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叔姬把五彩鴛鴦荷包送給了心中永遠的情人
2024-10-10 20:30:11
作者: 唐浩明
當帝王之學的傳人步著其師的後塵接二連三慘敗的時候,出嫁二十年重返娘家的楊氏才女,卻在寂寞之中得到了意外的收穫。已屆不惑之年的叔姬,這一兩年來心中常常有一股微微的暖意在滾動,仿佛逝去多年的青春朝氣又重新萌發了。她時時覺得生活中有一束陽光在照耀,抑鬱多年的心胸又顯得開朗起來。她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有夏郎在身邊的緣故。
從總統府內史淪為帝制餘孽的夏壽田,一直保持著心態的平靜。他本是一個沒有多大事功欲望權力欲望的人,他的最大興致不是做官,而是吟詠於詩書之中,寄情於山水之間。先前做內史,他無意利用這個重要的職務為自己謀取什麼,現在丟掉了這個職務,他也沒有覺得損失更多。將近五十歲的前清榜眼公,歷盡國亂民危、父喪妾死的人世滄桑後,更為自覺地服膺道家清靜無為的學說,並自號天畸道人。晳子由莊入佛後,邀請他和叔姬陪伴,他也欣然依從。儒、道、釋三門學問,歷來是三峰並峙。前面兩座峰都已入山探過寶,豈可置第三座於不顧?何況與他一起游這座西天靈峰的,還有一位世間難覓的才女。
夏壽田很是佩服叔姬的才華。當年東洲島上,叔姬一曲《玉漏遲》壓倒鬚眉的往事,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記憶中。後來彼此南北暌違,聯繫不多,然心裡總記得。三年前,夏壽田從西安回到北京,與叔姬久別重逢,二人都很快樂。以後夏壽田常去槐安胡同,與晳子談國事的時候少,與叔姬談詩文的時候多,越談越覺得叔姬並非等閒。有時,他們也談起婚姻,談起家庭。夏壽田對叔姬心中巨大的悲苦甚是同情,他甚至為此感到內疚,因為叔姬和代懿的結合,是他第一個提出的,他後悔那時對他們兩人都了解不夠。
是敬佩叔姬的才華,是憐憫叔姬的處境,是救贖當初的過失,抑或是別的什麼微妙的心思?夏壽田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出於何種原因,他一直沒有把陳氏夫人接到北京來,而槐安胡同卻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吸引著他。
洪憲帝制失敗後,他居然神差鬼使似的,沒有在楊宅牆壁上再掛岳霜的《灞橋柳絮圖》,也沒有在案頭上再擺上愛妾的玉照。這個細微的變化,楊家所有人都沒有覺察出來,卻給叔姬以極大的撫慰和滿足。就衝著這,叔姬仿佛覺得照顧體貼這個落難的男子,是自己應盡的責任。
叔姬心裡清楚,跟代懿結婚二十年來,不要說這些年了,就是剛結婚的那幾年,她也沒像一般多情的少婦那樣,對自己的丈夫愛得瘋狂,愛得深沉。她的腦海里總抹不去夏郎的丰采,心靈里總割不斷對夏郎的綿綿思念。從日本回國後,夫妻關係中有了一道深刻的裂縫,叔姬更是常常捧起夏壽田送給她的那朵大紅宮花,痴痴地望著它,晶瑩的淚水悄悄地滴在花瓣上。有時她也會從陪嫁的紅木箱裡翻出少女時代繡的五彩鴛鴦戲水荷包來,輕輕地撫摸著那兩隻遊戲於蓮荷中的鴛鴦。在萬千愁結越結越緊時,她只有以撫枕痛哭來作一番暫時的解脫。
也真是老天不負有情人,十多年後,哥哥竟然與夏郎同官京師,而母親又決定與嫂嫂同行北上,叔姬不顧丈夫的請求、公公的勸阻,毅然隨母嫂來到北京,她要努力尋覓當年的溫馨。然而,她失望了,因為夏壽田那時並不在北京,他為一座孤墳而滯留西安。
好了,夏郎終於返回北京,能常常和自己敘舊聊天、談詩論文了。尤其是這次的逃避通緝,從槐安胡同到海河洋樓,又從海河洋樓回到槐安胡同,叔姬感覺到夏郎是完全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因為那道由岳霜的遺物而築起的樊籬已經拆除了。
代懿離開北京回湘潭前夕,一再請求叔姬和他一道回家。叔姬儘管很想念兒子,但還是硬著心拒絕了。兒子快二十歲了,不太需要她的照顧了,而夏郎卻令她繾綣纏綿,難捨難分。
多少個旭日東升的清晨,叔姬對著窗外,凝視小庭院裡的夏郎在屏息靜氣地練太極拳;多少個人靜更深的月夜,叔姬披衣走進隔壁的房間,為燈下的夏郎添水續茶,叮囑他早點兒安歇;多少個神清氣爽的上午,叔姬和夏郎相向而坐,讀佛經,參禪理;多少個暮色蒼茫的黃昏,叔姬伴著夏郎,散步柳枝下,議漢文,說唐詩。在這種時候,叔姬心裡充溢著甜蜜和幸福。她感激上天終於酬答了她二十多年的苦苦相思。她有時朦朦朧朧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是夢幻,而眼下才是真實的。她應該是從未嫁給王家做媳婦,夏郎也從未有過別的女人,才高氣傲的叔姬和丰神俊逸的夏郎,天地同時誕育他們的目的,便是為了讓他們能比目遨遊,比翼雙飛。有了這些,今生還求什麼!
秋風起了,葡萄架上的青葉漸漸變黃,叔姬惦念著遠去廬山的哥哥,盼望他一路平安早日歸來。這時,她忽然發現葡萄架邊正一前一後飛著兩隻蝴蝶。前面的那只是黑褐色的,翅膀較大,上上下下的,飛得瀟灑自如。後面的那只是粉白色的,翅膀較小,左左右右的,飛得飄逸優美。小庭院裡很難有蝴蝶飛進來,何況時序已是初秋!
叔姬饒有興趣地觀看,看著看著,她的雙眼模糊了,迷濛了,面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陽春三月,百花競開,歸德城外,山青青,水粼粼,一個少女在嬉笑著,奔跑著,追逐一隻少見的藍黑相間的大蝴蝶。一會兒,一個英俊青年幫著少女撲捉。他逮住了這隻蝴蝶,但他跌倒了,滿手掌都是血。少女從他手裡接過蝴蝶,發現他的辮子異於常人的黑亮。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心中湧起一股濃濃的春情,仿佛造化所孕育的迷人春意,瞬時間全部貫注了她的胸臆。
啊,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時光一眨眼便已過去,二十多年前的此情此景卻永遠不會忘記。為了留住青春年代的美好回憶,為了紀念那段刻骨銘心的情懷,叔姬決定精心精意地填一闋詞。她選擇了姜夔自製的音律最美的《疏影》作為詞譜,標題定為《秋蝶》。
叔姬因身體多病,多年來已不作詩詞了。她今天興沖沖地鋪紙磨墨,將詞名寫好後便托腮凝思起來。夏壽田一早便到琉璃廠尋書去了,母親在廚房裡幫黃氏嫂子洗菜做飯,何三爺早在去天津前就辭退了,故而大門一天到晚都關著。小小的四合院,靜靜的,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慢慢地,雲層越來越厚,天色變得灰暗了。一陣北風吹來,夾雜著飄飄雨絲,灑落在地上,將幾片枯萎的葡萄葉一起帶下。溝邊磚縫裡的小草在寒風中抖索著,猶如乞兒似的可憐。定睛看時,那兩隻蝴蝶卻不知何時不見了,庭院裡頓覺冷落。叔姬覺得有點兒涼意,她趕緊將那件鑲著孔雀毛的披肩披上,卻依然不敵寒氣的侵襲。她明白了,這寒氣原來是從心裡冒出來的,再厚的衣服也抵禦不了。她想起易安居士晚年的作品來。那詩詞中的意境與早年的迥然不同,儘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的味道,即便是「元宵佳節,融和天氣」,她也會想到「次第豈無風雨」。唉,宇宙間的春天已經過去,人生的春天也早已逝去,再美好的回憶亦只是回憶而已,它哪裡能夠代替活生生的現實!現實是徐娘半老,血氣已衰,再也不會是採花釀蜜的春蝶,而是躲風避寒的秋蝶了!
想到這裡,一股無可奈何的悲哀感再也排遣不掉,筆底下流淌的竟是滿紙淡淡的怨愁:
看朱又碧,嘆四時荏苒,佳景非昔。纖影徘徊,似喜還愁,無言也自堪惜。嬌嬈意態宜妍暖,爭忍聽寒風蕭瑟。暗銷魂,粉退金殘,恨入修眉誰識?淒寂青陵舊見,絲絲嫩柔柳,時又飛雪。本是無情,自解翩翱,忘卻去來蹤跡。當年幸入莊生夢,自不管露紅霜白,且漫夸冷菊夭桃,一任春華秋色。
寫完後,叔姬再吟誦一遍,竟然完全不是動筆前的初衷了。她嘆了一口氣,倒在床上昏昏睡了過去。
午後,夏壽田回來了。他今天在琉璃廠訪到了一幅北魏碑的拓片,進門便徑直向叔姬的房間裡走來,要與她共同欣賞。
房門虛掩著。他推開門,只見叔姬睡在床上,正要退出,一眼瞥見書案上擺著一張詩箋。夏壽田拿起一看,正是叔姬上午所填的《疏影·秋蝶》。看完後心想:叔姬多年不作詩詞,今日所吟,分明比過去更深一層意境,尤其這番「一任春華秋色」的道家真意更是難得。不要冷淡了她的秋興,我來和她一首。
回到自己的房間,當年的詞臣踱步沉吟半個時辰後,也以《疏影》為譜填了一闋《秋蝶》,分別在前後寫上「莊大士吟正」「天畸道人奉和」等字樣,將它送到叔姬房間的書案上,與前闋《秋蝶》並排放著。
叔姬起床後,想把上午填的詞再修改修改,走到書案邊,立即被夏壽田的和詞所吸引。她又驚又喜,拿起來念道:
疏闌一角,正晚煙欲起,涼夢初覺。麼鳳獨歸,似識空階,多情還近珠箔。海棠春半初遊冶,直數到銷魂紅藥。料越羅褪盡,金泥不分,秋來重著。夜夜杜陵雙宿,年時待追憶,風景非昨。只有叢蘆,舞遍荒汀,亂點無人池閣。玉奴解領繁霜意,定不怨粉寒香薄。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
不愧為二十年前的蟾宮折桂者,一闋《疏影》珠圓玉潤,音協律美,讀起來滿頰芬芳,叔姬愛不釋手,連誦了兩遍,最後將目光緊緊盯在結尾的那兩句上。
「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說夏郎當年也有那個心思,因為錯過了時機,造成了終生的失誤?而今天仍願赴丹桂之秋約?想到這裡,叔姬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歸德鎮時,夏公子與哥哥從早到晚說的是男兒大事,從沒有一句涉及兒女私情,與「誤」搭不上界。那麼是現在的追悔?時至今日方才領悟到過去的婚姻是一種「誤」?眼下牽牛雖已早謝,仍有桂子在飄香,他要以秋實來彌補春華之不足?叔姬又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夏郎寄居楊家一年多了,彼此雖融洽,卻從沒有出格的表示。這樣說來,他只是在填詞,在奉和,在詠秋風中的蝴蝶,此外別無深意?
心思細密、才情充沛的叔姬墜入了自己織就的情網之中。她決定測試測試。
四十出頭的楊莊著意將自己打扮了一番。臉上薄薄地施上一層白粉,再搽一點淺淺的胭脂,塗上口紅。眉毛很好,無須再描了。白晳的耳垂上配上一副素雅的梅花形珍珠耳環,光潔的頭髮上再插一把深紅色的環形牛角梳。再換上一件朱紫色袷衣,披上那襲鑲著孔雀毛的披肩。打扮停當後,叔姬對著穿衣鏡前前後後打量了一番,心裡頗為滿意。除開眼角邊有幾道細細的魚尾紋外,渾身上下,似乎跟二十年前剛出嫁時沒有多大的差別。一股失去多年的自信心頓時湧出。
接下來,她又把房間收拾了一下,書案排得整整齊齊的。整個房間,充溢著一種淡雅和諧寧馨溫暖的氣氛。看著這一切,她心情甚覺愉悅。驀地,她想起了兩件重要的東西,忙從箱子底層翻了出來:一是夏郎送的那朵大紅宮花,一是做女兒時繡的五彩鴛鴦荷包。二十年了,它們都依然光彩如新。撫摸了很長時間後,她將宮花擱置在書案正中,而將荷包藏在抽屜里。
夜色降臨人間時,夏壽田應邀來到叔姬的房裡。明亮的燭光中,一向樸素矜持的叔姬今夜光彩照人,含情脈脈,令夏壽田又驚訝又激動。誰說四十歲的女人是豆腐渣,此刻的叔姬,不正是一朵依然迷人的鮮花嗎?他真想大聲地說一句「你真美」,嘴唇動了幾下,終於沒能說出口。
「夏公子,你請坐!」
從歸德鎮初次見面時起,一直到現在,無論夏壽田的身份官銜如何變化,叔姬總以「夏公子」三字來稱呼他。夏壽田最喜歡聽這種稱呼,它親切脫俗,而且讓他聽後總有一種青春煥發的感覺。
「叔姬,今天上午在琉璃廠,我覓到了一幅北魏碑拓片,雖是殘缺,卻彌足珍貴,我想請你看看。推開你的門,你正在午睡,我剛要退出,瞧見了你新吟的《疏影》,讀後情不自禁地和了一首,還望你賜正。」
吃晚飯時人多,夏壽田不便多說話,剛坐下,便興奮不已地說了一大串。
叔姬微笑著說:「你是詞臣出身,填的詞,我哪敢賜正呀!有你的這闋《秋蝶》,我的《秋蝶》大增光彩了。」
夏壽田聽了很高興,說:「歷來詠春蝶的多,詠秋蝶的少,可惜翰林院早撤了,不然的話,這兩闋秋蝶詞會在翰苑諸公中傳誦開的,特別是你的那句『當年幸入莊生夢,自不管露紅霜白』,真是詞壇佳句。」
叔姬笑道:「再好也比不上你的『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呀!」
叔姬說著認真地看了夏壽田一眼,只見他臉上微露一絲不自然的笑容,於是揶揄道:「夏公子,你這大概是借蝶自喻吧。誰是你當年的牽牛,如今的桂林又在哪方?」
叔姬今夜特別喜悅,這使夏壽田有點兒意外。將近五十歲的前清榜眼公飽閱世事,練達人情,從踏進門檻看到叔姬精心打扮的那一刻,就發覺她心緒非比往常。相處一年多了,唯獨今夜不同,顯然是因為這闋和詞的緣故,而和詞中的詩眼正是「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這兩句。如此說來,長期與丈夫分居的她,與自己震盪的心靈有所共鳴?
這兩句詞究竟寫出了一種什麼心態呢?是無端揣測,還是借物喻志,詞人自己也難以說得清楚明白。可能是詠秋蝶至此,必須要有這兩句才能在肅殺秋風中增添一點兒暖意,也可能是神遣靈感,道出了自己近年來的一段隱衷。似乎此時夏壽田才發覺,他其實早就偷偷地愛上了這個志大才高卻命運多舛的女子。不然,何以漸漸淡忘了對岳霜的懷念?何以一直不接夫人來京?又何以三天兩日往槐安胡同跑?一個大男子漢,又何以心情怡然地長住友人家?什麼理由都難以解釋清楚,唯有這句「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才能說明一切。
然而,這話怎麼說呢?聰明敏捷的前內史窘住了。他顧左右而欲言他。猛地,他發現了書案正中擺著一朵鮮艷欲滴的大紅宮花,似覺面熟。啊,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年托晳子帶回去送給叔姬結婚的那朵宮花嗎?它居然被主人珍藏到今天,它今夜居然被主人置於書案上展現在送花人的面前。這中間蘊含的深意,還需要再問嗎?
「叔姬,這就是那年我送的宮花嗎?」夏壽田沒有回答叔姬的提問,而是用手指著書案,轉移了話題。
「是的。」叔姬的情緒驟然冷了下來,「這是你送我的結婚禮物,但我一次都未戴過。」
「為什麼?」夏壽田吃了一驚,「難道洞房之夜也沒戴過?」
「沒有。」叔姬輕輕地搖搖頭,剛才的喜悅歡快完全從臉上消失了。
「你不喜歡它?」夏壽田明知不是這回事,嘴裡卻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來。
「怎麼會呢?」叔姬悽然一笑,收下這朵宮花後整整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的情景至今仍在眼前,叔姬多麼想對這位心中永遠的情郎,痛痛快快地敘說當年悲喜交集的心情,但她到底不能這樣,萬語千言全都壓下去了,只回答了一句,「因為我太喜歡它了。」
夏壽田心一緊,一股熱血猛地湧起,他鼓起勇氣說:「叔姬,二十年了,你都沒有戴,我真沒有想到。假若今夜我給你戴上,你會願意嗎?」
叔姬沒有作聲,紅著臉微微點了點頭。
夏壽田起身走到書案邊,拿起那朵宮花走到叔姬面前。夏壽田仿佛覺得手裡拿的不是一朵宮花,而是萬鈞黃金。不,它比萬鈞黃金還要貴重,它是一個情感深沉的女子,用畢生的情愛鑄成的一顆不能稱量的心!夏壽田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他也感覺到了叔姬的心在怦怦跳動。叔姬半低著頭,微閉著雙眼,默默地讓夏公子把花插在她的鬢髮上。夏壽田本可以就勢抱住因戴上紅花而顯得更為俏麗的叔姬,但他遲疑了一陣子,終於沒有這樣做,依然回到原來的椅子上。
「謝謝。」停了好長一會兒,似乎經過激烈的內心思索終於拿定了主意,叔姬說,「夏公子,二十年前你送我這朵宮花,我感激你的盛情,總想著要送你一件禮物回報,但又總沒有合適的東西。今夜,你為我親手戴上了這朵花,了卻了我楊莊今生今世最大的心愿。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酬答,只有一個荷包,略表心意。」
叔姬從書案抽屜里拿出那個五彩鴛鴦荷包來,托在手心裡,眼望著手心,輕聲說:「我們湘潭未出嫁的女孩子,在繡嫁衣時都要繡一個鴛鴦荷包,訂婚那天送給未來的丈夫。我也繡了一個,卻沒有送給代懿。不是說我那時就不喜歡他,而是早在三四年前,在歸德鎮的總兵衙門裡,便有一個人完全地占住了我的心。代懿雖是我認可的丈夫,他也不可能取代此人在我心中的地位。」
夏壽田的心被這幾句話牢牢地揪住了。「早在三四年前,在歸德鎮的總兵衙門裡」,這話里的那人不就是自己嗎?熱血在他的胸腔里沸騰著。儘管已年近半百,這股熱血依舊像年輕人一樣激盪奔涌。他雙手接過荷包,感情再也不能控制,緊緊地抓住叔姬的手,嗓音顫抖地問:「叔姬,你說的是我嗎?是我嗎?」
叔姬含著淚水點了點頭。
「叔姬,我也同樣很愛你。桂林前約,就是指的你與我呀!」夏壽田的手抓得更緊了。「叔姬,我們結合吧,我們相依相伴,一起走過後半生吧!」
對自己的婚姻很不滿意,對理想中的愛情執著追求的楊莊,多少年來,一直在渴望著這樣一個時刻的到來,在傾聽著這樣一句從夏郎心窩裡發出的語言。盼望了二十多年,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這句話終於聽到了,幸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激動地說:「夏公子,你這話太令我感動了,我謝謝你!」
叔姬將手從夏壽田的雙手中抽出來,轉過臉去,抹了抹眼淚,又從書案上端起一杯茶來遞給夏壽田,說:「喝口茶吧!」
夏壽田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心情緩和下來,頗以剛才的孟浪而慚愧。
叔姬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兩口後,她平和地說:「二十多年來,我有兩個願望一直耿耿在心。一是將我做女兒時繡的荷包送給你,一是想聽到你對我親口說一句『我愛你』的話。我常常為這兩個不近情理的願望而自我譏笑。我早已是王家的媳婦,你也早有自己的女人,這兩個奢望,不好比上天攬月下海捉蛟嗎?真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今夜,這兩個願望都實現了,我楊莊心滿意足了,別的企望我不敢有,也做不到。」
見夏壽田仍是一副痴迷的神態,叔姬嘆了一口氣,說:「我名義上仍是代懿的妻子,你桂陽老家還有賢惠的夫人,這就決定我們不能結合。陳氏夫人為你生兒育女,含辛茹苦,你也不應該休掉她。倘若因我而休掉陳氏夫人,不僅陷我於不仁,也陷你於不義。代懿對我並不錯,這我心裡明白。我和他分居,他自知理虧,尚可以諒解我。倘若我和他離婚,便會給他帶來痛苦,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何況我還有兒子,我也不能讓兒子指責我。夏公子,這是我們的命運,命運讓我們這一生只能相愛,而不能結為夫妻,願佛祖保佑我們來世吧!」
叔姬的平靜態度感染了夏壽田,心裡不住地說,是的,叔姬的話是對的,不能結合固然痛苦,倘若打亂這一切以後再結合,將會更痛苦。他望著叔姬說:「你的這番情意我三生報答不完,你讓我用什麼來酬謝你呢?」
叔姬淡淡地一笑說:「你就這樣長住槐安胡同不走,天天陪我讀佛經說閒話,這就是對我的酬謝了。」
「好。」夏壽田忙答應。「和你在一起讀書說話,也是我後半生最大的願望。」
「如果有空的話,你給我幫一個忙。」
「什麼事?你只管說。」夏壽田重新握住叔姬的手。
「在謄抄寄禪法師詩稿的時候,我冒出一個想法,也想把自己過去的詩文詞整理一下。」
「那很好呀!」夏壽田忍不住打斷她的話。「我來做這本詩文詞的第一個讀者。」
「不只是做讀者。」叔姬笑著說,「我還要借你寫給天子看的一筆好楷書幫我謄抄一遍。」
叔姬的書法端正娟秀,且有的是時間,她卻要夏壽田為她謄抄,此中心意,夏壽田當然明白。他頗為激動地說:「能為當今的易安居士謄抄詩文,實在是我夏壽田的福分。它要比我過去在翰苑為皇上抄寫起居注、日講疏貴重十倍百倍,我一定會傾注全力寫好。」
叔姬聽了這話十分感動,說:「那我就先謝謝你了。」
「你這話見外了。」夏壽田鬆開手,問,「整理得怎麼樣了,可以讓我先看看嗎?」
「大致差不多了。」叔姬起身,從書櫃裡捧出一大疊紙來。
夏壽田接過翻看著,不少詩文上都有湘綺師的親筆批點,益發顯得可貴。第一篇《諸葛亮論》,開篇之語便戛戛獨造:「古之人臣,樸訥而安邦國者有之,若夫任智以自濟,矜己而不虛,虧中道而能成事者,或未聞焉。觀夫諸葛亮之為政,其虧中道乎?」
讀了這幾句,夏壽田已不能罷休了。他接著讀下去:
天下未定之時,耀兵尚武之日,當將相合同,以規進取,檢御諸將,俾竭其能。李平雖非王佐之才,以先王之明,應無虛授,既並受顧命以匡少主,豈以其位侔勢並而致之於徙者乎?何不如相如、寇恂能致興於趙、漢也。及後出師斜谷,並用延、儀,各有驍勇之姿雄豪之略,懷才抱器,自逞其私,而亮始無善御之方,嗣有激成之釁,以至爭權尚勇,絕道槎山,羽檄交馳,有如敵國。
夏壽田連連點頭稱是,不覺讀出聲來:
輔庸弱之君,攝一國之政,功業未著於當時,卒遭軹道之禍者,豈非法晏嬰之餘智,而微周召之遺風乎?以此言之,蜀漢之傾危,亮之過也。後之君子咸稱其為賢相,豈資譎道取之哉?
夏壽田放下稿紙,深情地望了一眼正在燈下揮筆改詞的叔姬,心裡嘆道:過去總以為叔姬之才在於吟詠上,卻不料在用人行政上她也能發出這等不同凡俗的議論來。諸葛亮千古賢相,這已是不刊之論,叔姬卻偏偏可以指出他的最大失誤之處。深刻也罷,苛刻也罷,總是獨出機杼,不人云亦云,實在難能可貴。
叔姬轉過臉來問:「夏公子,你看這些東西也值得整理謄抄嗎?」
「豈止值得,真謂字字千金。」夏壽田真誠地說,「我剛才粗粗看了一遍《諸葛亮論》,深以為你不僅是位女才子,而且是一位女良史、女賢相,可惜你不該是個女兒身呀,不然真可為國家做出大事業來。」
誰知叔姬聽了這話,半晌沒有作聲,過了好久才緩緩地說:「夏公子,你和我哥一個樣,大半輩子都走在一條迷途上。其實,文章做得再好,議論發得再深刻,於當政秉國都無用。當政秉國另有一套辦法,與做出來的文章大不一樣;若一味按文章中的正理去做,絕對擠不進當政秉國者的行列之中,即使僥倖進了,也做不成大事。我這一生若是個男子漢的話,最後也必然會落得個我哥哥這般的結局,那時我心裡反多一層抑鬱,還不如做個女兒身,只把詩文當作消愁解悶的自娛為好!」
叔姬這番議論,讓飽讀詩書的前侍讀學士聽了愕然不知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