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虎陀禪師為信徒們開傳法會
2024-10-10 20:30:15
作者: 唐浩明
當盧溝曉月照著橋面霜花的時候,楊度從廬山回到了北京。三個月不見了,在家人的眼裡,他儼然成了另外一個人。出門時瘦瘦的,現在胖多了,也結實多了。先前一天到晚眉頭緊鎖、思慮重重,現在一天到晚平平和和的,仿佛萬事都不在心上。他把家中過去所張掛的名人字畫全部下掉,換上他手書的條幅。他給母親房裡掛的是:「或有於佛光明中,復見諸佛現神通。」給夏壽田的房裡掛上:「佛身如空不可盡,無相無礙遍十方。」給叔姬的房裡掛上:「菩提樹下成正覺,為度眾生普現身。」給自己房間裡掛的是:「皮膚脫落盡,唯餘一真實。」在餐廳的正中,高高懸掛的是一首七言詩:
世上心機總枉然,不如安分只隨緣。
旁人若問安心法,餓著加餐困著眠。
他每天早上一個時辰晚上一個時辰,掛著覺幻長老所送的那串松花玉念珠,低首盤腿,一個人在書房裡默默地坐著,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李氏老太太見狀,對黃氏媳婦說:「阿彌陀佛,晳子這次廬山回來,真正成了佛門中人,只差沒有剃髮了。」
黃氏笑著說:「娘,我看晳子一天到晚有點兒傻乎乎的樣子。」
李氏老太太說:「這就對了。這世界壞就壞在『聰明』二字上,晳子先前是聰明過人,所以自找苦吃。這樣傻裡傻氣下去,說不定可成正果。」
叔姬與夏壽田商量:「我哥這次想必在廬山取回了真經,我們向他求教求教吧!」
夏壽田說:「好哇,我參了大半年的佛了,多有不解,正要向他請教哩!」
楊度知道後滿心喜悅地對大家說:「我參的是大乘佛學,不僅要度己,更要度人。明天上午我為你們開一個傳法會,有什麼疑問都可以提出來問我。」
第二天上午,楊度的書房臨時成了講經堂。他換了一件乾淨灰布長袍,頸上掛著那串傳了四代高僧得了佛門靈氣的念珠,盤腿坐在一個舊棉墊上。李氏老太太、仲瀛、叔姬和午貽都坐在他的對面,一個個態度嚴肅,表情認真,那氣氛與寺院裡做法事並沒有多大區別,只差幾尊佛像幾根香燭了。
「佛像一時不好找,香燭家裡有,點上吧!」李氏老太太吩咐媳婦。
仲瀛建議:「碗櫃裡還有一隻多年未用的老磬,拿出來敲幾下吧!」
楊度擺擺手說:「佛像不要,香燭不要,鐘磬也不要,這些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在心。」
叔姬笑著對夏壽田小聲說:「看來我哥修的是禪宗中的不學佛派。」
夏壽田笑了笑,沒有作聲。
楊度端坐棉墊上,默默地數著念珠。念珠數過三遍之後,他開始說話了:「十方居士,紅塵信徒,虎陀禪師今日在槐安胡同開設講經堂,諸位於佛法和世事有不明之處儘管問來,本法師依超度眾生之大經大法,一一給你們解惑破謎。」
沉默片刻,夏壽田最先發問:「虎陀禪師,弟子有一事不明,請法師賜教。」
叔姬和仲瀛見夏壽田做出這副神態來,都悄悄地笑了。
楊度望了老朋友一眼,一本正經地說:「天畸道人心中有何疑問?」
夏壽田說:「昔者印度名僧菩提達摩來到我中國傳佛法,特開禪門一宗,衣缽相傳,至於五祖弘忍。弘忍將傳心法,令諸弟子各呈一偈。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五祖說神秀未能見性。慧能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說慧能亦未見性,但半夜密召他入室,為他說《金剛經》。慧能頓悟,遂傳衣缽而為六祖。此段公案傳之千餘年,世間佛子但知崇信,莫敢疑義。弟子想,傳法因緣,由於一偈,何以五祖說慧能亦未見性?若未見性,又如何傳法?此義難明,請為開示。」
楊度答:「善哉此問!天畸道人能明佛法第一義諦。六祖『菩提』一偈,雖說以空破有,卻未能即空即有,雖說去妄顯真,未能即妄即真。六祖呈偈之時,尚未透過末後一關,故其偈意偏空,未徹圓明實性。五祖夜半密傳心法,直指本心,使六祖頓明自性。非空非有,非妄非真,空有全消,妄真雙泯。眾生無垢,佛亦無淨,眾生無減,佛亦無增,一切眾生,本來是佛,不假修持,自然是道。此時六祖自見自心,自明自性,生死一關直超而過,永離三界,立見如來,俄頃之間即成佛道。」
夏壽田點點頭,叔姬似有所悟。李氏老太太莫名其妙,但對「生死一關直超而過,永離三界,立見如來」這幾句很有興趣。她今年六十多歲了,常常不自覺地想到了死,心中不免有些恐懼,若能通過學佛法闖過生死關就好了。
仲瀛大半沒有聽懂,她惦念著中午的菜還沒有著落,應該到菜市場去買點兒菜來才是,否則,午飯如何對付?再明心見性,飯總還是要吃的吧!想著想著,便有點兒坐立不安了。
這時,叔姬發問了,她也學著夏壽田的口氣:「虎陀禪師,你剛才提到末後一關,既曰末後,則必有前面。請問一共有幾關,又學佛之人過關與未過關有何差別?請法師一併指明。」
楊度將自己近來的研究成果與當年從寄禪那裡學來的高僧三義融為一體,正正經經地對她這個與自己一樣的聰明過人,也一樣的坎坷過人的妹子說:「禪家所謂末後一關即為生死一關。一切佛子,不度此關,不成佛道。詳其次第,則有三關。本來眾生皆有佛性,自心自迷,遂生魔境。於是佛因魔生,魔因佛起,佛高一尺,魔高一丈。多一分理解即多一分情識,多一層戒行即多一層孽障。將心治心,反成心病,只能漸修,未能頓悟。故其學佛難於登天,而其成佛易如履地。學佛必經多劫,成佛只在須臾。學佛始於漸修,成佛終於頓悟。修為頓中之漸,悟為漸中之頓。離頓無漸,不能舍悟而見修;離漸無頓,不能舍修而立悟。修時凡佛皆魔,悟後凡魔皆佛;修時佛魔對立,悟時佛魔對消。這頓悟即為第一關。」
叔姬點頭,問:「那第二關呢?」
虎陀禪師繼續傳法:「由此而進,則如遍地皆機,忽然而遇,一念回光,大夢立覺。一切心魔,渺無蹤影;一切世界,粉碎無餘。多生情識一旦銷亡,生死命根一刀兩截,一了萬了,更無餘事。本來無佛,亦無眾生,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此為第二關。」
仲瀛聽到這裡,大為不解起來:既然本來就沒有佛,還說什麼佛法,建什麼寺院,入什麼佛門,拜什麼佛祖?這一切不都是瞎鬧騰嗎?想起再不去買菜,大家的午飯都吃不成了,她忙起身,去廚房裡提個菜籃子出門去了。
講經堂里,從廬山取回真經的虎陀禪師還在興致酣暢地傳授禪宗的最高機趣:「由此而進,則如死去活來,別一世界,立地承擔,即我即佛,心如虛空,無在不在。一心超前,無前無後,無內無外,無有時間,無有空間,三世止於當時,十方止於當地。三世十方,備於一念,出世入世,無界可分,頓悟即是菩提,生死即是涅槃。六生即佛,佛即我心。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上與諸佛同懷,下與眾生同體,一切平等,一切自由,萬相莊嚴,一心圓寂,不著不離,無牽無掛。一切世法,皆為佛法;行住坐臥,無非佛土;吃飯穿衣,無非佛事;時時皆佛,處處皆佛。世間佛子到達此種境地,便已入西天極樂世界。這就是第三關,也即末後一關。」
李氏老太太依然沒有聽出個究竟出來,但得知頓悟之後便可進入西方極樂世界,於是仍有興味聽下去。
叔姬聽後心裡想,這不是與莊子齊是非一死生差不多了嗎?原來修佛修到禪宗的最高境界,便也和老莊之學一脈相通了。這可真是《易傳》所說的「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了。前人說大道無古今,看來大道不僅無古今,亦無學派之分。突然間,她心裡似乎有一種一通百通之感。
夏壽田也聽出個道道來了,說:「昔日五祖傳法留此疑案,流傳至今無一能破。今日虎陀禪師所言,了卻禪宗千年公案。」
楊度心裡得意,說:「當年神秀有一偈,道的是第一關。六祖之偈道的是第二關。今日虎陀禪師道出了第三關,不可無偈,爾等聽著。」
楊度提高嗓門,一字一頓地念著:「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塵埃即無物,無物即塵埃。」
夏壽田、叔姬皆點頭。李氏瞪起眼睛望著兒子竭力記下,但偈語聽完後,她一個字也沒記住。
叔姬說:「弟子聽了吾師傳這三關之法後,有所啟發,試加以歸納。不知對不對,請吾師指點。」
叔姬超乎常人的穎悟力,楊度一向是知道的。他想讓她來提煉一下也好,日後再對別人傳法時便可簡潔一點兒,遂鼓勵道:「莊大士儘管說來。」
叔姬想了一下,說:「佛法有三義。心法即是佛法,此為第一義。無心無法即是佛法,此為第二義。無法之心,無心之法,即是佛法,此為第三義。如此三義皆為心法,又皆為佛法。故此弟子亦有一偈:佛佛傳心法,無心亦無法。心心無法心,法法無心法。」
楊度聽了心裡一驚:叔姬果然非凡夫俗子。遂說:「莊大士三義歸納得好,此偈亦將為佛門名偈。」
剛才兒子的偈句沒記下,不料女兒又湊出幾句來,既像繞口令,又像打啞謎,李氏全然不懂。誠心拜了一世觀音菩薩的老太太,覺得這種佛法太高深難懂了,她有點兒坐不住了,廚房裡飄來飯香,她想應該過去幫媳婦擇菜洗菜了。
這時,叔姬又問話了:「虎陀禪師,照這樣說來,世上也無所謂佛與佛法了,是嗎?」
楊度立即答:「正是這話。佛即凡夫,極其平常,人人可成,只須將一切妄念去掉,歸到極平實的地步,便是成佛。學佛的最高一義,乃並聖念而去之,故達摩對梁武帝說廓然無聖,禪宗僧人們常說我不學佛,皆是這種意思。更有過激的甚至說,佛來,打殺餵狗!」
李氏聽了這話,嚇得一顆心直跳。她站起來對兒子說:「阿彌陀佛,造孽造孽,若是讓佛祖聽見,還不知要降下什麼禍災!你這佛法不要講了,我也不聽你的了。」
老太太邊說邊走出了講經堂。
叔姬和午貽都笑了起來。楊度卻無事一般,依舊微閉著眼睛,平心靜氣地數念珠。
夏壽田想起好友痴迷了二十餘年的帝王之業,去了一趟廬山之後便如此徹底拋棄了,真讓人難以理解,便有意詰難:「世人都說帝王之學最可貴,做成了可為將相。請問虎陀禪師,這佛門之學亦是一學,它比帝王之學若何?」
楊度盯著夏壽田,說:「帝王之學是末學,佛門之學是大學。帝王之學成了可做將相,佛門之學成了可為大丈夫。」
夏壽田追問:「大丈夫的氣概表現在何處?」
楊度答:「一刀斬斷命根,豈非大丈夫之所為?」
夏壽田窮追不捨:「問訊禪中虎,心輪日幾回?不曾求解脫,本自沒疑猜。任染孤明在,無修萬行賅。明明生滅處,隨分見如來。」
楊度不假思索,隨口答道:「我是禪中虎,心輪自在回。一生無解脫,萬事不疑猜。我法雙雙滅,神通色色賅。一真為極樂,即此是如來。」
午貽語塞,再也提不出問題了。叔姬接著上:「請問吾師,今日所傳佛法為禪門何宗?」
「無我宗。」虎陀禪師答。
叔姬、午貽都很奇怪:禪門五宗七派,從沒有聽說過無我宗的。兩位信徒一齊發問:「此宗何來?」
「自我所創!」楊度大言犖犖地回答,「本法師精研各家各派,而後明白各家各派均不能真正解脫人生,遂取三論宗之中道二諦以明平等無對,取法相宗之諸法無我以明自由無習,取最上乘禪宗之無性無相,直指本心,以明無我自由平等,合三為一,成無我宗。須知世間一切罪惡,莫非因我而生,習本法師之無我宗,小則救一己,大則救世界。所有從前佛學中難以解決之問題,無我宗都能全部解決,實為佛學界開闢一個新紀元。本法師之無我宗,一不念佛經,二不拜佛像,三不入佛門,四不行佛戒,五不長修煉。一日有我,一日凡夫;一日無我,一日成佛。爾等明白否?」
於是叔姬、午貽鼓掌起立,笑著說:「我們都入了虎陀禪師的無我宗,半日無我,便做了半日的佛。」
仲瀛進來招呼大家吃午飯,講經堂即行撤去,又恢復成往日的書房。
自那以後,楊度致力於他的禪門無我宗學說的完善,常常寫些文章送到報館去發表,向世人公布他的開創佛門新紀元的貢獻,居然也引起了社會的注意,連來華考察佛教的美國哲學家貝博士也慕名前來槐安胡同。楊度與他高談心外無物、物外無心、萬緣若息一念不生、十方三世盡在吾心、世界只在一心、心外別無世界、我即是佛等無我宗的大道理。他廣徵博引,中西合璧,口吐蓮花,唾如珠滴,把個無我宗說得千般美妙,萬般神奇。貝博士聽得入了迷,一連三天來槐安胡同請教,然後寫出大塊文章向世界宣布:中國前籌安會首帝制頭號餘孽已經大徹大悟立地成佛,並創立了一門可以即刻解除罪惡進入佛國的禪門新學派。
貝博士是個極有影響的洋哲學家,經他一宣傳,佛學家楊度的名聲大噪,甚至有壓倒帝制禍首的趨勢。
冬天裡,李氏老太太因感風寒生了一場大病。春暖花開時,她的病好了。她害怕哪天一病不起,老死異鄉,堅決要回湘潭老家,並要女兒和媳婦護送。仲瀛最孝順,一口答應。叔姬卻陷於兩難之境。
陪著母親回去吧,則要與夏公子分離,這一別數千里,說不定永遠不會重聚了。不陪母親吧,找得出什麼理由呢?做媳婦的都願離開丈夫送婆婆回家,一個做女兒的,何況丈夫不在身邊,不陪能說得過去嗎?家裡人會不會懷疑自己與夏公子之間有曖昧不清的瓜葛呢?年逾不惑有夫有兒的楊莊絕不可能忍受社會在這方面對她的指責,她只有把巨大的痛苦壓抑在心裡。
聽說叔姬要回湘潭了,夏壽田也十分痛苦。但他知道眼前的狀況是不可能長久維持的,遲早總要改變,心裡早有準備,幸而叔姬的詩文詞謄抄得差不多了,再辛苦兩天就可竣工。
楊度則將一切都已看破了,他甚至希望大家都早點兒離開,他要一個人漂泊東西,浪跡天涯,在漫遊四海之中去進一步領悟人生的真諦,去盡善盡美地營造無我宗的殿堂。
這天下午,夏壽田捧著裝訂得整整齊齊的詩文簿來到叔姬的房間裡。叔姬正在無端凝思,見夏壽田來了,忙起身招呼。
「叔姬,你的詩文稿我已謄抄好了,你可以帶著它回湘潭。」
叔姬木然接過,心裡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相對無言多時,她才輕輕地說了句:「夏公子,我走後,你要多多保重。」
夏壽田點點頭。
叔姬仔細地望了夏壽田一眼,說:「你近來臉色不太好看,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夏壽田搖搖頭。
叔姬打開詩文稿,一股特殊的氣味撲鼻而來,她略覺奇怪。看字跡,個個端正,行行整齊,她心裡感謝不已。
突然,她發覺這些字的墨色都不太黑亮。她疑惑地望了夏壽田一眼,只見夏壽田的臉上頗有一種難言的羞澀。叔姬一驚,一個念頭閃電般出現在她的腦海里,難道墨汁里摻有他的血!不少虔誠的佛教徒和居士,往往以摻有自己指血的墨汁抄寫佛經,以表示禮佛的誠心。有的甚至因此而早逝,他們也心甘情願。叔姬是見過這種佛經血抄本的,因為摻有血,字跡都顯得暗暗的。她慌忙將詩文稿對著窗戶展開。在明媚的春日陽光下,原來不太黑亮的墨色里明顯地透出一種暗紅色的痕跡來,果真是血!
她放下詩文稿,情不自禁地抓起夏壽田的兩隻手,只見他的十個指頭上滿是針眼的疤痕,叔姬無限疼惜地說:「夏公子,你怎麼能這樣,你讓我如何承受得起!」
夏壽田將兩手拼命地從叔姬的手裡掙脫出來,口裡喃喃地說:「這沒有什麼,你不要介意,不要介意!你對我的情誼,我無法報答,我只有這樣才能表達我的心意!」
叔姬重新拿起詩文簿,將它緊緊地貼在胸口上。淚水一串串地從眼眶流到臉上,從臉上滴到詩文簿上,好久好久才重重地吐出一句話:「老天呀,你為何不將時光倒退二十五年!」
夏壽田終於不能強制自己了,他緊緊地抱著叔姬,說:「別哭了,叔姬。秦少遊說得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要兩心相印,不在乎山隔水離。世間有許多人,一輩子沒有得到過別人真心的愛,而我們倆互相愛慕能有如此之深如此之久,我們也算是幸福的人了。」
叔姬默默地將下巴靠在夏壽田的肩膀上,凝望著窗外那一輪如血如火的夕陽。它是那樣的鮮艷,那樣的熾烈,仿佛象徵著她和夏公子之間歷經歲月滄桑後,更為純潔更為深沉的真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