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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

2024-10-10 20:24:42 作者: 唐浩明

  第二天,楊鈞、代懿都離開橫濱返校。楊度沒有回東京,他一則要送智凡等起航回國,二則要和蔡鍔多在一起說些話。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要將昨天在總持寺突然萌發的念頭變為現實,寫一篇《少年湖南說》,而且要在橫濱寫,寫好後請梁啓超和蔡鍔看看,提提意見。

  楊度一向才思敏捷。平常,他白天辦事,晚上一盞油燈點起,昏昏的燈火下,揮筆疾書,一夜能寫四五千字。五更時分脫衣睡覺,睡上一兩個時辰,起來後讀一遍,略作修改,便是一篇頂好的文章。這一次,他要寫一篇傳世之作鼓勵湖南人,尤其是湘籍留日學生。同時,他也要以自己的才華再次顯示三湘子弟的分量,並暗中存著要與《少年中國說》一比高低的心思,對於身邊的這個廣東才子,他是既愛慕又頗有點不服氣。

  梁啓超家裡來往的人很多,不太安靜,恰好不遠處有一個單身朋友要去東京辦三天事,梁啓超立即向他借房子,又對楊度說:「你的大作必須三天內完卷,逾期我就不讀了。」

  這是一棟建築在一座小山丘上的庭院,裡面有兩個客廳,三間臥房,另有餐廳、廚房、雜房、衛生間,大大小小十來間房子。客廳布置得豪華,臥室裝飾得奢靡。寬敞的院子裡有池塘、假山、花木、曲徑,白天可以眺望碧波蕩漾的無邊海水,深夜可以臥聽節奏起伏的海濤拍岸聲。楊度從來沒有住過這麼好的房子,沒有享受過這樣好的環境,他的心情分外舒暢,才情也似乎比素日更加充沛。他剛提筆寫下「少年湖南說」五個字,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起了梁啓超的《少年中國說》,於是乾脆閉上眼睛,將它默誦一遍。文章比較長,他不能一字一句地背出,斷斷續續地背了幾段後,心中的豪情便被文章激發起來,難以自已。最後一段,他一向背得爛熟: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載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少年中國,與國無疆!

  「梁卓如真正不簡單!」楊度由衷地發出讚嘆,心裡想,且不說情感之熾烈,文氣之磅礴,光是從立意來說,「中國」就比「湖南」來得高大,若再寫一篇論說,要超過梁啓超的這篇文章,是很難的了。要想超過,必須另闢蹊徑。

  「對了!」楊度猛地拍了一下腦門,心裡說道,「他寫論說,我就寫一篇歌行吧!歌行朗朗上口,易於記誦,傳播必定更廣,影響一定更大,一篇《長恨歌》,一首《琵琶行》,從唐代唱到今天,感染了多少人?再沒有哪篇論說能超過它了!」

  

  楊度想到這裡,異常興奮起來,揮筆改寫了一個題目:湖南少年歌。

  開頭幾句,他不假思索,一口氣寫下: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時危卻奈湖南何!

  他停下筆,自己朗讀了一遍,覺得這個開頭還可以。下面再寫什麼呢?楊度托腮凝思起來。他想起初到長沙,第一次登嶽麓山,眼底山巒起伏,鬱鬱蔥蔥,湘江北去,宛如銀帶;遠望南方,似乎隱隱地看見了南嶽峰的積雪、蒼梧山的古松。下山來到嶽麓書院,又為那座千年弦歌不絕的學府而激盪,大門和正廳上的兩副楹聯如刀刻般地留在他的記憶里。一副是:唯楚有材,於斯為盛。另一副是:吾道南來,原是濂溪正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前一副說湖南的人才,後一副說湖南的學術。作為一個湖南少年,楊度那時曾為自己的家鄉深深地自豪。是的,秀美的江山,薈萃的人才,發達的學術,這就是湖南,它足以使國人羨慕,湘人驕傲。寫湖南,不寫這幾個方面還行嗎?

  夜已深沉,橫濱海岸傳來的浪濤聲像一支氣勢雄壯的樂曲,激發了楊度的創作靈感。宏偉的抱負,壯闊的氣概,淵懿的學問,瑰麗的才情,被一聲聲浪濤聲催發了出來:

  湖南自古稱山國,連山積翠何重疊。

  五嶺橫雲一片青,衡山積雪終年白。

  沅湘兩水清且淺,林花夾岸灘聲激。

  洞庭浩渺通長江,春來水漲連天碧。

  天生水戰昆明沼,惜無軍艦相衝擊。

  北渚傷心二女啼,湘邊斑竹淚痕滋。

  不悲當日蒼梧死,為哭今日民主稀。

  空將一片君山石,留作千年紀念碑。

  後有靈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魚腹。

  世界相爭國已危,國民長醉人空哭。

  宋玉招魂空已矣,賈生作吊還相續。

  亡國遊魂何處歸,故都捐去將誰屬。

  愛國心長身已死,汨羅流水長嗚咽。

  當時猿鳥學哀吟,至今夜半啼空谷。

  此後悠悠秋復春,湖南歷史遂無人。

  中間濂溪倡哲學,印度文明相接觸。

  心性徒開道學門,空談未救金元辱。

  唯有船山一片心,哀號匍匐向空林。

  林中痛哭悲遺族,林外殺人聞血腥。

  留茲萬古傷心事,說與湖南子弟聽。

  楊度想想寫寫,寫寫想想,一直到東方泛白。一夜工夫寫下四十四句詩。他自己高聲朗讀了一遍,覺得無論是情感、色彩,還是音韻,哪方面都堪稱上乘,自認為並不亞於白香山的《長恨歌》,要在吳梅村的《圓圓曲》之上。他很滿意。立時便有一種極度的疲勞感,他衣服也不想脫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醒來,醒來!什麼時候了,還在睡覺哩!」楊度正睡得香甜時,被人叫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蔡鍔站在床邊。

  「什麼時候了?」他擦了擦眼睛問。

  「師母惦記著你,說房子是好,但沒有飯吃,叫我送中飯來。你看是什麼時候了!」蔡鍔說著,將竹籃子的蓋子揭開,一股香辣味飄出。

  「真的是到中午了。」楊度邊說,邊抬頭看牆上的壁鍾,正指著十二點半,忙起來洗臉漱口。

  蔡鍔從籃子裡搬出四碟菜來,全是按貴州風味做的,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瓶茅台。楊度一驚:「橫濱也有茅台酒賣?」

  蔡鍔笑道:「這哪裡是橫濱買的!梁師說,這是師母娘家人送的,連他自己都難喝到。師母特別看重你,送給你喝,好把文章寫得更精彩。」

  楊度愛酒,在異國他鄉還能喝到祖國的茅台,真是太美的事了。他感慨地說:「卓如有福氣,找了一個賢惠的夫人。」又問蔡鍔,「你吃過飯了嗎?」

  「沒有。」蔡鍔道,「梁師要我跟他們吃,我說我和晳子一塊兒吃。」

  「最好,最好。」楊度分外高興,「一人吃飯乏味,一人喝酒更無聊。來,我們一起對飲。」

  楊度從房主人的餐櫃裡找出兩隻漂亮的小酒杯來。蔡鍔雖從士官學校畢了業,即將成為一個軍事教官,卻天性不善喝酒,他搖搖頭說:「飯我陪你吃,酒卻不喝。」

  「那不行,再不會喝酒,也要陪我一杯。」

  蔡鍔拗不過,只得說:「好,說定了,我只陪你一杯。」

  「松坡,十號的船票沒變吧!」

  「沒變,十號上午九點鐘起航。」蔡鍔剛喝了一口,臉便紅了。

  「我真羨慕你,你馬上可以回國了。我現在是有國難歸,不知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家喲!」剛才還處在極度亢奮之中的楊度,幾口酒下肚,竟然被即將回國的蔡鍔勾起一縷濃烈的思鄉之情來。一時間,他想起了老母,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湘綺師,也想起了新婚妻子黃氏。婚前,他雖與黃氏無感情,但婚後黃氏恪盡一個做妻子和媳婦的職責,使他由敬生愛。

  「松坡,你給我帶一封家書回去吧!」

  「好。」蔡鍔自己久羈日本,對楊度此時的心情是十分理解的,他建議,「再過幾個月,風平浪靜了,你悄悄地回去看一看。」

  「我也這樣想。」久蓄於中驀然升起的鄉情一旦發泄出來後,楊度心裡反倒覺得舒服些了。

  「就是一時不能回去,也是好事。日本國家雖小,但卻是一所大學堂,各行各業都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我這幾年在日本學到的知識,在國內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都可能學不到。」

  蔡鍔這幾句心裡話,使楊度陡然清醒過來。到日本,一是避難;二是求學,而後者更為重要。中國是一定要變的,朝廷現行的大計也同樣一定會變的,而自己今後也一定會擔當國家重任的。松坡說得對,日本是一所大學堂,要抓緊這段時間多積蓄知識,磨鍊才幹,今後哪一天重任在肩,便能夠勝任無憾。崇高的報國熱情,迅速地壓下了乍然湧起的遊子鄉情。楊度端起酒瓶,先給自己斟滿,又要給蔡鍔再斟。蔡鍔慌得忙捂住酒杯:「說好的只一杯,再喝,我就連飯都不能吃了。」

  望著蔡鍔這一副可憐相,楊度痛快地哈哈大笑起來:「松坡,你這一回國,便是一個身著戎裝的軍人了。自古道烈酒壯起英雄膽,故而從來就少有不喝酒的將士。你不喝酒,今後與士兵們相處,也難以和他們以心換心肝膽相照啊!來,松坡,聽我一句話,斟滿,不喝酒,也要逼著自己學會喝!」

  楊度這幾句話,蔡鍔覺得甚有道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酒能壯起英雄膽,酒能沸騰烈士血,酒能掏出心裡話,酒能忘卻生死別!自古以來,酒和軍人便結下了難分難解之緣。廁身行伍之間,若不能喝酒,則無形之間就與上下左右產生了隔閡。對,不喝酒,也要學會喝!

  「晳子先生,你說得有道理。我再喝一杯,以後慢慢學會喝。」

  「好樣的!」楊度高興極了,舉起酒杯說,「松坡,我本是將門之後,卻棄武就文;你本是秀才出身,卻棄文就武。現在,我這個本該是軍人的文人,祝你這個本該是文人的軍人,此次回國之後,以救國拯民作為宗旨,以全新的軍事觀點、軍事技藝訓練出一支全新的軍隊出來,你自己也因此而成為新時代的名將。」

  「謝謝你的祝願。」蔡鍔也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松坡,你們士官學校里的中國留學生,是保皇派多,還是革命派多?」

  楊度換了一個話題問。

  「士官學校的中國留學生,接受日本的軍事教育,大都持這樣的觀點,即軍人不干政,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軍人以打勝仗為榮耀。因此,大部分學生既不參加保皇派,也不參加革命派,只是努力學習日本、德國和其他歐洲國家的軍事技術,回國後好好訓練軍隊,提高中國軍人的素質。至於國家的國體如何,那是政治家的事,而政治家則應服從全國人民的選擇。軍人只負責保護由人民所選擇、由政治家所管理的國家,此外不宜多干涉。」

  楊度對蔡鍔的回答深以為然,連連點頭,說:「士官學校的這個校風很好。的確如此,軍人不應干政,政治是政治家的事。同是軍校,陸軍大學就不一樣。代懿說他們那裡的留學生最喜談政治,保皇派和革命派之間爭吵得很激烈,反倒把正事耽擱了。」

  蔡鍔說:「日本教官經常說,軍人一干政,就會變成軍閥,國家就內戰不息,不得安寧。聯繫到中國和日本的歷史,的確是這樣。例如,中國唐代的藩鎮之亂、日本的幕府專政,若究其實,都是軍閥干政的結果。」

  「這話是不錯的。至於你個人呢?你個人總有自己的看法吧!」

  「我個人的看法嘛,」蔡鍔想了一下說,「我欣賞的是日本式的君主立憲,既有萬世一系的天皇作為國家的象徵,又有一套從歐美學過來的完備的憲法及按憲法產生的內閣。當然,像美國、法國那樣的民主共和制也很好。不好的,只是中國現行的君主專制,老百姓沒有一點權利、民主和自由,這樣的制度是非改不可的。梁師這些年致力於民權民主的宣傳,對中國來說,有開啟民智的劃時代作用,他的政治見解我都贊同。」

  楊度笑道:「真是卓如的忠實信徒!」

  「晳子先生,你的看法呢?」蔡鍔反問。

  「我的思想較為複雜。」楊度將酒杯端起轉動著,似乎是在欣賞它的製作工藝。「未來日本之前,我基本上抱的是過去士大夫的傳統觀念,一切維持舊秩序,只盼望官場清正廉明,百姓安居樂業。有段時期傾向於維新派。去年春天第一次來日本,留學生風起雲湧的愛國浪潮激盪了我,尤其是革命排滿派淋漓痛快的文章更使人醉迷,我的思想一度也很激進,主張騷亂的進步主義。現在我的思想又有一些變化,覺得騷亂進步主義在中國未必就一定很合宜,和平進步主義在中國也未必就一定不對。我變得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我想,不管是經歷一番騷亂而導致進步也好,還是由和平而導致進步也好,只要進步就好,而衡量一個國家進步的標誌,主要看這個國家有沒有憲政。無憲政,即使騷動之後亦不能進步;有憲政,採取和平方式同樣可以進步。所以我近來決定,暫不去爭論第一個階段的方式,先靜下心來致力於憲政的研究。從日本憲政研究起,繼而推廣到各國憲政。我準備在吸取各國憲政長處的基礎上,制定一套符合我們中國國情的憲政。」

  「晳子先生,你真了不起!」蔡鍔對楊度暫不談第一階段的方式,先潛心研究憲政的遠見卓識非常欽佩,舉起只剩了一半酒的酒杯說,「我相信你今後會成為中國的俾斯麥、瑪志尼、伊藤博文!」

  楊度正是以中國的俾斯麥、瑪志尼、伊藤博文而自期,聽了蔡鍔這句話,心中十分快慰,也舉杯說:「我相信你今後一定會成為中國的克倫威爾、拿破崙。」

  蔡鍔聽了也很舒心,遂將酒一飲而盡。楊度又要端起酒瓶給蔡鍔斟酒,蔡鍔嚇得忙攔住:「晳子先生,你就饒我這一次吧。這酒,我以後再慢慢學著喝。」

  說著說著,發覺眼前的杯盤碗碟都在空中旋轉起來,他也顧不得與楊度打招呼,便徑直向臥房走去。

  微微的醉意和剛才投機的談話,激起了楊度胸中的滿腔豪情,平添了如湧泉般的詩思。且不管桌上的杯盤狼藉,也不在乎隔壁傳來的如雷鼾聲,楊度拿起筆來,將昨夜的詩稿續下去。他要將四五十年前湖南人震驚華夏的事功再次提出,喚醒湘人的記憶,並要對之作出一番自己的評價:

  於今世事翻前案,湘軍將相遭呵訕。

  謂彼當年起義師,不助同胞助胡滿。

  奪地攻城十餘載,竟看結局何奇幻:

  長毛死盡辮髮留,滿洲翎頂遍湘州。

  捧茲百萬同胞血,獻與今時印度酋。

  美獅俄鷲方爭躍,滿漢問題又挑撥。

  外憂內患無已時,禍根推是湘人作。

  寫完了這段世人呵訕湘軍的話後,他筆鋒一轉,發表自己的觀點:

  我聞此語心慘焦,赧顏無語謝同胞。

  還將一段同鄉話,說與湘人一解嘲。

  洪楊當日聚群少,天父天兄假西號。

  湖南排外性最強,曾侯以此相呼召。

  盡募民間俠少年,誓剪妖民屏西教。

  蚌鷸相爭漁民利,湘粵相爭滿人笑。

  粵誤耶穌湘誤孔,此中曲直誰能校?

  接下來,楊度寫道,因為中國內部的相爭,引來了外寇強入,先是借義和拳打洋人,結果八國聯軍入京,帝後蒙塵,不得已又殺拳民來媚外。這的確是湘軍的不是。但當年湘軍中也出了不少將才義士,如羅澤南的老湘營,白日躍馬揮戈,夜晚下帳讀書的軍風;彭玉麟布衣芒鞋步行千里解故友之圍的義氣;江忠源、王璞山、陳士傑等人帶兵的才具,都是歷史上不可多見的。寫到這裡,楊度心頭一熱,想起湘綺師青年時代的驚人之舉更是不同凡響:

  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擊劍學縱橫。

  遊說諸侯成割據,東南帶甲為連衡。

  曾胡欲顧咸相謝,先生笑起披衣下。

  北入燕京肅順家,自請輪船探歐亞。

  能借這個機會,將湘綺師年輕時的奇偉抱負向世人披露,楊度很覺得意。寫到湘綺師,他自然想到了曾為湘軍軍官的祖父和伯父,他們也都是豪俠之士。單獨點名頗有自誇之嫌,他決定再專寫一段當年湘軍官勇的氣概,以此來紀念父祖輩的功業。

  吁嗟往事哪堪說,自言當日田間傑。

  父兄子弟爭荷戈,義氣相挾團體結。

  誰肯孤生匹馬還,誓將共死沙場穴。

  一奏軍歌出湖外,推鋒直進無人敵。

  水師噴起長江波,陸軍踏過陰山雪。

  東西南北十餘省,何方不睹湘軍幟。

  一自前人血戰歸,後人不嘆無家別。

  城中一下招兵令,鄉間共道從軍樂。

  萬幕連屯數日齊,一村傳喚千夫諾。

  農夫釋耒只操戈,獨子辭親去流血。

  父死無屍兒更往,弟魂未返兄愈烈。

  但聞嫁女向母啼,不見當兵與妻訣。

  十年斷信無人吊,一旦還家誰與識?

  今日初歸明日行,今年未計明年活。

  軍官歸為灶下養,秀才出作談兵客。

  楊度放下筆,甩了甩手,自覺這段寫得生動精彩。且不說湘軍作戰其後果如何,單就父死子繼、勇赴戎機的壯士氣概,就足令湘人臉上生光、湘軍後裔自豪。至於湘軍中的民族英雄們,他們的業績更為中華民族大增光彩。

  只今海內水陸軍,無營無隊無湘人。

  獨從中國四民外,結此軍人社會群。

  茫茫回部幾千里,十人九是湘人子。

  左公戰勝祁連山,得此湖南殖民地。

  欲返將來祖國魂,憑茲敢戰英雄氣。

  人生壯略當一揮,崑崙策馬瞻東西。

  東看浩浩太平洋,西望諸洲光陸離。

  欲傾亞陸江河水,一洗西方碧眼兒。

  當年恪靖侯左宗棠的八面威風已往矣,而今是胡騎憑陵,華夏受氣。楊度憤怒寫道:

  於今世界無公理,口說愛人心利己。

  天演開成大競爭,強權壓倒諸洋水。

  公法何如一門炮,工商儘是圖中匕。

  外交斷在軍人口,內政修成武裝體。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將死。

  看看世界吧,俾斯麥、拿破崙都是野蠻的武夫,歐洲古國斯巴達,強者去當兵,弱者則被人殺。小小的普魯士王國,連婦女兒童都知兵,所以能戰勝群雄,統一德意志。想到這裡,楊度意氣昂揚,既然湖南近五十年來已培植了根深蒂固的尚武精神,造就了遍布全國的成千成萬將官,湖南理應成為中華民族自立自強的中流砥柱,成為各省奮起的帶頭人。心在急跳,血在奔流,思想如飆風暴雨,詩才如岩漿迸發。楊度揮筆疾書,譜寫出《湖南少年歌》中的最強音:

  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

  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

  諸君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

  若道漢唐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

  盡擲頭顱不足惜,絲毫權利人休取。

  莫問家邦運短長,但觀意氣能終始。

  寫到此,楊度擲筆,重重地吁了一口氣。他將這一段再讀一遍,覺得有一點易水送別的味道,特別是「若道漢唐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兩句,真是至悲至壯,至哀至豪!湖南人拯救中國的決心已寫盡寫絕了,還有什麼語言能超得過它呢?

  這篇歌行寫到這裡本可以收筆了,但一向抱負不凡且愛表現的楊度,覺得這樣一篇重要的必將傳世的作品中如果不寫寫自己,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不覺間,早已是深夜了,室內燈光明亮,隔壁房間裡未來的軍事家仍沉睡不醒。窗外,夜色黑得連一絲星光都沒有,只有日本海的浪濤依舊在不停地奔涌,發出比白天大得多的撞擊聲。楊度想起了第一次進京中舉以來十年間的探索與追求:

  我年十八游京甸,上書請與倭奴戰。

  歸來師事王先生,學劍學書雜相半。

  十載優遊湘水濱,射堂西畔事躬耕。

  隴頭日午停鋤嘆,大澤中宵帶劍行。

  竊從三五少年說,今日中國無主人。

  每思天下戰爭事,當風一嘯心縱橫。

  面對室外寂黑的夜空和渺茫的大海,面對當今弱肉強食的不平世道,楊度從心裡發出長嘯:王先生所傳授的帝王之學、縱橫之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展布!他心不能自已,情不能自持,再次提起筆來,為《湖南少年歌》續完沖霄凌雲迴腸盪氣的最後一節:

  執此東亞一病夫,任教數十軍人辱。

  人心已死國魂亡,士氣先摧軍勢蹙。

  救世誰為華盛翁,每憂同種一書空。

  群雄此日爭逐鹿,大地何年起臥龍!

  天風海潮昏白日,楚歌猶與笳聲疾。

  唯持同胞赤血鮮,染將十丈龍旗色。

  憑茲百戰英雄氣,先救湖南後中國。

  破釜沉舟期一戰,求生死地成孤擲。

  諸君盡作國民兵,小子甘為旗下卒。

  不知何處一聲嘹亮的雄雞啼鳴,驚醒了蔡鍔的酣夢。他見書房裡燈火依然亮著,便披衣走了過去。楊度正雙手叉腰背對著他,桌上擺著一疊紙。

  「晳子,雞都叫了,你一夜沒睡?」蔡鍔懷著一種尊敬的心情,輕輕地問。

  「松坡,你起來得正好。我的《湖南少年歌》剛剛寫完,你是第一個讀者,你幫我好好看一看,指正指正,我再修改。」興許是喝了酒,興許是為自己創作了這樣雄壯的詩篇而亢奮,楊度雖然寫了一通宵,卻毫無倦意,兩隻有神的眼睛比往日更加閃閃發亮。

  「就寫好了?我拜讀拜讀。」

  「湖南少年歌。」蔡鍔輕輕地念著題目。「好,題目取得好!梁師有《少年中國說》,你有《湖南少年歌》,正好配合。中國好比一個新生的少年,湖南也是一個新生的少年。」

  蔡鍔一邊誇獎著,一邊看下去。嘴裡小聲地念著。楊度側過臉去,也看著稿紙,和他一起欣賞自己的佳作。

  「好,不悲當日蒼梧死,為哭今日民主稀。寫得妙!」蔡鍔念的聲音高昂起來,楊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好,心性徒開道學門,空談未救金元辱。寫得對,正是如此。」蔡鍔又大聲念了兩句,楊度聽了很舒服。

  「軍官歸為灶下養,秀才出作談兵客。寫得生動!我今日又是一個作談兵客的秀才。」蔡鍔特別欣賞將「秀才」與「談兵」相聯繫起來的詩句。

  「一針見血,一針見血!」蔡鍔伸出大拇指指著稿紙上的兩句詩,楊度看時,原來他指的是「於今世界無公理,口說愛人心利己」兩句。

  「哎呀,晳子兄,你這幾句真是寫絕了!」蔡鍔忘形地拍打著楊度的肩膀,高聲朗誦起來,「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若道漢唐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我擔保,稍有點血性的湖南人讀了這幾句,都會去為中國的生存而奮鬥。」

  楊度的臉上流光溢彩,心裡鮮花怒放:「松坡,你不要光說好,也要提意見。」

  「要提意見嘛,我提一條。」蔡鍔指著稿紙說,「『若道漢唐國果亡』這一句,『漢唐』二字改為『中華』二字更好。因為漢唐作為歷史上的兩個朝代,實際上早已消亡了,若作為中國人的代稱,則人們會理解為漢人唐人,如此,則排斥漢族以外的其他民族。扒開滿人不說,中國還有回人、藏人、蒙人,光我們湖南就有苗人、土家人、瑤人、侗人等。不如改用『中華』二字,則包括了所有的民族。」

  「說得對!」楊度心悅誠服地接受蔡鍔的意見,提筆將「漢唐」二字圈掉,工工整整寫上「中華」二字。

  「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蔡鍔重新念了一遍。「這就完美無缺了。」

  接下去,他一口氣將全詩念完,由衷贊道:「黃鐘大呂,鐵板銅琶,上下古今為湖南人唱讚歌的,再沒有哪篇能超過這首《湖南少年歌》了。我馬上就送給梁師去看。」

  蔡鍔說著,捧起一疊紙飛快地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已大亮,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上彩霞如錦,波光如鏡,一輪朝陽就要從它的懷抱里跳躍出來了。楊度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眺望著這宇宙間最為壯觀的景象,心裡默默地念道:「大海呀,你真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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