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亦竹告訴靜竹:你就要做榜眼公夫人了
2024-10-10 20:24:15
作者: 唐浩明
楊度回到長郡會館,拿出靜竹送給他的拜磚,呆呆地看著,江亭題扇、潭柘寺定情的往事一幕幕地浮上腦際。往事是那樣的清晰溫馨,而今卻芳魂已逝,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她那娟秀的面孔,聽不到她那乳燕般的笑語了,感情豐富而脆弱的倜儻才子不覺失聲痛哭起來。他一直哭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去。臨到中午醒來時,他的心情已趨平靜了。人既已逝去,再思念再哭也是空的了,靜竹送拜磚時說過,要用妙嚴公主的恆心做一番事業出來;只有記住她的話,作出成就來,才是對她最好的緬懷。楊度這樣想著,決心要把這次特科考好,待到金榜題名的時候,再到西山去祭奠,去告慰靜竹的在天之靈。
從那以後,楊度再不外出了,連夏壽田那裡也很少去,他閉門謝客,真正實實在在地用起功來。各省應試舉子陸續到京,大家紛紛互拜,藉以通聲息,交朋友。楊度本是極喜歡應酬的,因為心情不佳,一概不加入,別人拜他,他也不見。只有四川舉子宋育仁曾經是尊經書院的弟子,因系同出於王闓運的門下,是他的師兄,當宋專程來訪時,他只得和宋見了面。於是第二天便有廣東三水縣人梁士詒邀了江蘇吳縣人張一麟也要來拜訪。梁士詒字翼夫,號燕孫,出身官商之家,極為聰明幹練。他以進士身份參加特科考試,一心要拿個特科狀元。張一麟字仲仁,號公紱,出身書香門第,從小飽讀詩書,以才聞名三吳。沒想到楊度卻藉口生病不見,梁、張吃了個閉門羹,心中不悅。外省舉子都說楊度性格古怪,他聽了也不在乎。
待到主考大人張之洞排場十足地進了京城後,特科考試的氣氛便驟然濃重起來。這次考試,朝廷派了八個閱卷大臣,除主考張之洞外,另外七人為:裕德、徐會灃、張英麟、戴鴻慈、李昭煒、張仁黼、熙瑛。這七個人無論科名、資歷、地位、聲望都遠不及張之洞,自然一切都聽從他的安排。張之洞住進賢良寺的當晚,便將各部院寺正卿及各省督撫學政保薦的名單一一細看,然後又將已報到的名單拿來對照:保薦的有三百七十二人,報到的卻只有一百九十一人,剛好過半,他心中頗為不快,使他略覺安慰的是楊度、梁士詒、張一麟這幾個人都來了。楊度見過面,他已看準是個棟樑之材;梁士詒、張一麟沒有見過面,也不是他推薦的,但早聞二人的名字,論者都說他們有真才實學,他很想藉此測試一下他們的才學究竟如何。經濟特科是有清以來的第一次,朝廷於這次考試並無成議,一切都委託張之洞,要他全權辦理。看完名單後,張之洞在心中暗暗定了主意:取士儘可能廣,一來國家時局危阽,急需人才;二來錄取的人越多,被薦舉而未來京考試的人就會越感到遺憾,他存心要讓那些人遺憾。慈禧太后為了表示對重臣的禮遇,特賞張之洞在主考前游頤和園一次。
頤和園乃光緒皇帝不惜動用海軍經費為慈禧太后修建的園林。皇家園林是不允許外人遊玩的。以李鴻章功勞之大,地位之高,未經允許私自遊了一趟被八國聯軍燒毀的圓明園,尚且受到嚴責,罰俸一年,可見慈禧對張之洞禮遇之隆。
張之洞一生順遂,此時受到這般禮遇,更是志得意滿。遊園的這一天,李蓮英親率一班抬轎太監在門邊恭候。張之洞看不起閹豎李蓮英,明知他是慈禧的寵奴,也不對他特別示以客氣。八個太監輪流抬著張之洞穿長廊,游排雲殿,上萬壽山,登佛香閣,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張之洞大模大樣地坐在轎中,吆三喝四,頤指氣使,全然不把這群御仆放在眼裡。臨走時丟了三百兩銀子給李蓮英,叫他分賞太監們。這些太監們原以為累了這一天,可以得個三百五百的,誰知一分下來,連四十兩都沒有,一個個氣鼓鼓地跑到李蓮英那裡去挑唆:「大總管,這張之洞也太神氣了,奴才們抬了一整天轎不要說了,大總管也為他辛苦了一整天,他只賞三百兩銀子。當年左侯爺那樣高的功勞,大總管只交還他一頂遺漏的帽子,他就用三千兩銀子回贈。比起左侯爺來,張之洞不值一提,他憑什麼這樣看不起大總管!」
太監們說的故事是真的。
光緒七年,左宗棠從新疆前線載譽回京,謁見慈禧太后。左宗棠目空一切,睥睨天下,但第一次拜謁天顏,也誠惶誠恐,汗流浹背。退下時,因心情緊張,竟然將放在一旁插有雙眼花翎嵌著大紅珊瑚頂子的朝帽遺落在御桌前。這是一樁很失禮的舉動,左宗棠出門後頗為著急。李蓮英機靈,忙進去給慈禧太后換茶,借這個機會將帽子取出,連夜親自送到左宗棠寓所。左甚是感激,問身邊的幕僚要給多少謝銀為宜。幕僚伸出三個指頭,左命人托出三百兩銀子。幕僚說,不是三百兩,而是三千兩。左宗棠雖覺太多了,但還是照數給了李蓮英,又對他說了幾句感激的話,喜得李蓮英逢人便說左侯爺是個大英雄。二十多年來,朝內朝外哪個大官不竭力巴結他逢迎他,看他的眼色行事。張之洞居然如此無視他,李蓮英窩著一肚子怒火,但一時又不好發作,只得暫且隱忍下來。
張之洞卻並不知道得罪了這班太監和他們的總管。他按規定日期閏五月十六日在紫禁城內保和殿,舉行隆重的癸卯經濟特科考試。經濟特科的考試比進士的考試簡單。進士考試有四場。第一場會試考出貢士;第二場複試貢士;及格者再參加第三場殿試,由殿試成績定出一甲、二甲、三甲三個等次,分別賜予進士及第、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統稱進士;第四場朝考進士,擇文章書法雙優者為翰林院庶吉士,余則分發各部任主事或去各省任縣令。經濟特科只考兩場,以第一場為主,稱正場,考出一等、二等,五天後再複試,只要不出大問題,即維持正場的結果。所以,全體應試的舉子都把第一場看得很重。臨到進場這一天,有五個舉子突然病了,實際應試的只有一百八十六人。
楊度找到自己的座號後坐下,拆開密封的試卷,裡面有兩道試題。論一篇,題曰:《大戴禮》「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道之教訓,與近世各國學校體育、德育、智育同義論。看到這道論題後,楊度心裡甚是高興,做這道題正是他的長處。在日本弘文書院半年,除學習日文外,專攻的就是各國教育,對外國所提倡的體育、德育、智育都有研究。這篇論文,無須思考就可以一揮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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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策題:漢武帝造白金為幣,分為三品,當錢多少各有定值,其後白金漸賤,錢制亦屢更,竟未通行,宜用何術整齊之策。西漢初期,文帝、景帝、武帝對繁榮經濟都有過不少傑出的貢獻,奠定了漢代興盛的基礎,以國計民生為己任的王闓運,對漢初的經濟做過系統的專門研究,這些研究成果,他都傳授給了弟子,楊度得其精奧最多。日本半年,又涉獵過東西各國的經濟方略,把先生的研究成果與自己所得的新學結合起來,一篇八百餘字的對策定可以做得頭頭是道,警策動人。
楊度早已成竹在胸,用不著多加思考,便以恭正的楷書寫出了一論一策兩篇文章,當他停筆時尚未到正午。他環顧四周,其他人都還正在緊張地應對之中,或托腮苦思,或揮筆疾書,無一人完卷,他心裡高興。看看時候還早,便又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自己覺得字字珠璣,擲地有聲,又如花團錦簇,耀人眼目,竟無須一筆更改。楊度十分得意,插筆合卷,早有執事官過來將他的卷子收了過去。當他起身離座時,看到端坐在主考大人席上的張之洞正向他捋須微笑。張之洞當即便從執事官員的手中要來楊度的試卷,細細地看了一遍。議論風發,剖析精當,雖措辭偶有偏激之處,總體來說是一篇難得之作,只可惜錯了一個字,可見作者於才華橫溢之餘卻不免有心氣浮躁的毛病,張之洞深為之惋惜。
不到二百份試卷,有八個人看,閱卷費時並不多,到了第二天傍晚,一等二等的名次便大致出來了。全體名次的排列,張之洞委之於禮部侍郎裕德,他自己只排一等前五名的先後。同考官推出前五份試捲來,他們為宋育仁、李熙、梁士詒、張一麟和楊度的策論。張之洞將他們一一作了比較:論穩妥,宋育仁當排第一;論才氣,楊度當排第一;論老練,李熙當排第一;論深刻,梁士詒當排第一;論典雅,張一麟當排第一。張之洞偏愛楊度,本欲置楊度第一,無奈他寫錯了一個字,置於第一不妥。比來比去,只得將梁士詒排第一,楊度屈居第二,以下依次為張一麟、宋育仁、李熙。
第三天,張之洞將取中經濟特科一等梁士詒等四十八名、二等桂坫等七十九名奏報皇上,請求予以複試。光緒皇帝親自看了前五名的策論,很滿意,准予複試。二十日這天清早,張之洞將取中的一等二等名單張榜於正陽門城樓上,並特別註明:奉旨於二十五日在保和殿複試。
楊度看到這個名單時,雖以未中一等第一名而略有遺憾,但畢竟取中了第二名,他心裡仍然高興不已。考中的一百多名舉子互相道賀,看到皇榜的百姓們也四處傳播,不到一個時辰,喜訊便傳遍京師。大家比擬殿試,將梁士詒稱作狀元,楊度稱作榜眼,張一麟稱作探花。儘管他們都知道制科畢竟不能與進士考試相比,但也樂於接受這個殊榮,尤其是梁士詒更是喜不自勝,當天在廣東會館大宴賓客。楊度也被夏壽田接去,在他的寓所里,幾個湘籍朋友聚會一起,為新榜眼公賀喜。
夏壽田舉起杯子對大家說:「我們一起敬湘綺師一杯,他老人家教出了兩個榜眼,近幾十年來無一人比得上他。」
大家都贊同,一齊舉起了杯子。楊度笑著說:「你是真榜眼,我是假榜眼,不要魚目混珠了。」
眾人都說:「你也是真榜眼,過去博學鴻詞科的待遇比進士還高哩!」硬逼著他喝下這一杯酒,楊度只得喝了。於是接下來你敬一杯,我敬一杯,把個楊度灌得醉醺醺的,他心裡高興得不得了。楊度根本不可能想到,此時在京師還有一個人甚至比他還興奮,此人便是亦妹說的已死其實並沒有死的靜竹!她正在精心打扮,熱切地等候著一別五年的郎君。
靜竹是一個命運悲慘的女子。她出生在蘇州城閶門外,父親陸育之是個博學的秀才,人品學問都好,可惜科場蹭蹬。十八歲中了秀才後,連考三科舉人皆不中,他一面教蒙館,一面仍不死心,繼續攻讀八股。妻子鄭氏漂亮溫柔。夫妻二人生有一女,取名靜竹。靜竹長得伶俐可愛,一家人的小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卻也親親愛愛。不料,鄭氏第二胎難產,母嬰都沒有保住。陸秀才抱著剛滿三歲的女兒,哭得死去活來。妻子死後,陸秀才也絕了再考的念頭,一心一意教書撫養女兒。女兒五歲時,他便教她認字;八歲時,他教她背《唐詩三百首》;十歲時,他教她讀《古文觀止》。女兒聰明好學,父親一教便會。靜竹十一歲那年,陸秀才經人撮合娶了顧氏。誰知兩年後陸秀才得急病死去。靜竹沒有母愛後又失去了父愛,心中萬分悲痛。顧氏年輕,耐不了寂寞,偷偷摸摸地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私通,有一次不巧被靜竹撞見了。顧氏惱羞成怒,恨死了靜竹。於是背著靜竹,將她賣給了一家妓院的老鴇。老鴇見靜竹長得漂亮,便一轉手以三倍之價賣到了北京八大胡同的橫塘院。可憐一個嬌弱的江南小女孩被推進了舉目無親的京師火坑,她再不情願再反抗也無可奈何,哭哭鬧鬧幾個月後便也只得認了命。
好在教她彈琵琶的老琴師也是蘇州人,老頭子賣藝一生,到老來仍孤貧一人。苦命人憐苦命人,老琴師同情靜竹,安慰靜竹,將她看作自己的女兒,把四十多年來所練就的琵琶技藝悉心教給靜竹。在藝術美的陶冶下,可憐的小女孩漸漸長大了,出落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婷婷少女。十六歲那年,老鴇收下了一千兩銀子,一個浪蕩的王孫破了她的女兒身。那一夜,姑娘的淚水簡直可以匯成一條河!
從此她便淪落為最被人瞧不起的煙花女。可是,從小受過詩書薰陶的姑娘卻有一顆高潔的心。她讀過《琵琶行》,為潯陽女的命運而哭泣;也讀過唐人的傳奇《虬髯客傳》,為紅拂風塵識英雄的慧眼而感嘆。小小年紀的靜竹立下了大志,一要在京師人群中識別一個可托終身的英雄;二要想方設法積攢私房,若不能遇到英雄,則自贖從良,絕不老死娼門。
五年前的一個夏日,是老琴師的生日,他的徒弟們——橫塘院的幾個姐妹湊錢為他祝壽,大家到江亭喝酒觀風景。就在這天下午,靜竹遇到了題詞江亭的楊度和夏壽田。說實在話,在靜竹看來,兩個人的詞都寫得好,兩個男子都長得瀟灑英俊,只是夏壽田為新科榜眼,大家都眾星捧月般地圍著他,楊度遭到冷落。苦水裡過來的靜竹有一種同情弱者的本能,在這種心情的驅使下,她走過去主動與楊度搭腔,請他為自己的扇子題詞。面對面地對坐說了幾句話後,與男子打交道頗多的姑娘從楊度的舉止神態中,看出這是一位有才而多情的男子,心中很有好感。告辭後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回頭看了楊度一眼,發覺楊度也在專注地看著她。從楊度那無邪而又激情洋溢的眼光中,姑娘進一步斷定這個陌生的年輕舉子是可以交往可以信賴的,她情不自禁地約他去潭柘寺相會。
其實,靜竹此去潭柘寺並不體面。她一不是去燒香拜佛,二不是去遊覽古蹟,她是專為陪一個南洋商人而去的。這個南洋商人既篤信佛教,又貪戀女色。他用雙倍的銀子將靜竹「租出」幾天,帶著靜竹去參拜潭柘寺。商人又掏出一張兩千兩銀票來送給住持大法師,包下那座已由行宮降格的精舍。住持見他攜帶一個美貌的年輕女郎住寺廟,雖覺得不妥,看在那張大額銀票的面上,同意讓他們住三天。
在楊度來到寶珠峰的那一天,靜竹陪著商人住進了寺里精舍,故楊度找遍了寺外所有的客棧也尋不到她。約定與楊度見面的這一天,靜竹撒謊說病了,不能陪商人遊玩。那商人也好,並不強迫她,自己也不遊玩了,改而與住持談論佛法,於是靜竹得以用琵琶聲把楊度招進竹林,和他一道暢遊寶剎。遊覽過程中,楊度倜儻的風度,廣博的學識,懇摯的性情,再次贏得了姑娘的芳心。當他接過她所送的那截小小的磚角後所表現出的那種真誠的謝意和向佛祖起誓時的鄭重態度,使姑娘深深地感動而流淚了。靜竹降生到人間短短的十七八年,自從母親去世後,不知流過了多少眼淚,那都是辛酸的眼淚,痛苦的眼淚,這一天她第一次流下了幸福的淚水。她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人,一個真正的男子。就在那一刻,她決定嫁給他!在猗軒亭流水羽觴的遊戲中,楊度用四朵小花包在紙里,卜決他們之間今後的關係,雖是哄她,但他那一顆決意與她結連理的強烈的滾燙的心,卻使她深為感激;而正是這顆真心,倒使她忽然發覺自己不配做他的妻子。自己是個什麼人?自己是一個任人玩弄任人欺侮的下賤妓女,怎麼可以與他般配!算了吧,趕快結束這段不該有的荒唐的愛戀,什麼也不告訴他,讓他心裡永遠保留著一段美好的記憶。轉念她又想,他既然這樣深情愛我,應該不會嫌我,何不試探他一下呢?哪怕問問他家中有沒有妻子也好。靜竹的腦子裡翻滾著種種不同的想法。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約楊度明日再談。
這天夜晚,商人折騰她一陣後呼呼睡著了,靜竹則一夜未合眼。她反覆考慮明天見還是不見。不見,或許真正的有情人會失之交臂,自己一輩子會後悔不已;又想到楊度見不到她時的痛苦,自己心裡也難受。見,或許一旦得知真情,他會大夢初醒,棄自己而去,自己更會哀痛欲絕,比不見更後悔。左思右想,一直到天亮了,靜竹仍沒有拿定最後的主意。一會兒商人起床了,對她說馬上離開潭柘寺回城。靜竹大吃一驚,不是還有一天嗎?為何提前走?商人說原以為這裡有得道的高僧,誰知這裡的和尚都渾渾噩噩,真乏味。商人的突然改變主意,使靜竹對見不見楊度一事再沒有思考的餘地了,她想這大概就是天意。於是她給楊度留下了那張紙條。不過她的心裡仍存著一個念頭:如果這位楊晳子真正是一個痴情的男子,他還是有可能在城裡尋到自己的。
靜竹回到城裡後,一直巴望著楊度來找她,卻不知楊度早已離開北京回湖南去了。靜竹見不到楊度,心裡又痛苦起來。她後悔自己沒有留下地址,以便楊度來找,致使有情人終於失之交臂。楊度的身影總在靜竹的腦子裡出現,他的率真,他的懇摯,姑娘永遠也忘不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詛咒自己。有時,她也想把楊度從記憶中排除,努力設想他是一個薄情郎,好比易漲易落的山溪水。但即使這樣,她也難以將他的身影在腦中排除掉。
這些年來,靜竹沒有快樂,有的只是思念。她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告訴了一個新來的小妹妹。這個小妹妹也是蘇州人,身世比她還要苦。她連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印象都沒有,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也沒有一個正正經經的名字。靜竹可憐她,依著自己的名字,給她取名亦竹。亦竹將靜竹視為親姐姐,常常勸她,叫她不要再想楊晳子了。天底下像楊晳子這樣的人一定不只一個,何苦如此痴情?再說楊晳子沒有來尋找,可見他也不是一個鍾情的漢子。亦竹又把靜竹的事告訴她的朋友丹花,丹花於是也勸靜竹忘掉這段戀情。
想不到一別五年,杳無音訊的楊度竟突然出現在八大胡同,出現在橫塘院前。那天下午,當靜竹隔著窗簾看到這意外的一幕時,她簡直驚呆了。她指著在胡同里踽踽獨行的那個人,對亦竹說:「他就是晳子。」
亦竹立即要下樓去喚他,卻被靜竹製止了。來源於一個戀情深厚的姑娘家的複雜情感,靜竹心裡此時湧出來的,卻是苦多於甜,怨多於愛。她恨晳子為什麼直到今天才出現在她的眼前,這許多年都幹什麼去了?何況她又生出懷疑,他是不是早已忘記了自己,到此地來是為了找別的姑娘圖快活?她叫亦竹遠遠地跟著楊度,看他究竟到八大胡同來做什麼,住在哪裡。
晚上,亦竹告訴她,楊度並不是來嫖妓女的,他住在長郡會館。亦竹還打聽到楊度此番來北京,是為了參加經濟特科的考試。靜竹得知楊度不是來逛窯子,心裡欣慰,但相隔了五年,不知他的心思變沒變。她和亦竹商量了一個主意,暫不驚動他,讓他考完後,再由亦竹出面扯個謊試探一下。不料城隍廟會結束的這一天,楊度錯以為亦竹是靜竹,自己找上來了。
楊度走後的第二天,亦竹將偶遇楊度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靜竹。當她聽到楊度得知自己已死突然暈厥,醒過來又說要去墳頭祭奠的時候,靜竹流下了欣慰的眼淚。這個洞庭湖南的漢子,倒真是一個實心實意的情郎。這樣的男人,即使為他死也是值得的!不管他這次考中不考中,也不管他家裡有沒有妻子,二十三歲的靜竹姑娘不能再在燈紅酒綠的賣笑場中葬送自己的寶貴青春了,她要從良嫁人,要跟她的心愛郎君,一起去秋風萬里芙蓉國的楚山湘水之畔,一起去灑滿帝子愛情之淚的斑竹故園,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為丈夫漿洗縫補、生兒育女。
五年來,憑著自己的美貌和一手絕妙的琵琶,靜竹積攢了上萬兩銀子的私房,她和亦竹商量,要自贖離開橫塘院,她不能在這片污泥濁水中接待晳子,她要在自己的家裡與心上人久別重逢。亦竹一聽,忙跪在她的面前,哭著說:「好姐姐,你幫幫我的忙,把我也贖出去吧,我今生甘願做你的丫環奴僕,服侍你和楊先生一輩子,來生再變牛變馬報答你的恩情。」
望著這個苦命的義妹,靜竹的心在顫抖。老鴇早就說過要找一個出得起大錢的人給亦竹破身,因為一時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亦竹仍還是一個姑娘身子。這樣一朵嬌美的花朵眼看就要遭踐踏而不施以援手,於心何忍!只是今後的事情尚不能料定,萬一受苦受累,她吃得消嗎?亦竹堅定地回答:「哪怕是沿街乞討,也比在這裡強呀!」
靜竹對老鴇說,願以五千兩銀子自贖,又用一千五百兩銀子代贖亦竹。妓女從良是常有的事,老鴇不能干涉,況且她們願出這樣的大價,老鴇一口答應。
兩姐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又與老琴師和手帕姐妹們依依話別,毅然離開了橫塘院。她們在西山腳下賃了三間乾淨的農舍,臨時布置一番,住了下來。
這一天,亦竹從城裡回來,告訴靜竹一個天大的喜事:經濟特科正場已公布,楊度高中一等第二名。「靜姐,大家都說,特科考試以正場為準,複試只是作個樣子,楊先生成了榜眼公,你就成了榜眼公夫人了!」亦竹激動地向靜竹道喜。
靜竹聽到這個消息,喜得心花怒放。她緊抓著亦竹的手,一個勁地說:「亦妹,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一點都不假!榜就張在正陽門外,還說二十五日複試哩!」
「這就好,這就好!我早就看出晳子是個大有出息的人,他真的出息了!」靜竹喃喃自語,「亦妹,二十五日那天你去長郡會館門口等他,見到他複試回來後,你就把他接到這兒來。你說我沒有死,我天天都在想念他!」
「好,二十五日那天一早我就去!」亦竹歡喜無盡地答應。
靜竹開始精心打扮了。五年後的今天,她比潭柘寺定情的時候更成熟,更具風韻,也更迷人了。她要把最好的化妝手段用出來,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比西施、昭君還要美的美人,讓晳子在自己美麗的容貌下痴迷融化。
誰知上天並不成全她,幾天後一場意外的災禍粉碎了姑娘如詩如畫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