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百年亂世中的至亂之人:楊度(全三冊)> 九 進京途中,王闓運為舊時名妓書寫《洛神賦》

九 進京途中,王闓運為舊時名妓書寫《洛神賦》

2024-10-10 20:28:49 作者: 唐浩明

  湘綺老人要進京做民國政府的大員了。這個特大新聞很快由雲湖橋擴散到四鄉,又傳進縣城,傳到省里,經長沙報紙的著意渲染,使得全國都知道了。過些日子,湖南省都督衙門下來公文,詢問老人何日啟程,以便安排沿途照顧,省城也好做迎接的準備。又說袁大總統已特派一支軍隊在漢口等候,護送老人進京。

  消息傳出,更增添湘綺樓主此番進京的身價。於是,官場熟人,詩文朋友,門生晚輩,鄉鄰野老,都紛紛登門拜訪祝賀,都說老人就是當年的姜子牙,現在要出山輔佐袁大總統安邦定國經世濟民了,把個老人喜得白鬍子翹得高高的。

  湘綺樓上上下下一片喜氣洋洋。

  代懿甚是歡喜,忙著給叔姬準備各種好吃的東西,還特將叔姬最喜歡的那件鑲有孔雀毛的披肩也帶上。

  

  周媽比代懿還要興奮。就要跟著老頭子進京見大世面了,能夠親眼看到皇宮、御花園了,她心裡幾多甜潤:這次呀,一定要老頭子帶我多見一些貴人,多吃一些山珍海味,也不枉我實心實意服侍他二十多年!

  周媽的兒子周大來了,悄悄找到母親,要母親無論如何帶他到北京去。周媽很為難,她自己生的兒子,她當然願意帶去,但兒子不識字,粗俗蠢倔,老頭子會同意他去嗎?他去北京又能做什麼呢?

  周大見母親沒有答應,便說:「你若不帶我去,我就投水死掉算了!」

  周媽一聽嚇慌了。丈夫,她雖不愛,前幾年死時她一滴眼淚都沒流,但兒子是她的親骨肉,兒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活不下去了。二十多年來,她偷偷地從王家捎去不少錢物給兒子,養成了兒子依賴她的習慣。她知道兒子倔得很,若不帶他去,投水尋死的事真做得出。周媽只得硬著頭皮試探一下。

  這天晚上,王闓運送走最後一班賀客回到臥房,周媽忙端來一盆熱水,先給老頭子洗了臉,然後又幫老頭子脫下衣服,用熱毛巾替他擦著背。已是仲夏天氣,王闓運還穿了袷衣,背上有點毛毛汗,經周媽一擦一搓的,覺得十分舒服。擦完背後,她又端起腳盆來,換一盆水,彎下腰去,將老頭子的鞋襪脫下,然後撩起水來給老頭子慢慢地洗腳。

  王闓運一天的疲勞,經周媽這麼洗洗擦擦,去掉了許多。他望著蹲在腳盆邊的周媽,心裡生出不少感慨來。自從蔡夫人和六雲過世以來,這許多年多虧了周媽的照顧。論才貌人品,周媽當然遠不能望蔡、莫之項背。但論服侍得細緻周到,不嫌髒不嫌累來說,周媽卻要超過蔡、莫。這是周媽的長處。對於一個風燭之年的老人而言,這種長處更顯得重要。二十多年來也沒給她一個名分,就讓她這樣不明不白地處於妾婢之間,她也認了。想到這裡,王闓運覺得對她有虧欠,這次帶她去北京,正好藉以補償一下。

  「你也辛苦了,坐坐吧!」當周媽倒了洗腳水再進房的時候,王闓運招呼她。

  見老頭子表現出難得的客氣,周媽想這是提兒子事的好時候,便一邊擦手,一邊在王闓運的對面坐下來,說:「豆豉辣椒,我已剁了兩罈子,你看還要不要再剁點兒。」

  「兩罈子要吃兩三年哩,夠了夠了。」王闓運連連點頭。

  周媽又說:「周大說湘潭的熏臘肉哪裡都比不上,到了北京吃不到,特地為你熏了五十斤臘肉,你看要得不?」

  「要得,要得!」王闓運喜歡吃臘肉,這正投其所好。「周大一向懵懵懂懂的,怎麼這下變得聰明起來了。北京是買不到臘肉,虧他想得到。」

  其實,周大哪裡想得到臘肉的事。「熏五十斤臘肉」,這完全是一句假話,是周媽突發的靈感。周媽見這個馬屁拍到點子上了,心裡很高興,說:「你不曉得,周大看起來懵懂,心裡並不蠢,肚子裡鬼花樣還不少哩!」

  王闓運隨口答:「是嗎?平時看不出。」

  周媽見火候到了,問:「老頭子,你進京打算帶哪些人去?」

  「頭一個自然要帶你,你是我的拐杖。」王闓運笑道,「代懿要帶去,讓他和叔姬團聚。」

  周媽對叔姬一向沒好感,現在要討好老頭子,忙說:「那是的,那是的,代懿一定要帶去。你也要勸勸叔姬,小兩口吵架不記仇,不能總這樣下去。」

  「還有良兒,我想把他也帶到北京去。」王闓運沉思了片刻,緩緩地說。

  良兒是代豐的兒子。代豐那年跟著父親在由成都回湖南的途中去世了,還不到三十歲,留下一子一女。王闓運非常傷痛次子的早夭,對這兩個孫兒女格外憐愛。代豐的遺孀也沒改嫁,帶著兩個兒女一直在婆家住著。王闓運對她母子三人的待遇一切從豐。

  「良兒這孩子可憐,從小就沒有父親。這次帶他到北京去住住,也讓他開開眼界,長長見識。還可以給我幫幫忙,抄抄寫寫的,做個助手。他也好藉此歷練歷練,日後我死了,自己帶著老婆兒女也能生活得下去。」

  周媽很不情願把個王家孫子也帶到身邊,對她來說,又多添一分麻煩,多一個障礙。但她深知老頭子對良兒愛之深切,何況自己要帶兒子,便馬上說:「是的,良兒也是可憐,從小跟著爺爺長大,爺爺出遠門,他也會想念的,是應該帶他去。」

  周媽這句話又說得好,她摸到老頭子的心坎上去了。孫子依戀爺爺,不願爺爺離開自己,這是每一個做爺爺的都想得到的一份天倫情趣。八十多歲的王闓運怎能例外!他點點頭說:「良兒這孩子也逗我喜歡。」

  周媽心裡想:說了半天,也只是說到他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沒有半點挨到周大的邊。她不能不開口了:「老頭子,你這次進京開辦衙門,辦事的官員自然少不了,不過,雜役工仆也不能沒有。官員是袁大總統給你配,不用操心,雜役工仆可得自己帶。用外人不知底細,不放心,倘若弄個什麼賊盜進來,怎麼得了!最難防的是家賊。哪個做官的不帶幾個自家人出去做事,為的是放心。」

  衙門裡的工役多為官員的私人,這是通例,既可以放得下心,又為做事的人謀一份稻粱。王闓運沒有做過官,但這個通例他是知道的。但京官不是地方官,用的工役少,所以他還沒有想到這點。經周媽提醒,他點頭說:「是的,你說得對。」

  周媽見話很投機,忙說:「好比說,門房第一是要個靠得住的人。這麼多人吃飯,廚房的事很多,油鹽柴米醬醋茶,天天都要人去買。這也是要頂靠得住的人。若用外人,他買一個錢的東西報兩個錢的帳,你還事事去查?再說,掃地的呀,挑水的呀,夜裡巡邏的呀,也得要人。」

  周媽這番話說得王闓運興致高漲起來,笑著說:「我常說你有陳平之才,果然不錯,你慮事周到。你說說,這門房帶誰去為好?」

  「依我看呀,這門房和掃地挑水的可以用一個人。早晚沒有人來辦事,門房就掃地挑水。採買和巡夜也可以一個人兼起來。上午去街上買東西,下午無事睡覺,夜裡起來巡更。」

  王闓運拍著大腿稱讚道:「你這個安排好!用一個人,派事就要給他派足,不能讓他吃閒飯。今後到了北京,這個內務就由你來掌管了。你說說,門房兼挑掃的帶誰為好。」

  周媽裝著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說:「乾脆帶周大去吧,別人去,我怕管不了,他若敢調皮,我拿擂錘棍打他的腦殼!」

  王闓運看出了周媽的私心,但他已決定要彌補周媽這二十多年來的辛勞,這件事上照顧她一下也好,反正是要用人的,便立即答覆:「行,就叫他去,你要管緊他。」

  老頭子一口答應了,這頗有點兒出乎周媽的意外。她料定老頭子心情很好,此時就多提點要求也不礙事。乾脆,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女婿也帶去,這也是一碗水端平,免得日後女兒說閒話。

  「我說老頭子呀,這採買兼守更的事就讓細藕的男人賴三去好了。賴三識得幾個字,能記帳。那東西是個夜貓子,每天有事沒事都要二更天才睡,叫他巡夜不會誤事。」

  說著,拿眼睛死死地盯著王闓運,看他的表情如何。

  王闓運心裡暗想:也太過分了吧,兒子去了,還要女婿也去,王家的人還不知會怎樣議論呢?

  見老頭子在猶豫,周媽自動讓一步:「周大、賴三都是我家的人,我想你是怕別人說閒話。我也不過是帶他們出去開開眼,工錢多少好說,我看他們兩人就拿一個人的工錢。你看呢?」

  王闓運心想:我今年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北京的這個京官還做得多久,乾脆人情做全算了。

  「賴三也讓他去吧,做一份事就拿一份工錢,也莫說二人拿一份的話,我就是那號小氣人?」

  「哎呀,阿彌陀佛,老頭子,你真是大福大壽大氣量的人,袁大總統有了你做他的幫手,這國家大事他不知要省幾多心!」周媽拍打著手掌興高采烈地說,「我明天就去告訴他們,說王大人,不,王國師同意他們去北京,叫他們趕緊作準備。」

  一聲「王大人」,一聲「王國師」,喊得王闓運高興得大笑起來。

  半個月後,浩浩蕩蕩的北行船隊在湘潭碼頭啟碇揚帆了。這支船隊由五條大船組成。王闓運帶著周媽及兒子代懿、孫子良兒坐一條船,周大、賴三等男工女僕等七八個人坐一條船,另外三條船裝的是行李箱。這些行李箱裡放的既不是金銀細軟,也不是華貴器皿,它一半是王闓運喜歡讀的書、喜歡看的古玩字畫,另一半是王闓運喜歡吃的湘潭土特產,如臘肉、豆豉辣椒、醬油、燈芯糕、紅薯粉絲等。

  船過長沙,湖南都督湯薌銘親往碼頭迎接,又在玉樓東酒家設宴款待。在長沙城裡住了三天,會見各方賓客後,湯都督又親自將他恭送到碼頭邊。

  船隊鼓帆北進,過洞庭湖下長江,一路順利地來到武漢三鎮。袁世凱指派的護送軍隊前往碼頭迎接,將王闓運一行安置在黃鶴樓客棧。王闓運見湖北都督段芝貴並沒有親自來迎接,心裡頗為不快,他想戲弄一下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都督。

  夜裡,他對周媽說:「湖北都督就是我那年對你說過的那個段大少爺。他用十萬兩銀子買了一個妓女送給慶王爺的兒子,換來一個黑龍江巡撫,結果鬧出一場大糾紛來。這位段大少爺,你想不想見他?」

  「想見呀,只要是大人物,我都想見。」

  這周媽雖是個鄉下老媽子,卻好奇心強,膽量也不小,毫無半點怯場的心態。這點倒使王闓運暗暗稱奇。

  「那好,明天我帶你去會他一會。」

  第二天一早,王闓運特地叫周媽將清廷賞給他的翰林朝服找出來。他自己整整齊齊地將這套朝服穿上,又叫周媽也打扮打扮,再叫一乘小轎子。兩人坐進小轎,直奔閱馬廠湖北都督衙門。

  走到半路,王闓運想起得先叫人通報一下段芝貴,讓他親到大門口迎接才是,於是招呼停轎。叫轎夫到附近店裡買來了一張大紅紙,又借來筆墨。他拿起筆在轎子裡寫下「前清皇上欽賜翰林院檢討袁大總統特任官湘潭王闓運壬秋」一行大字,吩咐轎夫持著這張大紅紙先去都督衙門報信,另外再從街上臨時雇一個人來代替這個跑腿的轎夫抬轎。

  都督衙門門房將這張紅紙交由副官送到段芝貴的手裡,段芝貴差不多要笑出聲來:天下哪有這樣的名刺,攤開來遮掉了半個桌面!

  應該說,段芝貴也可以在昨天親自去碼頭迎接王闓運的,但這位段大少爺向有趨炎附勢之癖好,卻無禮賢下士之雅量。他尋思王闓運不過一蟄居鄉間的名士而已,自己身為湖北都督,若到碼頭上去接,將有失身份,遂決定今天下午到客棧拜訪。見王闓運已先來拜訪,便起身到督署大門外迎接。

  一乘小布轎在轅門不遠處停下,從裡面先走出一個胖胖的老媽子。老媽子因打扮不得體而愈加顯得土氣十足,她伸出一雙手從轎門口接出一個瘦瘦高高的鬚髮皆白的老頭子來。站在門外的段都督猛然間見這個老頭子的穿戴,不覺大吃一驚。原來,此老頭戴傘形紅纓大蓋帽,腦後垂一條小小的白髮辮子,身穿繡有補子的七品翰林院檢討朝服,腳踏一雙粉底黑緞高靴,胸前還掛著一串長長的朝珠。瘦高的老翰林由矮胖的老媽子攙扶著,昂首挺胸地朝督署衙門走來。

  段芝貴早就聽說過不少關於這個老名士的有趣傳聞,估計來者必是王闓運無疑,便迎上前去,向老頭彎了彎腰,說:「您就是王老先生吧,我是湖北都督段芝貴,特為在此迎候。」

  王闓運頭也不點地說:「鄙人正是王闓運,有勞都督親迎。」

  王闓運說完後轉過臉笑著對身旁的老媽子說:「周媽,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段大少爺。你細看看,他長得體面不體面?」

  周媽點點頭說:「噢,這就是段大少爺,是長得不錯,高高大大的。」

  這一問一答的,弄得段芝貴老大不高興。這成何體統?當著眾僚屬的面,初次相會,便在大門口與一個老媽子,用如此輕佻的口吻來談論八面威風的堂堂都督。段芝貴窩著一肚皮悶氣看了王闓運一眼。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報復的機會。

  「王老先生,滿人早已推翻,民國已建立四年了,您如何還穿著這身胡人衣服?」

  段芝貴想當眾羞弄一下老名士,卻不料王闓運隨口答道:「段都督,我這身穿戴是胡服不錯,你不看看自己,你那身穿戴不也是胡人裝束嗎?」

  聽王闓運這麼一說,段芝貴不自覺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他此時正穿著西服,繫著領帶。平時不覺得,經此老一點破,恍然大悟:這不是典型的洋裝嗎?說胡服,這才是真正的胡服。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反應如此敏捷,紈絝出身的段芝貴也不由得佩服起來。一次沒難倒,他的心裡冒出第二難。

  「王老先生,聽說您一輩子都不願做官,何以到了晚年又要做官了,是不是做官還是要比做老百姓好些呢?」

  「段大少爺,這便是你的不曉事了。」王闓運一本正經地說,「當年李少荃說得好,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一個人若官都做不好,那就一無用處了。過去我年富力強,有許多大事難事要我去做,現在老了,無用了,便只有去做官。」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段芝貴臉上極不自在。他知道打嘴皮官司,自己不是這個老頭子的對手,便也以大笑來掩飾剛才的窘態,同時伸出手來讓道:「王老先生,請進門吧,晚輩已略備薄酒為您洗塵。」

  酒席上,王闓運大談中興時期與曾、左、彭、胡等人的交往,令湖北都督衙門那些新貴們肅然起敬,紛紛向他敬酒。他每次都只把杯子朝嘴唇上碰一碰,並不喝,表示領情而已。

  回到黃鶴樓客棧,王闓運一覺睡到下午四點多鐘才醒過來,見書桌上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大紅請帖:有湖北民政長的,有兩湖書院的,有漢口商會的,還有不少過去的學生現在的頭面人物的,王闓運看後全擱置一邊,他對這些邀請都無興趣。他努力在腦子裡追索,武漢三鎮還有什麼舊日朋友嗎?想來想去,他猛然想起一個人來,立即決定親去拜訪。

  此人不是達官貴人,也不是學界耆宿,而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王金玉。

  王金玉早年是個有名的漢劇正旦,後來嗓子壞了,不能再唱戲了,便專門接待慕名來訪的各方名流,遂由名伶變成名妓。王金玉長得並不漂亮,她之所以吸引人,一則是因為她的戲唱得好,再則是她的為人品位高。

  她雖在娼門,卻並不紙醉金迷,家裡布置得淡潔高雅。來她家的人,她一杯清茶接待,與客人聊家常,聊世情,聊藝壇掌故,娓娓而談,終日不倦。那些有閒的文人雅士們,覺得坐在她家與她談話簡直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她為人又極講情義。客人若有急難,她盡力幫助,並不希圖報酬,其行事遠遠高出尋常妓女。

  二十年前,王金玉正當風姿綽約之時,有一個山西籍候補知縣赴湖南候差,路過漢口,聽人說起王金玉,便去拜訪。這位候補知縣聽金玉說話聽得入迷了,乾脆住進她家,天天與她談話。候補知縣也是個博洽多聞的人,兩人情投意合,甚是相得。相處一個多月後迫於差事,候補知縣不得不離開漢口,臨別時兩人依依不捨。誰知此人到長沙後不久即身患重病,臨危時寄書金玉以後事相托。金玉得書即赴長沙,此人已死,並無餘錢。她便拿出自己的錢來買棺材辦喪事,又請來開福寺的尼姑們為逝者念超度經。

  一個妓女能有這種俠義之舉真不容易,此事立即被長沙士人們傳揚開去。那時,王闓運恰好在長沙主持碧湖詩社,就近住在開福寺,他為金玉的行為所感動,親去拜訪,與之交談。談了一個上午的話,王闓運十分賞識這個妓女的談吐。接連幾天,他都去看望金玉。

  後來,王金玉又親自將靈柩護送到那位候補知縣的山西老家。兩千多里路程,耗資巨大,這筆債務全由她一人背起來。於是人們都稱金玉為俠妓,與她交往的名流更多起來。

  王闓運想:二十年沒音信了,也不知她情況如何,還住沒住漢口?他記得那年金玉說她住在漢口法租界長青里,便對周媽說要過江去。

  周媽說:「我陪你去吧!」

  王闓運說:「我去見一個故人,你去不合適。」

  周媽想:見都督都帶我去,還有什麼別的人不合適?開玩笑說:「哪個故人我見不合適,莫不是你過去的舊相好吧!」

  王闓運笑道:「你說對了,正是我的舊相好,才不叫你去。」

  說著就要出門。

  周媽急道:「你一個人出去,我們怎能放得下心?不叫我去,叫良兒陪你去吧,一路上也有人照應。」

  王闓運剛才被一股熱血衝動,要去會見昔日相好的妓女,覺得帶一個人去不方便。周媽這一說,他猛然醒悟過來似的,啞然一笑,心裡說:都八十多歲的人了,見一個老妓女,還能做出什麼風流事來,倒是讓一個人陪護是頂重要的,就說:「好吧,叫良兒一起去吧!」

  剛走出客棧,又回過頭來對周媽說:「若有人來找,就說我到漢口找王金玉敘舊去了。」

  良兒陪著爺爺東問西問,終於問到了長青里。在巷子口略為打聽,便有人熱心地帶到王家的門口,開門的正是金玉本人。老名士的突然來訪,令她又驚又喜。王闓運打量著王金玉:當年的俠妓也老了,發胖了,走路的腳步也遲緩了,只是神情仍如過去一樣,沒有多大的改變。

  王金玉的家有四五間房子,除臥房客廳外還有一間很大的書房。良兒無興趣聽他們的談話,便進了書房自個兒看書。客廳里,老名士和老妓女興致濃厚地聊起天來。

  「這次是袁大總統請您到北京去做國史館長?」金玉用精緻的托盤茶盅給王闓運泡上神農架雲霧茶。

  王闓運喝了一口,直浸透心脾,比昨天都督衙門裡的洋酒好喝多了。聽了金玉的問話,他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的,家裡還常有客人來嗎?」

  「都老成這個樣子了,誰還願意到我這裡來?」金玉苦笑了一下,說,「報紙上都登著哩!」

  「你也看報紙?」王闓運又覺得奇怪。

  「我訂了一份《帝國日報》,看看時事,也看看花邊新聞,不過是解悶而已。」

  「是的,袁家的世侄要我去給他幫幫忙,你說我能不去嗎?」王闓運斜靠在椅背上,輕輕鬆鬆地說。仿佛他此行不是去北京做民國政府的官,而是去河南項城給袁世凱家辦私事似的。

  「我說壬老呀,」金玉以特有的娓娓細細的口吻說,「倘若袁大總統真拿你當姜子牙看待,你就把平生的本事拿出來,幫他把國家治理好。」

  「金玉,你說說,這要把國家治理好,該先辦哪幾件大事?」王闓運好像就是當今的袁大總統,而金玉倒成了湘綺樓主,開始了金殿問策。

  金玉想了想說:「依我看,這第一是朝野要息黨爭,大家都要以國家為重,精誠團結。你看這幾年又是暗殺案,又是血光團,又是解散這個取消那個,又是地方鬧獨立討伐中央。至於中央呢,也可笑得很,國務總理三個月換一個,五個月換一個,耍猴子把戲一樣。一個家這樣折騰都會敗掉,何況一個國?」

  這個普普通通的老妓女對國事看得這樣深刻,令王闓運大為佩服。他連連點頭說:「你說得對。第一要團結,自古以來沒有爭權奪利私鬥不止而能把國家治理好的。」

  「這第二,依我看就是要為百姓辦實事。」金玉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說,「國家是由老百姓組合起來的,只有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這個國家才算建好了。這幾年當官的只圖鞏固自己的權力,完全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去年春天,黃陂、孝感鬧春荒,十多萬人湧進漢口。一個個面黃肌瘦,不成人樣,餓死病死的成千上萬,湖北軍政府也沒有一個人出來問問。當這樣的官,對得起天地良心嗎?」

  這番話說得王闓運心情沉重起來。豈但是湖北,湖南不也一個樣嗎?這幾年有誰來問問種田人的生活?長年居鄉間的王闓運對農人有一種天然的情感。他輕輕地搖搖頭,似對這個現狀表示無可奈何。

  「我是一個老百姓,不懂治理國家的大道理。依我看,國家要整治好,這兩條是務必要辦到的。壬老,你見了袁大總統一定要說服他做到這兩點。如果這樣,你這個國師就當好了。」金玉用細細的長眼睛滿懷深情地望著他所愛戴的老前輩。「壬老,假若袁大總統不聽你的,你不如不住北京,乾脆住鄉下養老還好些,免得後人罵你與他們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我是決不做的。」王闓運堅決地說,「我年輕時都不願意與當權者同流合污,何況現在,黃土埋到了脖子上了,我還會自毀一生的清白嗎?」

  「壬老,你聽說了嗎?據說袁大總統要當皇帝哩!」金玉又淺淺地喝了一口茶,突然轉了一個話題。

  「沒有呀,我一向住鄉下,孤陋寡聞,你說給我聽聽。」王闓運眯起兩隻眼睛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老妓女。昏昏花花的眼神里,他又似乎覺得金玉沒有變什麼,還是二十年前的風姿綽約,還是二十年前的熱腸可愛。

  「我也是前不久聽一個北京來的老朋友偶爾說起的。」金玉從大襟衣開口處抽出一條素色手絹來在嘴巴和鼻子之間擦了擦,說,「也不知是真是假。現在袁大總統不就和先前的皇帝一個樣嗎,他要做什麼皇帝呢?想做皇帝,無非是想為子孫謀皇位而已。壬老,這兩千多年來的皇帝幸而被推翻了,再也不能復辟了。把天下看作一家一姓的私產,子孫相傳,這是最壞的心思了。假若再出劉阿斗、晉惠帝那樣的蠢皇帝,國家不會弄得一塌糊塗嗎?」

  王金玉說到這裡,「撲哧」一聲笑了,她趕緊把手絹拿到嘴邊。王闓運想起那個「樂不思蜀」的劉阿斗和「沒有飯吃何不吃肉糜」的晉惠帝,也不覺笑了起來,說:「這子孫的賢與不肖真的與父祖沒有多大的關係。你看劉玄德多英明仁厚,偏偏生出一個蠢寶後主阿斗。司馬懿何等奸詐權變,卻不料後代又出個白痴司馬衷。就說曹操家裡也這樣,那個讓國與司馬氏的曹奐,跟祖父比起來,簡直無半點曹家的血統。」

  說起曹家之事,王金玉猛地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舊事來,說:「壬老,你還記得那年在長沙答應我的一件事嗎?」

  「何事?」王闓運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你說你用小楷給我抄一篇曹子建的《洛神賦》。在長沙那幾天事多,你沒有工夫,說以後再給我寫。二十年了,你也沒寫。」

  「噢,我想起來了,是有這回事。」王闓運拍拍腦門子,「不過,二十年來我這也是第一次再見到你呀!」

  「那你還踐不踐諾呢?」金玉有意逗弄一下。她心裡想:八十多歲的老翁了,還能寫小楷嗎?

  「君子一諾重千金。」王闓運說,「我現在就給你寫。」

  「真的就寫?」金玉笑著問。

  「真的就寫。」王闓運義無反顧地回答。

  「好,我給你磨墨。」金玉進書房拿文房四寶。

  「金玉!」王闓運喊道,「我沒帶眼鏡來,你給我找一副老花鏡,還燒幾根大蜡燭。」

  金玉擺好紙筆後,又興致勃勃地拿來一副眼鏡和兩支大紅燭。

  「這是我平時看報用的眼鏡,您戴戴看合適不?」

  「正好,正好。」王闓運一邊戴一邊說。

  王金玉將大紅蠟燭點燃,小小的客廳里頓時充滿了融融的燭光。她一邊磨墨一邊問:「要我把《昭明文選》找來嗎?」

  「不要,我記得。」

  「這麼大年紀了,您還記得?」金玉驚訝地問。

  王闓運笑著說:「要說四書五經,我倒真有不少已經背不出來了。若說這些艷詩綺文,就好像刻在我的骨頭上似的,只要骨頭不燒成灰,就始終在上面。」

  老名士這句坦誠的爽快話,使老名妓歡欣不已。她幫他將紙攤開,拿來一條銅尺壓著一頭,又怕光線不足,再點起一支紅蠟燭,自己用手擎著,站在一旁隨時移動。

  王闓運拿起筆來,默默地運了運氣。這充滿了書卷氣息的妓女香巢,這溫馨艷麗的大紅燭光,這雖年過半百卻風韻猶存的煙花俠女,使得王闓運熱血湧起,情緒大增,他仿佛覺得自己人未老,心猶壯,仍如年輕時的風流倜儻,仍有年輕時那股濃情艷戀,細細的筆桿在他手中不顫不抖,多年不作的小楷字一筆一畫,一字一行,筆酣墨飽,齊齊整整地出現在白紙上。王闓運寫一句,金玉抑揚頓挫地念一句: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燭光下,老名士與老名妓一寫一念,配合默契。曹子建筆下那美麗多情的洛神,那神人相交的幻境,將他們帶入了另一個世界。他們覺得在這個世界裡彼此間更為情投意合,靈犀相通。

  「爹,你原來在這裡,害得我們找得好苦!」王代懿突然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喊著。

  良兒聽見四叔的聲音,忙從書房裡出來。

  「喊什麼?」這麼難得的佳妙氣氛,猛地給代懿擾了,王闓運很是惱怒。他瞪了兒子一眼,斥道,「什麼事這般心急火燎的,讓我舒心地玩半天,你們都不容許?」

  代懿見父親發火了,便垂手侍立一旁,低聲說:「段都督今夜九點鐘來客棧回拜,已打發人來通知了。」

  王闓運鬆了口氣說:「我說多大的事!你就對來人說我爹不在,免掉回拜算了,要這樣到處找我做什麼?」

  代懿急道:「段都督要回拜,我怎麼能擋他的駕。爹,快回去吧,還來得及!」

  「好吧!」王闓運無可奈何地說,「還有幾句話就完篇了,你等著吧!」

  又轉臉對金玉說:「繼續來,我寫你念。」

  王金玉又將手中的紅蠟燭高高舉起。王闓運接下去寫著,金玉輕輕地誦讀:

  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寫完了!」王闓運停下筆,興致猶未盡。

  代懿終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爹,可以走了吧!」

  「慢點,我還得寫段跋語才是。金玉,你說呢?」王闓運又拿起筆來。

  「壬老肯留下一段跋語,那真是太給我面子了。」金玉歡快地說,忙拿起剪刀來將燭芯剪好,室內的燭光亮多了。

  代懿作不得聲,只得暗自叫苦。

  王闓運略作思考後,寫道:

  仲夏,闓運應世侄之邀,北上京師,路過漢口,尋訪二十年未見面之俠女王金玉。喜其風采不減當年,晤談至歡。金玉向余索還二十年前之舊債,余慨然允諾,為之書陳思王《洛神賦》。蓋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

  當金玉念到「蓋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一句時,兩隻眼睛已泛起淚花來,說:「壬老之情誼,金玉生生世世不能忘懷。」

  王闓運放下筆,對兒孫們說:「我們回客棧去吧!」

  王金玉送他們祖孫三代出門。走出十多丈遠了,王闓運還回過頭來滿目含情地望了金玉一眼,只見老名妓仍倚在門框上,正痴痴地望著他。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