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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老於應對的袁世凱,面對周媽,不知如何稱呼為好

2024-10-10 20:28:57 作者: 唐浩明

  當火車徐徐開進前門車站時,在貴賓室里等候已久的歡迎人群走上月台。這中間自然少不了王闓運的兩名高足楊度和夏壽田,另外還有兩位要人,他們是大公子袁克定和內史長阮忠樞。此外,湘綺老人在京的詩友和學生,以及慕名前來欲一睹風采的各界名流數十人,把個寬敞的月台擠得滿滿的。

  周媽扶著精神矍鑠的王闓運走下火車,楊度和夏壽田忙迎上前去向老師請安道乏。

  王闓運高興地問楊度:「晳子,你如今做的事業有多大?」

  楊度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笑地說:「事業要等你老來做,我只能做幫手。」

  王闓運哈哈笑道:「我都八十三歲了,還做什麼事業!」

  又轉過臉對夏壽田說:「午貽,你現在的地位在前些年是從二品的內閣學士了。」

  夏壽田笑道:「我只為大總統做些跑腿傳話的事,哪裡有那麼高的官銜。」

  這時,一位矮瘦的中年漢子正移著快步向他走來,右腿明顯地跛著。楊度忙向老師介紹:「這位就是袁大總統的長公子芸台先生。」

  「噢,噢。」王闓運點著頭打招呼。

  「久仰王老先生大名,今天能在北京見到您,我很榮幸。」袁克定說著,伸出一隻套著雪白手套的右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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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闓運一向不習慣行握手禮,他通常使用的是雙手抱拳式,尤其是見袁克定戴著手套來握手,他頗為反感,心想:是嫌我老頭子手髒?這樣一想,臉上便沒有了笑容,兩隻手鬆松地抱著,隨便抬了抬,說:「免了吧,免了吧!」

  王闓運當著眾人面的這個舉動,頗令大公子難堪。楊度見此情景,忙把阮忠樞介紹出來:「湘綺師,這位是大總統派來的代表,內史長阮忠樞先生。」

  「忠樞奉大總統命在此恭候王老先生。」阮忠樞見王闓運不與袁克定握手,便改行抱拳式。

  王闓運見面前的這個內史長一臉黑氣,骨瘦如柴,心裡老大不舒服,暗思:袁世凱怎麼用一個這樣的人做內史長!嘴裡隨意哼了哼:「好,好!」連手都沒有舉起,眼睛卻在歡迎的人群中尋找故人。

  此時,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子在人堆中邊擠邊喊:「壬老,壬老!」

  王闓運循聲望去,臉上立刻滿是笑容,便不再管身邊的大公子和內史長,邁開長步走過去,一邊也喊起來:「哭庵,你也來了!」

  哭庵是易順鼎的號。易順鼎是湖南龍陽人,字實甫,中過舉,做過道員,現正在總統府印鑄局做代理局長。哭庵是個成名很早的詩人,八九歲時詩就作得很不錯了,十三四歲便詩名滿三湘,與曾廣鈞平分秋色。王闓運很賞識他倆,稱曾為神童,易為仙童。哭庵才子氣十足,不僅與樊樊山一道領京師詩界風騷,又和一批貴公子一起做了京師票友會的首領。他喜捧名角,尤愛捧名坤角。每當長得漂亮又唱得好的女戲子出場時,他就會在戲園子中大喊大叫,大聲鼓掌。知道的,說他是個不拘形跡的老才子;不知道的,說他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老癲子。

  易順鼎喘著氣來到王闓運的身邊說:「壬老,終於把你盼來了。明天我在萃華樓做東,請了樊樊山、鮮靈芝等一班人來作陪,你老一定得賞臉。」

  「鮮靈芝是誰?」樊樊山的大名,王闓運是知道的,但鮮靈芝是何等人,他從來沒聽說過。

  「鮮靈芝是當今京師第一大名坤,人長得漂亮,戲也唱得好。」易順鼎眉飛色舞地說,「我叫她乾娘,她叫我師父,彼此兩相抵消。」

  人群中有人發出笑聲。

  「她多大年紀,你叫她乾娘!」王闓運笑著問。

  「二十五歲,二十五歲。」易順鼎連說了兩聲。

  「你這傢伙,真正的老不死,二十五歲的女人你叫她乾娘!」王闓運在易順鼎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後大笑起來。他其實很喜歡這個才子兼癲子的脫俗性格。

  易順鼎咧著嘴笑了笑,說:「壬老,京師菜館裡作料都好,就是醬油不行。湘潭醬油,全國第一,你老帶醬油來了嗎?」

  王闓運說:「別的東西沒帶,醬油倒是帶了一罈子。」

  「那就好,那就好。」易順鼎一時靈感上來,說,「壬老,我送你老四個字:湘潭出醬。但此醬非彼將。」

  王闓運立即接上:「哭庵,我也送你四個字:龍陽出相。但此相非彼相。」

  易順鼎先是一愣,接著便捧腹大笑起來:「壬老,你老厲害,這多年沒見面了,一見面就罵我。」

  隨著易順鼎的笑聲,人群中許多人也笑了起來。有些人還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在笑些什麼。原來,王闓運借用一個典故在戲謔這位老頑童。

  戰國時魏王有個男寵,封為龍陽君。人們對男寵另有一個稱呼:相公。易順鼎為龍陽人,所以王闓運說「龍陽出相」,然此「相」乃相公之「相」,非宰相之「相」。正與易順鼎的「醬」乃醬油之「醬」而非將領之「將」針鋒相對,而罵得更尖刻。

  八十多歲的老頭子,應對是如此機敏快捷,令月台上所有歡迎的人驚嘆。

  阮忠樞走前一步說:「王老先生,袁大總統有要事不能親來,他將他的座車專為派來接你。請上車吧!」

  順著阮忠樞所指的方向,王闓運看見一輛黑得發亮的小轎車停在那裡。眾人莫不為總統對他的特殊禮遇而面露艷羨之色,不料王闓運卻回過頭來問楊度:「晳子,你是坐轎還是坐馬車來的?」

  楊度答:「我是坐馬車來的。」

  王闓運對阮忠樞說:「阮大人,這洋車我坐不慣,我還是坐晳子的馬車到寓所去,煩你和大公子將車開回去,轉告慰庭,就說我領情了,他忙,改日我去拜會他。」

  阮忠樞頗覺為難:專門來迎接的,又怎麼能開空車回去呢?袁克定已從不少湖南籍京官中略知老先生的古怪脾氣,便說:「一切就您的便,我們不勉強。家父說了,後天在總統府設宴為您洗塵。」

  王闓運扭過頭對站在身後的周媽說:「總統府你知道在哪裡嗎,就在皇宮裡。」

  周媽興奮地說:「那我們後天就可以看到皇宮了!」

  「是的,可以看到皇宮了。」王闓運笑著,又鄭重其事地對袁克定說,「芸台先生,煩轉告你父親,後天請我時一定要容許我把拐杖帶進去。」

  袁克定不明白他的意思,說:「您帶不帶拐杖都沒有關係,我會安排人攙扶您的。」

  「不勞你安排人,我有我的專用拐杖。」王闓運指了指周媽說,「這根拐杖就是她。」

  袁克定這時才注意到老頭子身後站了一個又矮又胖又土又丑的老婦人,不覺傻了眼。月台上的眾多歡迎者同時發出哄堂大笑。

  王闓運一行被安排在西單牌樓武功衛二號,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

  第二天,楊度陪著母親和叔姬來看望老師。代懿見叔姬來了,欣喜異常,把從湘潭帶來的土產都搬出來,又拿出那件鑲有孔雀羽毛的披肩。代懿的殷勤,叔姬仿佛沒看見似的,她只跟公公說說話,對其他人,包括代懿在內都很冷淡。代懿心裡很難過。吃過晚飯後,李氏老夫人起身告辭,叔姬也跟著起身。大家都勸她就住這裡,不要再去槐安胡同了。叔姬堅決不肯。

  王闓運見此情景,知兒子與媳婦之間裂痕已深,得慢慢彌合,急不得,便對叔姬說:「好吧,過幾天代懿去看望你們。」

  代懿遞給叔姬一大包土產,叔姬沒有接,只把那條披肩帶走了。代懿目送著叔姬一行漸漸遠去,心裡空蕩蕩的。

  晚上,總統府來人下帖子。帖子上寫著明天中午大總統在居仁堂為湘綺老人接風,並沒有提到周媽。

  周媽對王闓運說:「老頭子,明天你一個人去吧,我不去了。」

  「為何?」王闓運問。

  「袁大總統沒有請我呀!」

  「不要緊。請不請是他的事,帶不帶是我的事。」

  次日十點多鐘,周媽便攙扶著王闓運出門了。他也不穿翰林官服,也不穿做客禮服,仍是日常家居的模樣:戴一頂青布小帽,穿一件黑布長衫,著一雙圓口厚底布鞋。老頭子仗著對當年皇宮的熟悉,不要別人送,自個兒叫了一輛馬車,上了車直奔景運門。前清時代,外官通常由這道門進宮。

  馬車來到景運門,只見兩扇宮門關得緊緊的。原來這道門已經封死了,不得已另外再找門。好不容易找到一道大門,門口停了幾頂綠呢大轎,又有幾個持槍守衛的兵士站在那裡。王闓運知道這裡可以進總統府了,便攜著周媽的手,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都昂著頭向裡面走去。

  「站住,幹什麼的!」門衛中一個操山東口音的大個子高聲喝道。

  「出去,出去,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瞎闖胡沖的!」另一個操北京土音的小個子兵也過來,白了一眼兩個不速之客。「你們是第一次進京的鄉下人吧,也不問問就亂走。若不看你們是老年人,早抓起來了。」

  北京小民說話一向囉唆,這個小個子北京兵連呵斥人都說了一大通。王闓運並不慍怒,笑著說:「我是誰,你們還不知道?值班的統領沒有告訴你們嗎?我是你們的總統、我的年侄請來的客人。」

  兩個衛兵見老頭子笑嘻嘻地說出這通話來,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小個子兵靈泛些,說:「不管是真是假,先好好接待他們。若是真的,怠慢了,那就不好交代了。」

  大個子兵說:「你說得有道理。」

  於是兩個衛兵換成笑臉,將王闓運和周媽請進門房裡,又給他們倒了兩杯清茶。

  小個子兵說:「您寬坐,我到裡面去問問。」

  王闓運蹺起二郎腿,細細地品著茶,用湘潭土話和周媽聊著家常。大個子兵乾瞪眼望著他們,一句話也聽不懂,心想:八成是假的,大總統是河南人,老家有時也來人,說的話大多聽得懂。這兩個人說的什麼話,一個字都聽不懂,哪會是大總統老家的親戚?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只見夏壽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大聲問大個子兵:「湘綺老人呢?」

  大個子兵見夏內史親自出來接,方知的確是總統請來的客人,忙畢恭畢敬地走進門房,向王闓運行了個軍禮,說:「剛才慢待了,請老人家寬恕。」

  這時夏壽田也進來了,說:「湘綺師,你老怎麼自己來了,晳子專程去接你了。」

  王闓運說:「五十多年前,我來過皇宮不下十次,誰知現在變了樣,差不多進不來了。」

  夏壽田說:「不要說五十年前了,就是與五年前比也大不相同了。」

  王闓運又說:「現在是什麼規矩,大總統請客,衛兵居然不知道。當年皇上請的客人一下轎,監軍齊刷刷地跪在地上迎接,真是今不如昔。」

  夏壽田心想:你老若是坐洋人的汽車來或是坐綠呢大轎來,他們也會客氣的,嘴裡說:「他們不懂事,你老莫跟他們計較。」

  見周媽在一旁,便跟她打了聲招呼,心裡又想:老師真的老糊塗了。總統請客,又不是民間的走親訪友,即使是夫人沒有請都不能帶,何況這樣一個上炕老媽子!將這種人帶進中南海,豈不污壞了這裡的紅牆碧瓦、玉柱丹墀?他也不好講什麼,只得對王闓運說:「你老進去吧!」

  進了中南海,周媽對眼前的一切都倍覺新奇,不斷地牽動王闓運的衣角,指指點點,問這問那。王闓運不厭其煩地講給她聽。問的答的興致都極高,如同游山逛水似的,全然不把總統府的威嚴肅穆放在眼裡。旁邊路過的官員們都疑惑地望著他們,遠遠地指著他們竊竊私語。夏壽田看在眼裡,雖覺得不成體統,卻也無可奈何。

  進了居仁堂,先在茶室喝茶。一會兒楊度匆匆忙忙地趕了進來,聽老人說起進門的趣事,不覺捧腹大笑。笑聲中,梁啓超和蔡鍔兩師生穿戴整齊地進來了。他們也接到請帖,是專門來陪王闓運的。

  王闓運還是第一次見到梁啓超,顯得很親熱,一個勁地稱讚他年輕有為,艱苦卓絕。又問起康有為的情況,表示出很熱切的關心。十多年前那種對康梁篡改孔子鼓吹民權的憎噁心緒似乎全部消失了。王闓運又誇獎蔡鍔是少年英雄,功名早達。在梁蔡面前,這位老人分明是寬容大度獎掖後輩的良師。

  正說話間,夏壽田悄悄地告訴老師:「大總統來了。」

  袁世凱身穿一套德國式黃呢軍便服,著一雙黑色牛皮長馬靴,「噔噔噔」地走了進來。夏壽田、楊度、梁啓超、蔡鍔都唰地站起來迎接。周媽見此情景慌得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屁股扭來扭去,十分不自在。王闓運依舊悠悠閒閒地坐著,直到袁世凱快要走到大家的面前時,他才緩緩站起。

  夏壽田走過來對著袁世凱介紹:「大總統,這位就是從湘潭來的王壬秋老先生。」

  「噢,噢。」袁世凱臉上露出笑容,伸出一雙手來,客氣地說,「王壬老,一路辛苦了,請恕袁某沒有親到車站迎接。」

  王闓運滿以為袁世凱一進來就會親熱地叫他年伯自稱年侄的,誰知只叫他「王壬老」,自稱「袁某」,他有點不大高興起來,就說:「大總統忙,王某隻是鄉下一老邁之舌耕夫,哪裡敢勞大總統迎接。」

  袁世凱並沒有覺察出話中的譏諷味,說:「袁某今天特為請王壬老進府來敘談敘談,並邀請梁卓如先生、蔡松坡先生及您的兩位高足作陪。」

  「叨擾了大總統。」王闓運說。低頭見周媽依然臉色尷尬地坐在沙發上窘迫至極不知所措,便急中生智,替她解圍。「周媽,你不是說要好好地看看袁大總統嗎?這位便是大總統本人。」

  周媽忙站起,也不知說什麼為好,只是咧開大嘴笑著,露出兩顆特大的門牙。

  袁世凱在官場混了近四十年,中外達官貴人的夫人小姐,他見過成千上萬,什麼複雜的情況他都能應付裕如,不料此時倒讓一個鄉下老媽子把他給難住了,他不知如何處理才好。這是個什麼人?今天無論主客陪客都沒有她。什麼身份?若是侍婢,不應該當面介紹;若不是侍婢,老先生又為何給她這個臉面?袁世凱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向她打招呼才算合宜。

  楊度、夏壽田在一旁也著急,他們當然知道這中間的底細。但一個上炕老媽子,能在總統面前提起嗎?老師帶一個上炕老媽子進總統府,還要與總統同桌吃飯,這不是對總統尊嚴的褻瀆嗎?兩個聰明絕頂的才子,也被眼前的這一幕給難住了。

  倒是王闓運一點兒也不在乎,笑笑地對袁世凱說:「她叫周媽,是我的拐杖,我走到哪裡都必須帶著她,否則寸步難行。」

  又轉臉對周媽說:「從湘潭到北京,一路上時時說要瞧瞧袁大總統是什麼模樣。這下好好看清楚了,袁大總統到底哪些地方與一般人不同。」

  周媽狠狠地盯了一眼袁世凱後說:「袁大總統的頭特別大,難怪洪福齊天。」

  王闓運哈哈笑起來。袁世凱沒有笑,眉頭皺了一下。旁邊梁、蔡等人想笑又不敢笑。

  過了一會兒入席,袁世凱壓住心中的火氣,勉強裝出一副笑臉來對王闓運說:「請王壬老上坐。」

  又對眾人說:「大家都坐吧!」

  王闓運也不講客氣,一屁股坐到上首,周媽挨著他坐下,其他幾個人謙讓了一番後也都坐下。

  一道道的菜相繼上來,多為河南名菜,如黃河紅鯉,伏牛山猴頭,嵩山薇菜,駐馬店野雞,等等。周媽心想這就是御宴了,不能輕易放過,於是拼命吃,大口大口地嚼,卻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特別的味道。王闓運吃得津津有味,全無老態。

  梁啓超說:「太老師,您的食慾真好,令我們做晚輩的佩服。」

  王闓運說:「過了八十後差多了,八十以前完全可以跟年輕人比食量。」

  又對袁世凱說:「四十多年前,令尊任江南鹽法道時,有一夜我和他豪飲,兩人一人喝了十杯古井貢酒都沒醉。那一次你也去了,你還只有十二三歲,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袁世凱點頭。

  「令尊要你叫年伯,你那時乖得很,連叫兩聲年伯,這事你還記得嗎?」

  叫王闓運年伯的事,袁世凱也記得,但他卻說:「這倒記不得了。」

  王闓運心裡又不高興起來,說:「叫我年伯,我是當得起來的,我比令尊要大兩歲。只是現在你是總統,我不要你當著大家的面叫我年伯了。」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大家也笑起來,袁世凱覺得不太好意思。

  吃完飯後,袁世凱招呼大家都進茶室喝茶,他自己照例喝的是人參枸杞湯。

  「王壬老,這次請您進京,是想藉助您的大名辦好民國國史館,委屈您領銜當個館長。」

  袁世凱一開頭便提館長的事,使王闓運不舒服。他希望的是借國史館長的名義請他進京,然後以帝王之師的禮儀款待他。吃完飯後,袁世凱應單獨向他請教國事,就如同前代皇帝單獨見宰相一樣。可現在當著這麼多晚輩的面,隨隨便便跟他談國史館的事,分明與他進京前自己的想法相差太遠,便說:「我老了,做不得館長了。」

  袁世凱說:「國史館也不過是收集點史料保存著,有哪位大佬去世了,找出來,給他做篇傳記罷了。平時沒事,也不要您自己動手。你提出個名單出來,給您配幾個助手。事情讓他們去做,您在家養著就是了。」

  既沒事幹,叫我來做什麼?到北京來養老?王闓運肚子裡憋著氣。在由漢口開往北京的列車上,王闓運回味著王金玉的話,深覺她的話有道理。自己應該以姜子牙那樣的身份向袁世凱剴切指陳時弊,並提出一整套國策來。關於國策,他想了很多,除金玉所提出的息黨爭、利民生之外,他還想到要強軍隊、獎農桑、興教育、薄賦稅等,歷朝歷代行之有效的措施都要逐步地提出來。可是,這位當年的年侄而今的大總統,卻似乎根本沒有把他當作國師來看待,只是把他作為一個大文人供養在北京,提高國史館的身價而已。

  「天氣好,您身體也好的話,想到哪裡去玩玩,只管叫晳子和午貽告訴我一聲就行了,款項就從國史館經費里開支。身上哪裡不舒服,總統府里有醫生,外國的中國的都有,您可叫午貽安排他們去……」

  袁世凱不斷地開出優惠條件來,作為接待老名士的見面禮,而年紀雖老雄心猶在的老名士卻越聽越煩,雙眼慢慢地合上了。

  袁世凱見王闓運已打瞌睡,便停住了口。他自己每天必須午睡,通常情況下都不破這個習慣,何況下午還有德國、美國兩國公使要接見,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處還有重要軍務要商討,這些都比與國史館長聊天要重要十倍百倍。他起身對大家說:「王壬老年紀大了,到底精神不濟了,你們扶他到客房去休息,我也睡午覺去了。」

  又特為對楊度說:「王壬老年紀大了,我也很忙,不能多過問,國史館的事,能做到哪步就到哪步吧!」

  說著「噔噔噔」地離開了茶室。

  待大家送袁世凱出門後再返回時,王闓運早已睜開了眼睛。蔡鍔上前說:「你老睡醒了,大總統剛走。」

  王闓運說:「我剛才睡了一會兒,做了一個夢,你們猜我夢見誰了?」

  楊度問:「你老夢見誰了?」

  「我原想去夢見周文王,誰知夢見的卻是宋襄公。」

  大家都不大懂王闓運話里的意思,只有楊度明白老師是對袁世凱不滿意,袁世凱在老師的心目中不是禮遇姜子牙的周文王,而是自以為是的宋相公。但楊度相信,老師只要在北京住上一段時期後,是會改變對袁世凱的看法的。何況他的宏圖大業還沒有好好地向老師陳述,垂暮之年的老師若是知道自己奮鬥一生的理想就要變為現實,難道還不會全力支持弟子的行動嗎?

  被輝煌的明天所激盪的楊度,決心以他整個生命作為代價,義無反顧地在中國政壇上實施他的這番宏圖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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