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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臨終前,靜竹勸楊度讀讀佛經

2024-10-10 20:30:01 作者: 唐浩明

  楊度天天與夏壽田研習老莊學說。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南華經》,他們早在求學時代就讀過多遍,而今在歷盡世事功業受挫的時候再來讀這兩部空前絕後的巨著,更有許許多多的感慨。尤其是三十三篇《南華經》,意義深邃奇崛,行文汪洋恣肆,讀來不僅能使胸襟開闊,並能時時感到一種美的享受。

  這期間,徐州的張勳幕府常有信來,與楊度商討君憲問題,並請他撰寫有關君憲的文章。楊度認為張勳既有實力又主君憲,或許今後可以成為刷新中國政治的領袖人物,本已平靜下來的心潮又開始躁動了。他給張勳幕府去過不少信,談憲政,談對國事的看法,有時也叫籌安會時的好友方表去徐州代他參加一些會議。

  早在袁世凱死後不久,張勳就利用各種條件和機會,在徐州召開了有十三個省軍政頭領參加的結盟會議,張被推為盟主。這個徐州聯盟儼然成了中央政府與西南軍務院之外的第三個政治勢力。張勳的辮子形象早就引起了康有為的興趣。康有為這幾年在上海主編《不忍》雜誌,繼續鼓吹他的保皇理論,又自任孔教會會長。康夢寐以求溥儀復位,這時便把期望寄托在辮帥身上。康與張一拍即合。張稱康為文聖,康稱張為武聖,相約以復辟清王朝為他們共同的聖人之業。經過長時期的醞釀準備,一個好機會終於讓他們等來了。

  

  黎元洪與段祺瑞的矛盾越來越激化,在國會的支持下,黎終於免去了段的國務總理之職。段不買帳,通電各方,宣稱免職令未經他副署,不能生效,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概不能由他負責。

  幾天後,安徽督軍倪嗣沖首先通電宣告脫離中央。緊接著奉督張作霖、魯督張懷芝、閩督李厚基、豫督趙倜、浙督楊善德、陝督陳樹藩、直督曹錕相繼宣布獨立。張勳趁此機會以十三省聯合會的名義電請黎元洪退職。

  黎元洪陷於困境,請徐世昌進京調和。徐提出得先解散國會,否則不可著手。黎又請梁啓超幫忙,梁以「退處海濱,與世暫絕」答覆。眾議院議長湯化龍辭職,許多議員不出席會議,國會已成癱瘓。新任命的國務總理李經羲因此也不敢就任。黎元洪一籌莫展。這時,張勳托人傳話給黎,說只要請他進京,一切問題都可解決。黎遂邀張進京。

  張勳的目的不在調停而在復辟。在勒令黎解散國會後,張帶領五千辮子軍開進北京。過幾天,文聖康有為帶著一大沓早已為溥儀代擬的古文詔旨進了京師,住在張勳的私宅里。

  張勳進了北京後電邀楊度進京。楊度風聞康有為是這次行動的主謀者之一。康是一心要為愛新覺羅家族效忠的死硬派,與楊度的君憲主張並不完全一致。楊度和夏壽田商量後,決定暫不進京,在天津靜觀北京政局的變化。

  康有為進京的第三天,北京城裡一夜之間忽然掛滿了龍旗。老百姓們都驚疑不安:已經五六年不見的大清國旗怎麼又掛出來了,莫非皇上又要坐龍庭了?

  正是這樣。七月一日凌晨,在張勳、康有為等一班文臣武將的簇擁下,十二歲的溥儀再次登基做皇帝,宣布正式復辟。同時,一道道的復辟詔令接連頒布:改國體為君憲制,改國號為大清帝國。廢止西曆,奉夏曆為正朔,改民國六年七月一日為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廢除新刑律,恢復宣統元年頒布的舊刑律。

  新內閣也公布了。張勳為政務總長兼議政大臣,洪憲帝制骨幹張鎮芳為度支大臣,雷震春為陸軍大臣。接著便是委派各省巡撫、提督,授徐世昌、康有為為弼德院正副院長,授瞿鴻叱、升允為大學士,封張勳為忠勇親王,封黎元洪、馮國璋、陸榮廷為一等公。所有大清王朝一切禮儀概予恢復。

  黎元洪原以為張勳是幫他調和政局的,卻不料辮帥來這麼一手,他寫了一道起用段祺瑞為國務總理的命令,並責成段舉兵討逆,派秘書火速送到天津段的手裡。在總統府里召開了一個應急會議後,黎化裝躲進了日本公使館。段祺瑞偕同梁啓超連夜來到天津南郊馬廠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決定成立討逆軍總司令部,段自任總司令,梁等任總部參贊。

  北京的這場變局不僅得不到楊度的支持,反倒使這個研究憲政十餘年、一再聲稱忠於君憲信仰的曠代逸才猛然間清醒過來。張勳玩弄的這場君憲把戲,無非是借一個皇帝的名號來為自己取得宰割天下的合法權利。他以遍地皆是的大大小小的官職滿足那些利祿之徒的欲望。至於廢止公曆,一切採用舊儀,起用一大批行屍走肉般的舊人,則完全暴露了張勳等人逆時代潮流而動的愚昧無知。這哪裡是在行君憲,這簡直是一場醜劇鬧劇,是一次歷史的大倒退,是野心家們掛羊頭賣狗肉的大暴露。失敗是毫無疑問的。

  前清的君憲由於滿人的極端狹隘自私而付諸流水,洪憲的君憲由於袁世凱的用人錯誤而毀於一旦,這是第三次了。君憲制在英國、德國、荷蘭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日本更贏得了無比的輝煌,但在中國卻是三次失敗的記錄。

  回憶三次失敗的歷史,楊度對中國的君憲徹底失望了。因為張勳這段時期來與自己的特殊交往,他擔心隨著政變的失敗,人們又會將矛頭指向他,懷疑他在背後策劃,應該在他們鬧得最凶的時候公開表示自己的態度。

  楊度給黎元洪、李經羲、馮國璋、陸榮廷及各省督軍、省長以及張勳、康有為發了一個電報,指出由共和改君憲,其勢本等同逆流,必宜以革新之形式進化之精神,才能得到中外之同情國人之共仰,使舉世皆知此改變為求一國之治安,不為一姓之尊榮。而這次事變,完全與革新進化背道而馳,本人決不能贊同。最後,他以極為沉痛的心情向世人宣布:

  所可痛者,神聖之君主立憲,經此次之犧牲,永無再見之日。度傷心絕望,更無救國之方,從此披髮入山,不願再聞世事。

  他又將這份電報發給最近在廣東成立的護法軍政府首腦孫中山、岑春煊、唐紹儀、章士釗等人,向革命黨人表示自己與陳腐勢力徹底決裂的心跡。

  正如楊度所預料的,張勳和他的辮子軍根本不是段祺瑞和討逆軍的對手。雙方只打了兩次仗,前者便徹底敗給了後者。溥儀傀儡小王朝僅只在中國歷史上生存了十二天。七月十二日,北京城的龍旗重新讓位給五色旗。

  共和雖然再次戰勝了帝制,但中國的政壇一點兒也沒有平穩。圍繞著黎元洪的總統、段祺瑞的總理、程璧光的海軍總長、伍廷芳的外交總長等一系列人事問題,政壇上又展開了慣常的爭鬥傾軋。中國的政局,令中國四萬萬百姓頭痛,也令世界文明國家的人民不可理解。楊度由極度的傷心終於到了完全的絕望,而這時靜竹的病情又日趨惡化,更令他寢食俱廢。

  這一年多來,靜竹因心情抑鬱病情一天天加重了。自從湘綺老人死後,楊度開始研讀老莊,心境平和多了,對靜竹的關懷也多了。靜竹心裡得到不少安慰。但終因病勢太重,藥力不能濟事,這一個月來她完全臥床不起了。在幾次昏迷之後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她回顧二十多年來與晳子之間的悲歡離合,分析晳子的才情性格,尋思著要為晳子在今後的歲月里挑選一條合適的道路。

  靜竹太愛晳子了,愛得刻骨銘心,愛得生死不忘。儘管晳子為他們之間的愛情生涯多添了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儘管她曾經哀嘆聖潔的愛情之花已經凋謝,甚至想到以死了結。但現在面臨死亡的到來,靜竹卻分外地眷戀生命,珍惜人間愛情,直至寬諒晳子的過失,希望他後半生不再受挫折,不再走彎路,平平順順,快快樂樂。

  仔細思索很久之後,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她用枯乾的雙手久久地拉著晳子,用深陷乏神的雙眼久久地凝望著晳子,氣息微弱地對晳子說:「我已經不行了,得離開你,離開亦妹和孩子們,離開老太太、太太和叔姬姐了,我真不願意離開呀!」

  說著說著,靜竹兩眼中淚水湧泉般地滾出。

  楊度死勁地握著她的雙手,流著淚說:「靜竹,你不要這樣想,你不會離開我們的,你還不到四十歲,今後的日子長著哩!」

  「晳子。」靜竹止住眼淚,輕輕地說,「我還不老,本來是應該留下繼續陪你的。但我知道,我身上的元氣已經耗盡,活不得幾天了。我和亦妹說過好多次了,叮囑她,在我走後一定要好好地照顧你。當然,這話是多餘的,亦竹對你的愛,並不亞於我。」

  楊度點了點頭。

  「不過,」靜竹略停片刻,又說起來,「亦妹這人我了解,在生活上她會很好地照顧你的,但對你心上的事,她卻體貼不夠。因為她比較粗心,平時總是做的多,想的少。」

  真可謂患難知己,靜竹對亦竹的長短了解甚深。見靜竹說話費力,楊度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靜竹喝了一口,又慢慢地說:「這一年多來,你心上有極大的苦痛,我因病沒有好好地與你多說話,現在想起來很覺得難過。」

  楊度想起那年由君憲轉共和時,心裡矛盾重重,就是因為靜竹那番輕輕柔柔的話,使他重新獲得勇氣和力量。經過冷靜反思後的楊度心裡明白,這一年來靜竹的冷淡,不是因為她的疾病,而是自己在錯誤中陷得太深的緣故。

  他懷著真誠的歉意對平生真心所愛的女人說:「靜竹,我對不起你。那年在潭柘寺,我對著菩薩起下了誓言,今生今世要做個干出大事業的偉男子。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由於我信仰的是一套在中國行不通的主張,白白耗費了心血,浪費了光陰。到頭來,對國家無益,自己也一事無成。尤使我難受的是,沒有讓你看到我的誓言變為現實,給你帶來安慰,帶來幸福……」

  楊度嗓音哽咽起來,幾乎不能說下去。他想起靜竹、亦竹獨居西山苦等他五年,想起這十年間,她一直疾病在身,自己蹭蹬政壇,也沒給她絲毫風光。楊度沉痛地說:「靜竹,這二十年來,你為我吃盡了苦頭……」

  生命垂危的靜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溫暖,她承受不了這種突發的喜悅,只覺一陣難耐的暈眩,幾秒鐘後才睜開眼睛,清清亮亮的淚水從她雖失去光彩卻依然美麗的丹鳳眼中奔涌而出。二十年來的痛楚,有這一句話就足可慰藉了。心地善良的她反而對前向的冷淡自責起來。

  「晳子,你不要這樣說,何況我也沒有受過多少苦;即使受苦,為了你,我也心甘情願。我知道你一直為你自己信仰的失敗而痛苦,其實這大可不必。」靜竹又喝了一口水,繼續慢慢地說,「男人的政治信仰,我們女人弄不太明白,但我有時想,這中間或許並沒有什麼對與錯的區別。那幾年我和亦妹在西山繡花。有段時期,我們繡的都是大紅大紫、富貴吉祥的圖案,自以為好賣,結果買的人少。於是我們改繡山水蘭竹一類淡雅圖案,買的人多了,但過兩個月又不行,先前繡的大紅圖案又時興起來。看來,不是圖案本身的高下,而是逢時不逢時罷了。男人的政治信仰大概也差不多,逢時就行得通,不逢時就行不通。晳子你說呢?」

  靜竹把繡花和治國放到一起來比較,從女人的角度來看待男人的事業,話說得很有道理。天下事,無論大小,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老子說治大國好比烹小鮮。只要稟賦聰慧,又勤于思索,就能從小事中悟出大道理來。一個多麼聰穎的女人啊,可惜偏偏這般命薄如紙!

  楊度撫摩著靜竹冰冷的手說:「你說得對。我近來讀老莊的書,心思開竅多了,我都想通了。正如你說的,大紅大紫也好,淡淡雅雅也好,君主立憲也好,民主共和也好,無所謂好看不好看,中用不中用,全在逢時不逢時,逢時就好,不逢時就不好。我先前的折騰,就是因為沒有看穿這點,我以後再不會那樣了。」

  「我知道你現在遵照湘綺師的教導,在補上老莊之學。叔姬姐來京後,也教我讀過老莊,但我不太懂,倒是早年你講的妙嚴公主誠心禮佛的故事給我很深的印象。好多年了,我總在想,妙嚴公主是金枝玉葉,想要什麼有什麼,她為何還要去拜菩薩讀佛經呢?我後來請教過一些習佛的人,他們說讀佛經拜菩薩時可以忘記世上的煩惱事。我想妙嚴公主雖是龍子龍孫,心裡也一定跟我們普通人一樣有煩惱,所以她要去拜佛;也一定在拜佛時心裡安寧了,所以能幾十年不間斷。於是我在煩惱的時候,也便學著妙嚴公主那樣不斷念佛,果然心裡要安靜些。尤其是以後戴上密印寺法師送給你的那串念珠,再念阿彌陀佛時,心裡越發有一靜如水的感覺。」

  「啊,有這樣好?」楊度略帶驚訝地說。他一時想起許多往事:密印寺,法源寺,總持寺,寄禪,智凡,道階,還有慈悲庵里的淨無。有一次,他很得意地拿出珍藏多年的那串松花玉念珠來,給靜竹、亦竹講起覺幻長老贈珠的故事。靜竹高興地說,這串念珠送給我吧!於是松花玉念珠就到了靜竹的手裡。原來以為靜竹只是拿它玩玩,殊不知她真的掛著它參起佛來,而且居然起了作用!

  「晳子,我勸你今後不妨研習研習佛經,它一定可以解除你的煩惱。」

  楊度突然記起那年覺幻長老說的一句話來。當時覺幻長老是這樣說的:佛家與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遙,其實不過一步之隔。居士年輕,趁著懵懂之年去放膽干一場吧,王霸之業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墊上將息將息,或許能於人世看得更清楚些。初聽到這話時,楊度感到驚愕,現在回想起來,這個覺幻仿佛是先知先覺似的,他竟然早就看出了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懵懂之年的作為,而且一定會疲倦。現在,王霸之業果真做得疲倦了,何不到佛殿上去坐坐蒲墊,從佛家的角度來看透皇家呢?楊度點點頭說:「好,我聽你的。」

  靜竹的臉上現出很久以來沒有的欣慰的笑容。說了這麼久的話,她太累了,閉著眼休息一會兒,她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望著神情疲憊雙鬢已生白髮的心上人說:「晳子,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說,我怕你傷心。現在已到了這般地步,我不得不說了。」

  「什麼話?」一片陰影罩住了楊度的心。

  「晳子,我死之後,請你按佛門規矩,把我化掉,將骨灰裝到一個瓦罈子里去,什麼哀悼的儀式都不要,只將當年江亭題詞的那把絹扇和潭柘寺里那塊拜磚放進瓦罈子里,有絹扇和拜磚陪伴著我,我的靈魂就會安妥了。今後遇到方便,將我埋到我的父母身邊,他們的墳墓在蘇州閶門外……」

  靜竹再也說不下去了,眼淚一串串地流淌著,她乾脆閉上了眼睛。楊度越聽越心顫,他終於抱著靜竹枯瘦的身軀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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