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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八指頭陀的詩集將楊度引進佛學王國

2024-10-10 20:30:04 作者: 唐浩明

  幾天後,靜竹在病榻上安寧地與人世分別了。楊度悲痛欲絕,亦竹哭得死去活來。楊宅老小都對這個奇女子苦難的一生表示深深的痛惜。遵照靜竹的遺囑,她的遺體火化。亦竹從那套袁家所送的八寶瓶中挑出最漂亮的美人瓶來,把靜竹的骨灰裝進去,又從箱底尋出那把早年楊度題詞的絹扇,去掉扇骨,用扇麵包了那塊拜磚,一同放進美人瓶里,然後用泥封死,就放在她的臥房裡,以後再覓便帶回蘇州。

  靜竹死後,楊度精神恍恍惚惚很多天,腦子裡時時刻刻都是靜竹的影子。一會兒是江亭,靜竹笑吟吟地坐在他的身邊,看他在絹扇上題詞,一邊說:「我看重的是詞,不是榜眼。」一會兒是潭柘寺,他們倆在觀音像前定情,靜竹激動地說:「晳子,你一定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業!」一會兒是西山茅舍,靜竹冷靜地作出了最大的自我犧牲;一會兒是槐安胡同書房,靜竹像哄孩子似的撫平他心上的愁結。

  就在這樣恍惚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也浮現出東瀛的千惠子,浮現出雲吉班的富金。這兩個女人都曾經讓他傾心過。千惠子美麗高潔,對他一往情深,但她終究拗不過她的家族,不願為他作出犧牲。他們之間沒有命運的聯繫,時過境遷,哪怕今後再見到她,大概也不會有太激烈的情感衝動。富金也美,也愛他,但她只是一個世俗妓女,連接他們之間的紐帶不過是金錢權勢而已。一旦無權無勢了,她也就不是他的人了。這樣的女人,即使先前再令他傾心,現在也沒有掛牽的必要了。楊度越來越看得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把全部愛情給了他,為他犧牲了一切,時時刻刻關心著他,與他同命運共榮辱的,正是這個出身低賤而骨格清純的靜竹。想到這裡,楊度真心覺得對不起她。

  二十年來混跡政壇,不要說帝王之學已成泡影,就是連一樁實實在在於國於民有益的小事也沒有辦成,離一個偉男子真正有十萬八千里之遙。靜竹她也有希望,也有理想,但屢受挫折,歷盡磨難,然而她都能淡泊處之,不怨不尤,莫非正如她所說的,是心中有佛的緣故?湘綺師一面研習老莊之學,一面熱衷帝王之業,可見老莊不能使人歸於淡泊。這幾個月里努力奉行老莊清靜逍遙的說教,口口聲聲說丟掉帝師王佐之念,但成天這樣嘮嘮叨叨的,可見此念並未在心裡泯滅。覺幻勸我在蒲墊上將息,寄禪說我有慧根,何不舍老莊而入佛學呢?即使是出於對靜竹的愛,也應該坐到菩提樹下呀!

  楊度的這個想法,大家都贊成。

  拜了一世觀音菩薩的老太太連連說:「早就該這樣了。人活在世上,靠誰保佑?別的都靠不住,只能靠菩薩!」

  黃氏夫人和亦竹都附和老太太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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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壽田說:「佛學是門大學問,只有鑽研深透了,才會更好地信仰它。我看先得研讀佛經。」

  叔姬贊同夏壽田的觀點。

  楊度說:「我們一家連同午貽在內都做佛門居士。母親和仲瀛、亦竹做修行的居士,我和午貽、叔姬做修心的居士。修行派不必讀經,我們修心派則要像當年在東洲讀孔夫子的書樣,從今以後摒棄一切閒書,閉門攻讀內典。」

  大家都說好。

  亦竹說:「你們閉門讀經,我不反對,但飯總是要吃的,家裡銀圓不足一百了,今後怎麼辦?」

  自從辮子軍復辟失敗後,張勳便躲進外國使館不露面,他的幕府無形中便散了,房子也好,每月三百薪金也好,都無人過問。亦竹又一次感到經濟拮据了。

  夏壽田說:「我還有點兒錢存在一家英國人開的銀行里。我偷偷到北京去一次,取兩千塊錢來。」

  楊度忙說:「不要去,萬一被他們看到怎麼辦?你住我家,再沒錢也不要你開支。我早想好了,八寶瓶還剩下七個,或當或賣都可以,夠吃一兩年的。」

  過幾天,亦竹將那七個瓷瓶賣了五千銀圓,解了燃眉之急,大家的心都放寬了。於是,楊度、午貽和叔姬放下手中的《老子》《莊子》,在天津租界洋樓上,閉門讀起佛經來。

  剛拿起一本《華嚴經》,楊度便想起一樁大事來,這便是寄禪臨終所託付的詩稿整理事。過去忙,無暇及此,現在正可以借這個機會,在這位佛學大師禪詩的導引下進入佛的王國。

  楊度從柜子里拿出保存了七八年的寄禪的詩稿來。打開這些詩稿,他才發覺此事並不好做。一是雜亂。寄禪留下的詩兩千多首,除已編好的《白梅集》《嚼梅集》《餐霞集》,其他的詩都還沒有清理、分集命名。二是稿面不整潔。寄禪早年失學,字寫得差,錯字別字很多,到處是塗塗改改的。儘管如此,楊度仍覺得整理這位天才詩僧的遺作是學佛生涯中的美好享受。

  世間萬事萬物都入了寄禪的詩,正如萬事萬物都入了齊白石的畫一樣。不同的是,萬事萬物在齊白石的畫中都被賦予了生命的靈性,而萬事萬物在寄禪的詩中則都披上了神聖的靈光。楊度決定不以分集而以系年的形式,將法師兩千多首詩編輯起來,標個總題:《八指頭陀詩集》。他細細地閱讀每首詩,改正其間的錯字別字。偶有平仄韻律不協之處,他為之吟正;也間或有用典不妥之處,他為之改正,儘量做到無罅無漏。感覺到疲勞時,他便掛起那串松花念珠,按靜竹所說的不斷念「阿彌陀佛」。說來也真的奇怪,這串在溈仰宗祖庭待過一百多年的念珠真的得了靈氣,數了幾百粒,念了幾十句後,他便神清氣爽起來。

  詩集編好後,他又請午貽和叔姬分頭謄抄一遍。二人都很仰慕八指頭陀,欣然從命,把此事當作學佛的一門重要功課對待。

  至於《三影集》,楊度則一人整理,一人謄抄,也不將它編進《八指頭陀詩集》中去。他要為好友,也要為佛門保守這一段秘密。他想,今後這本《三影集》只能給一個人看,此人即淨無;當然也要隨緣,不可持著它去慈悲庵找淨無。

  就和當年研究帝王之學一個樣,楊度對佛學的研究也抱著極為認真的態度,並立志要很快弄清各宗各派的經義,並在這個基礎上創造出一門超越任何宗派高出歷代佛祖的新佛學來。這門新佛學不僅可以為自己一人擺脫煩惱,而且能讓世人都接受,都擺脫煩惱。如果這個目的達到了,對人世間的貢獻則遠遠大於帝王之學的實現。

  他為自己取了個虎陀禪師的法名。小時候,母親給他取的乳名為虎伢子,盼望他虎虎有生氣。四十年後,學佛時再用這個名字,他希望自己以學佛參禪來覺迷去偽返璞歸真。他還給自己定下幾條戒律:一不喝酒,二不抽菸,三不打誑語,四不動怒,五天明起床,靜坐一個鐘頭。楊度一本正經地帶著克己復禮式的虔誠,潛心於佛典的汪洋大海中。

  當年去溈山途中,八指頭陀給他講的中土佛教史,他還大致記得,知道佛教傳入中國後產生過許多宗派,其中天台宗、淨土宗、律宗、密宗、三論宗、慈恩宗、賢首宗、禪宗等都曾經顯赫過,後來所有宗派都日漸衰落,獨禪宗長盛不衰。為了精研佛學,並為創立自己的新佛學打下了基礎,他決定先從已經衰落的其他宗派入手。

  他將天台宗的經典《法華經》、淨土宗的經典《無量壽經》、三論宗的經典《中論》《十二門論》《百論》、賢首宗的經典《華嚴經》、慈恩宗的經典《成唯識論》、律宗的經典《四分律》、密宗的經典《金剛頂經》都找來,夜以繼日一一攻讀。

  這些經典大都不好讀不好懂,楊度耐著性子一頁一頁地啃。半年過去了,他雖然懂得了不少佛學知識,但於佛學的最高境界——無我,自覺仍有很大的距離。人世間一切矛盾、糾紛、爭鬥、仇殺,說到底無非「我見」「為我」而引起,倘若人人泯滅了「我見」,摒棄了「為我」,則所有這些不該有的現象,統統都會自然而然地消除,人人歡喜,個個安樂,極樂世界不就在眼前嗎?

  楊度想,以自己的靈慧和虔誠,學佛這麼久了,尚不能進入無我境界,可見這些經典並沒有給善男信女們提供一道通向無我的法門。這道法門在哪裡呢?他在苦苦地思索著。

  正在這時,北京政府鑑於各方籲請和自身的困難處境,做出了取消通緝政治犯的決定,發布了一個將「所有民國五年七月十四日及六年七月十七日通緝楊度、康有為等之案均免於緝究」的特赦令。也就是說,民國成立後兩次帝制復辟活動的要犯們都不再受到法律追究,恢復他們民國公民的權利。這道特赦令給楊宅帶來了很大的喜悅,他們決定立即遷回北京,因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北京都要強過天津。夏壽田自然和他們一起走。

  這一夜,楊度又夢見了靜竹。自從靜竹去世後,楊度多次夢見她,但每次都影影綽綽的,也沒有說話。這次卻不一樣。他夢見自己仿佛進了一座大山,已經是夜晚了,滿天星斗,他仍在趕路。突然前面出現一盞燈火,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座小寺院。他心裡想,這下好了,今夜就宿在這裡吧。他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個留著長發的中年女人出現在面前。這女人很漂亮,兩隻丹鳳眼裡滿是親密的笑意。哎呀!楊度猛地認出來,這不就是靜竹嗎,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他一把抱住靜竹,靜竹也緊緊地抱住他。靜竹告訴他她在此地帶髮修行已經半年了,天天盼望他來。他問這是什麼地方。靜竹說這是廬山,這座寺院叫作徹悟庵,你來到這裡後,就一切都大徹大悟了。正說得高興,他驀地醒了過來。

  楊度披衣而起,細細地回味這個夢,心裡甚覺蹊蹺。

  天亮後他對亦竹說起,亦竹說:「這是靜竹托的夢。她的骨灰沒有安葬在父母身邊,她的魂魄就沒有安妥。這件事我總掛在心頭,要不我乾脆回蘇州一趟。我離開蘇州二十多年了,也想回去看看,靜竹的事也早辦早妥。」

  楊度想了一下說:「也好,你把孩子也一起帶著。母親早就想回湖南了,我要仲瀛陪她回去。以後我也不住北京了,我和你一起住蘇州。」

  長住蘇州,當然是亦竹的心愿,不說別的,柔軟溫和的吳音就比北京土語好聽呀!

  「搬過家後,我要到廬山徹悟庵去尋靜竹。」楊度凝視著裝有靜竹骨灰的美人瓶說。

  「什麼,你去廬山尋靜姐?」亦竹睜大眼睛反問。「晳子,那是夢呀,靜姐哪裡還可以尋得到?要是能尋到,我和你一起去尋!」

  「我也知道,靜竹已死,不會在廬山。但這個夢太怪了,說不定這是靜竹在啟示我,要我到廬山去一次。當年慧遠邀集十八賢士在廬山東林寺結白蓮社,創立了淨土宗,陶淵明常去東林寺和慧遠談佛,我去朝拜一下淨土宗的祖庭也是應該的。」

  亦竹知楊度懷念靜竹甚深,去廬山,無非是藉以慰藉相思之心,當年他不是為祭奠靜竹,一人在西山尋了半個多月嗎?靜竹是晳子的初戀,也是自己的恩人,亦竹當然不會有平常女人的醋意,反而為晳子的這種痴情而欣慰。

  在搬家的事大致料理清楚後,亦竹帶著孩子和那隻美人瓶南下蘇州,楊度則和母親、仲瀛、叔姬及午貽回到北京槐安胡同。

  一個月後,楊度離京遠赴江西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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