦叫繆素筠,給太后代筆,吃的是六品俸祿。你的畫比繆寡婦的好多了,你跟我去北京,我向太后推薦,太后一定會留你在宮中,至少也吃六品俸。我對樊臬台說,我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叫我去當內廷供奉,怎麼行呢?我這一生沒別的想法,只想畫畫刻印,憑我自己這雙手,積蓄幾千兩銀子,供養父母妻兒,就心滿意足了。我謝了樊臬台的好意,背起畫袋回家了。」

  楊鈞記得齊白石第一次謁見湘綺師時,答話也是這樣有根有葉的,雖然有點兒囉唆,但話實在,也不乏風趣,聽起來有味。現在已是很有名的畫家了,依然保持著這種農人的土氣,著實可愛。

  楊度也聽得有味,笑著說:「這是一出一歸。」

  「是的。」齊白石點點頭,繼續說,「隔年,湘綺師邀我和張鐵匠、曾銅匠一起游南昌。湘綺師過去在豫章書院教過書,這次是舊地重遊了,我和張鐵匠是第一次來洪都。曾銅匠是江西人,但過去也沒來過南昌。湘綺師帶著王門三匠出遊的事,在江西傳為美談,有許多大官名流都來看望他老人家。張鐵匠和曾銅匠忙著招待,也從中結識了不少闊人。我平生怕見生人,更怕見闊生人,便躲起不見。七夕那夜,我們師徒四人住在南昌寓所,一起喝酒。湘綺師說,南昌自從曾文正去後,文風停頓了好久,今夜是七夕良辰,不可無詩,我們來聯句吧。說完自己先唱起了兩句:地靈勝江匯,星聚及秋期。我們三人聽了都覺得好,但一時聯不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很不體面。幸而湘綺師大度,說聯不上就不聯了,我們喝酒吧!這件事給我很大刺激。我想我夠不上一個詩人,過去詩集上署個『借山吟館主』,看來這個『吟』字要不得。從那時起,我便把『吟』字去掉,成了借山館主了。」

  楊度兄弟都大笑起來。

  「第三次是到廣西。那時蔡松坡正在桂林巡警學堂,他要我去給他的學生講畫畫課。每個星期講一次,一個月送三十兩銀子做薪金。蔡松坡這是看得起我,但我是土木匠出身,哪裡能夠到洋學堂里去上課呢,何況那些洋學堂里的學生都是學軍事的,愛鬧事,哪點不如法,說不定會轟走我。我謝絕了蔡松坡的好意。桂林的山水有甲天下的美譽,我在桂林確實看了不少一世都記得的好山好水,以後一畫山水,腦子裡就想起灕江那一帶的模樣。我在桂林遇到了一件最有趣的事。」

  齊白石來了興致,站起來叉著腰說:「有一天,我在一個朋友家裡見到一個和尚。此人長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的,不大像個修行和尚的樣子。他跟我說話不多,匆匆忙忙的,好像正在辦什麼大事。他給了我二十塊銀圓,要我替他畫四幅條屏,我給他畫了。離開桂林前一天,這個和尚特來朋友家送我,對我說已預備了一匹好馬,要送我出城。我謝謝他,心想這個和尚待朋友倒是蠻殷勤的。到了民國初年,有一次在長沙遇到那個朋友,朋友指著報紙上『黃興』兩字問我,你見過他嗎?我說黃興是個了不起的大革命家,我一個賣畫的哪裡配認得他。那朋友笑道,你謙虛了,在桂林時要用馬送你出城的和尚就是黃興呀!哎呀,那和尚就是黃興,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大英雄!」

  楊鈞為齊白石的奇遇開懷大笑起來。楊度則因黃興、蔡鍔而想起了過去的事。現在一提起黃興、蔡鍔,舉國上下誰不敬仰?作為他們當初的摯友,相比起來,簡直判若天淵。一時間,即空即有、心外無物等無我宗信條失去了力量,一股強烈的失落感、羞愧感震盪著他的胸膛。

  「第四次去了廣西梧州、欽州,第五次去了廣州、香港,再坐輪船到了上海,由上海坐火車去了蘇州、南京。」

  見楊度的情緒瞬時間由熱烈轉向木然,聰明的齊白石估計很可能是某句話無意觸及了這個在政壇上屢屢失意的同門的傷心處,便很快結束了對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五出五歸的敘述。

  楊鈞也感覺到氣氛有了變化,便起身說:「我們吃飯去吧!」

  三個人來到山東人開的小飯鋪,叫了幾個菜,楊鈞又要了一壺酒。楊度戒酒多時了,今天兄弟老友聚會京城,頗不容易,經不起弟弟幾句勸,他也端起杯子喝了兩口。他覺得腦子裡有點兒暈乎乎的,這幾年來一直縈繞心頭的一樁憾事,乘著多時未有的酒興泛了起來。

  「白石兄,重子,湘綺師病篤的時候,你們都守候在他老人家的床頭,只是我流落京津,既未成就一番事業,又未替他老人家送終,真正是王門的不肖弟子。」

  楊鈞聽了這話,心裡想:哥並沒有成佛嘛,過去的抱負沒有遺忘,老師的恩情也還記得,依舊是人世間一個縱橫策士!

  齊白石說:「直到湘綺師病危時我才得知消息,趕到雲湖橋,老人家正閉著眼睛,我以為他過了,立刻大哭起來,喊了聲湘綺師,齊璜來晚了。不料他睜開了眼睛,輕輕說,不晚,閻王爺還沒有收我哩。我趕緊拉起他老人家的手,手是熱的。湘綺師望了我很久,說,你來了,很好。我的得意學生,我大部分都看到了,只有晳子、午貽正在緝捕之中,看不到了。我說你老多多保重,說不定明年晳子、午貽會回來看你老的。湘綺師說,我是要他們回來的,我答應在湘綺樓給他們補上老莊一課。」

  昏黃的燈光下,火車緩緩啟動了,湘綺師從車窗里伸出頭來一再叮囑「奉母南歸」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楊度悽然望著小桌上的杯盤,他後悔當初沒有聽從恩師的勸告,奉母南歸,現在自己究竟算個什麼人呢?佛門居士,失意政客,還是落荒草寇?

  齊白石接著說:「我握著湘綺師的手說,過幾天你老人家好了,我來為你老畫一幅山居授課圖。湘綺師說,好,畫三個人,添上晳子和午貽,桌上擺一本《南華經》。過一會兒又說,齊璜呀,你現在出大名了,我看我的門人中今後為我老臉增大光彩的只有你了。晳子和我一樣,是生不逢時。」

  齊白石轉述的這幾句話,重重地刺激著楊度的心。湘綺師至死都在惦記著自己,惦記著傳授給自己的帝王之學未逢其時,他心裡痛苦萬分。虔誠修煉了兩三年的佛門學問,在這種師生情、事業結的衝擊下,竟然潰不成軍,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喃喃自語:「我那年是應該跟著湘綺師回去的。」

  齊白石又說下去:「湘綺師過世後,我一邊哭,一邊畫畫。就按著他老人家生前的意願,畫了三個人,除他外,還有你和午貽,桌上擺一本《南華經》。我把這幅畫裱好,在靈柩前焚化,對著老人家的遺像說,晳子、午貽還沒回來,你老就走了,齊璜為你老畫了山居授課圖,你老今後在夢裡教他們讀老莊吧!」

  齊白石的至情使楊度感動不已,胸腔里湧出萬語千言,卻說不出一句來。

  楊鈞也動情地說:「湘綺師病重的時候,也多次對我說,現在是亂世,霸道吃香,王道不興,帝王之學看來是要絕了。告訴你哥,今後若還想辦大事,只有走新路;要不,乾脆回家讀書吟詩算了。」

  楊度望著弟弟,微微點了點頭。

  楊鈞知道哥哥在認真聽他的話,便趁機點出他來京的真正目的:「哥,白石師兄自從漫遊天下後畫風大為改變,現在是技進入道了。大家都說,白石師兄今後的成就一定會超過石濤、徐文長。你現在有空閒了,何不跟著白石師兄學學畫。」

  齊白石聽了這話,心裡很高興。他知道湘綺師一生最器重的學生便是這個楊晳子,他自己也一向佩服楊晳子的學問文章。他從報上知道楊晳子現時正在學佛。他明白像楊晳子這樣一類人的心思:得意時則拼命做官,不計後果;失意時逃莊逃佛,表示已經看破紅塵,與世無爭。其實是自欺欺人,內心裡一定痛苦得不得了,逍遙也好,不爭也好,都是裝出來的。他心裡可憐楊晳子,倘若能讓楊晳子通過學畫而重新獲得生活的樂趣,倒真是做了一樁好事,修了陰騭,便笑著說:「我過去畫畫,畫的是工筆,看了關中、桂林的山水後,深覺工筆不能畫出造化的神奇,於是改為潑墨寫意。這一改變很受大家的喜歡。也有人說我現在畫出的東西不太像了。我說畫畫的訣竅就在這裡,不似則欺世,太似則媚俗,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木匠畫師的這幾句話太富有哲理味了,楊氏兄弟於此都有所領悟。楊鈞想,不僅是畫畫,所有的藝術的確都要在似與不似之間才有意味。楊度則想到整個人生大概都要作如是觀才行。好比說,為人不可不隨大流,否則將為世所棄,這就是「似」的一面;但又要保存自我,要有自己的個性特色,否則將無存在價值,這就是「不似」的一面。如此推下去,還可悟出更多的道理來。

  「我的潑墨畫先前不著色,」齊白石不去管楊氏兄弟的遐想,依舊說他的畫,「前不久,陳師曾先生看了我的畫後說,京師人喜歡艷麗,你的畫太冷逸了。我於是創造出一種紅花墨葉的新畫境。師曾看後說很好,你的畫一定可以在京師紅起來。」

  楊鈞一聽來了神,說:「看看你的新畫風!」

  楊度也說:「好久沒有看白石兄的畫了,去看看你是如何改變的。」

  齊白石大為高興,立即起身說:「走,回家看畫去!」

  楊鈞付了款,三人回到白石畫屋。

  齊白石將他最近所創作的十多幅新畫拿了出來,一一展開,楊氏兄弟立即被眼前的畫面驚呆了:火紅的石榴、山茶,粉紅的牡丹、荷花,淡紅的梅花、桃花,艷紅的玫瑰、蕉花,一朵朵莫不剔透晶瑩,鮮嫩欲滴,再配上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素墨葉片,真箇是生機蓬勃天趣盎然,滿紙洋溢著動盪翻滾的氣韻。它是人們眼中常見的花卉,又不全像自然所生的花卉。應該說,這不是用紙筆在作畫,而是用靈慧在捕捉造化的魂魄!

  禪意發揮到極致,原本與藝術的最高境界相通。楊度在凝視這些全新的潑墨花卉時,似乎突然從中領悟到了生命的本源。他真誠地對齊白石說:「白石師,從今往後,我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來白石畫屋向你學畫,就如同當初在東洲書院,逢五去明杏齋聽湘綺師的帝王之學一樣。」

  楊度將齊白石抬到與王闓運一樣的高度,令這個淳樸本分的木匠畫家受寵若驚。他激動地說:「晳子先生,你這份情誼我擔當不起,我們都是湘綺師的門人,互相學習。從今往後,我先一天,逢四到你的府上去,拜你為師,請你給我講解詩文。」

  楊鈞拊掌大笑:「好,你們二人互為師生,我則做你們兩位共同的學生,向白石兄學畫學印,向哥學詩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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