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八大胡同尋靜竹

2024-10-10 20:24:12 作者: 唐浩明

  看了這場熱鬧後,參加閏五月經濟特科考試的士子便開始待在會館裡準備功課。經濟特科只考兩場:正場、複試,每場只考論一篇、策一道。楊度對國家時局有一肚子策論,他不習慣也不屑於泡在會館裡讀死書,況且對朝廷科考也淡然多了,於是常常外出閒逛,晚上則多半在皮庫胡同夏壽田寓所里談天說地。在京城,除夏壽田這個多年摯友外,楊度心裡還惦念著一個人,那就是五年前邂逅於江亭的姑娘靜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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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也怪,二十九歲的楊度自從成年以來,接觸到的漂亮而又有才情的女子也不少,但沒有幾個能引起他的眷戀,而那個穿著一身綠色衣服操著帶吳音的京腔少女靜竹,僅僅只和他有過一兩天的短暫交談,便偏偏在他的腦中刻下了十分清晰而美好的印象。這個印象五年來不時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甚至在異國他鄉的歲月,他也常常想起過她。「我看重的是詞,不是榜眼」,這句話,千百次地在他的耳邊嗡嗡作響。這次從日本回來,做媒的不少,但他的興趣都不大,要追尋心靈深處的原因,便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倩影常常出現的緣故。離家前夕,他把當年靜竹送他的拜磚放進隨身帶的書箱裡,暗自作好了打算,一定要藉此機會找到她。

  當然,五年過去了,猶如杜牧說的「綠樹成蔭子滿枝」,當年的少女或許早已成了牽兒抱女的少婦,但無論如何,楊度想見見她,跟她說幾句話。名花即使有主,他也願再睹一次芳顏,聊以慰藉那種理不順說不清、混合著種種情感、雜糅了各色意念的心思。可是,偌大一個京城,上百萬人口,九市百街,數千個胡同,當初又並不知她住在哪裡、操何種職業,甚至連她的姓都不知道,冠蓋京華,茫茫人海,要尋找一個這樣身份低微的弱女子,五年前都無法實現,五年後更從何處著手呢?

  楊度記得,靜竹對他說過,她是隨教她彈琴的師傅來江亭玩的,她是蘇州人,來京師三年了。自己當時聽了這話後就沒有再問下去了,心裡想到這個女子一定沉淪下層。行,這就是線索!楊度想,靜竹很可能是戲班子裡的。

  當時北京內城禁止演戲,戲院多半在正陽門外的中城。有幾句巡城口號,道是:「東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馬柴炭,南城禽魚花鳥,北城衣冠盜賊,中城珠玉錦繡。」「珠玉錦繡」指的就是大柵欄的珠寶商店和圍繞大柵欄一帶的掛著蟒袍玉帶的戲園子。這一帶方圓兩三里之地竟然集中了慶樂、慶和、廣德、三慶、同樂軒五大京戲園,另外還有肉市之廣和樓、鮮魚口之天樂、抄手胡同內之裕興園。楊度一大早便來到這裡,他一家家戲園子尋找,遇到關門的,便從口袋裡摸出幾個錢來送給門房,請求讓他進去。遇到正在演戲的,他就買一張票入場,先看前台,再看後台,都沒有看到,他便四處打聽:這裡有沒有一個二十二三歲蘇州來的名叫靜竹的姑娘?所有被問的人都搖頭。八家戲園子走遍了,問遍了,直到街頭巷尾到處亮起了燈籠蠟燭,連靜竹的一點消息都沒有打聽到。他又累又餓,拖著兩條疲乏的腿回到長郡會館。

  第二天起來,疲乏消失了,他的勁頭又來了。換了一個地方,跑到朝陽門外的芳草園、隆和園去打聽。跟昨天一樣,又是一無所獲。第三天,他去了阜成門外的阜成園、德勝門外的德勝園,所得結果與前兩天一個樣。京師主要的戲園子都找遍了,能問的人都問遍了。看來,靜竹不是戲班子裡的人。那麼她是妓院裡的人?楊度想到這裡,心裡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了。妓女又怎麼樣?妓女就不是人了?自古以來,風塵中的有識女子多得很,梁紅玉、紅拂,誰不認為她們是女中豪傑!哪怕靜竹真的是妓女,也值得愛,也應該去見她!楊度在會館裡讀了兩天書,權作休息。這天一大早,他又出了正陽門。

  京師中的妓寮也和戲園子一樣,多在正陽門外,其中最有名的要數八大胡同了。所謂八大胡同,是指五廣福斜街、石頭胡同、陝西巷、韓家潭、朱芳胡同、胭脂胡同、小李紗帽胡同、燕子胡同、柏興胡同、留守衛、火神廟、青風巷等胡同。其實不只八處,大大小小的胡同有十幾二十處。京師人口順,喜歡以「八」來代替眾多,如八大樓、八大春、八大居等,這片眾多的胡同,也便稱之為八大胡同了。先前這些胡同里住的是優童。這些優童大部分是戲園子裡演旦角的男人,他們演慣了女人,漸漸地沾染了女人的習性:柔順低媚,輕言細語。他們跟女人一樣的傅粉塗朱,紅衣綠褲,勾引男人。這些人被稱為相公,又叫像姑,他們所居住之處叫下處。清代官場狎妓嫖娼是醜事,朝廷明文禁止,但玩弄優童不但不遭譴責,還被認為是件風雅的事,官吏士大夫們常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談論著逛下處掛像姑,洋洋自得,有的大官甚至公開娶男妾。這種怪現象起於康熙初年,咸同年間風氣大熾。光緒中葉,江南女子紛紛北上進京做妓女,掛牌營業,妓院大多設在八大胡同一帶。江南女子的特有韻致終於贏得了京師男人的青睞,優童的市場被她們占領了。到後來,優童幾乎全部被趕出,八大胡同成了妓女的天下。

  楊度走出正陽門,往南經珠寶市,再折入大柵欄,走到盡頭,穿過煤市街,即為小李紗帽胡同。從這裡向西向南一大片胡同,就是所謂的八大胡同了。

  楊度雖生性豪爽不拘小節,但尋妓院會妓女,這還是頭一次,心裡不免有點不自在。一路上忐忐忑忑,先只是用眼睛看,不好意思問人。這一帶的妓院真是多。名氣大的,價碼高的,多在陝西巷、石頭胡同。最負盛名的要算是陝西巷首的金花班了,它的班主賽金花有著傳奇般的經歷。

  賽金花十三歲開始在蘇州原籍彈琴賣唱,被狀元洪鈞看中。十四歲嫁給洪鈞做妾,十五歲跟著丈夫出洋,充當駐英、法、德、奧等國的欽差大臣夫人,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德語。二十歲時洪鈞死,洪家不容她,她在上海開起了妓院。過幾年後進京,先在李鐵拐斜街掛牌,很快便艷幟高張,名播京師,門前車馬絡繹不絕,達官貴人趨之若鶩。就是在她的帶動下,江南女子才紛紛進京,在八大胡同做皮肉生意。憑著一口德語,庚子年她結識了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辦成了一些連慈禧太后、王公大臣都不能辦的事,遂使得賽二爺的芳名紅遍京師上下。前兩年,她的金花班移到了陝西巷。

  楊度見金花班的黑底金字豎匾高高懸掛,三扇黑漆大門油光閃亮,幾十輛綠藍呢轎、紅障泥馬車將陝西巷大半條胡同塞滿,十幾個龜奴油頭鮮衣、低首哈腰,忙得不亦樂乎。低矮的粉牆內垂柳依依,石山累累,鮮花簇簇,池水清清,一間間門楣裝飾得流光溢彩的小房子裡,時時傳出絲竹管弦之聲,軟綿綿,柔靡靡,使人聽了心搖神盪,如痴如迷。倘若不是記得自己是專為來尋訪靜竹的話,楊度真想一直倚牆聽下去,不願離開了。

  到了石頭胡同,雲吉班的氣派也不亞於金花班。一樣的彩樓繡閣,一樣的紙醉金迷。別的胡同里的妓院,有門庭若市的,也有嫖客不多的;有的門口豎著氣魄宏大的油漆招牌,也有的門口只釘著一塊窄窄的白板木牌,上面用墨寫著孤零零一個名字;還有塗脂抹粉親自出門,倚門靠窗,擠眉弄眼地向來往男人獻媚態的——這種人在妓女中的地位最低,俗稱野雞。

  轉了一圈後,楊度犯難了。此地不比戲園子。戲園子可以打聽,可以進去,頂多不過是白買一張門票而已。妓院可就不同了。你只要往門口一站,龜奴們、鴇母們便糯米粘糖似的黏著你不放,露出使人肉麻的笑臉,說出使人發酥的話語,讓你不進門脫不了身。若是遇到那些親自拉客的野雞,就更麻煩了。楊度年輕風雅,舉止倜儻,在八大胡同轉了幾圈,早已引起了妓院內外的注意。她們看準了這是一位浪蕩的富貴公子,便不待他開口,那些鴇母們、龜奴們、野雞們紛紛主動走上前來攬生意。開始,楊度還想趁這個機會打聽靜竹下落。這些人一個個油嘴滑舌,都說先進門吧,進門後把姑娘們都叫出來,讓你一個一個地認好了;又說我們這裡好看的姑娘多著哩,說不定你見了她們就再不會想那個靜竹了。楊度聽了心裡很不舒服。他們完全把他當作一個來尋舊日相好的嫖客了。當然,把人叫出來認是個主意,但妓院不比別處,叫個姑娘出來讓你看一眼,行,但接下來便該你掏銀子了。幾十家妓院,幾百個姑娘,楊度花得起那麼多銀子嗎?暈頭暈腦地在八大胡同混了一天後,他再次失望地回到會館。

  第二天楊度便覺得頭痛得難受,在床上躺著。沒有訪到靜竹的一點蹤影,他心裡總不能安,書也無心讀。到了中午,覺得略舒服了點,他便叫來一輛黃包車,拖著他到了天橋、大鐘寺等地。這些地方是說書、唱大鼓、玩雜耍等人的集中地,楊度尋思靜竹也可能出沒於此等地方。他在這幾個地方轉來轉去,細心搜索,依然沒有絲毫收穫。他把這幾天的情況告訴夏壽田。夏壽田笑道:「痴情郎,都五年過去了,你還沒有忘記那個女子?算了吧,先溫習功課,待特科考過以後,我陪你一起去找!」

  夏壽田說得對,楊度於是暫時擱下這件事,打點精神準備策論。

  五月上旬,從初一到初十,正是京師城隍廟會的日子。初十清早,夏壽田就來長郡會館邀楊度去逛廟會。楊度因為沒有尋到靜竹,這些日子心裡總不大安寧,沒有心思看熱鬧,不想去。夏壽田勸道:「今天是最後一天,年年這天的廟會最是熱鬧。下午宛平縣城隍、大興縣城隍都要前來向京師城隍行晉謁禮,到時有不少捨身為兩縣城隍服務的人。去年宛平縣居然有兩個中年漢子用鐵絲穿過手臂,再在鐵絲上懸掛大紅燈籠作城隍菩薩的前道,說不定今年的名堂更多些,不去看看,太可惜了!」

  楊度本是個好熱鬧的人,見夏壽田說得如此奇特,便跟著走出了會館。

  京師城隍廟位於宣武門內廟街,始建於元世祖至元十七年,明永樂年間加以擴建,清雍正、乾隆朝兩次重修,興盛時期的城隍廟是京城中一座規模宏大的建築群。城隍廟中央是大威靈祠,後面為寢祠,兩廡建有十八司,前為闡威門,塑有十八省城隍泥像。十八個城隍神態各異,栩栩如生,望之儼如十八個帝王站立著。群像前面有一道門,曰順德門,門前左邊為鐘樓,右邊為鼓樓。再朝前走,便是大門了。

  自明代起,每月朔望及二十五日為市,逢初四、十四、二十四則於東皇城之北設集,每年正月十一日至十八日則在東華門外十里街道上張燈結彩,名曰燈市,成為京師一景。到了清代,滿人崇隆祀典,每年春分秋分兩季節朝廷遣官員致祭,祈求城隍保佑京師風調雨順,城寧民安。又定每年五月初一至初十為廟會日。每年這十天裡,京師九城商賈,宛平、大興等縣的士商,乃至百里之外密雲、懷柔等地的貨商都集中到這裡做生意,百貨充盈,應有盡有:日用雜貨、小兒玩具、古董舊物、珠寶珍稀、車馬家具、琴棋書畫,甚至還有通過不同路子從宮中偷出來的禁品。入夜則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各種賣小吃食的人從四面八方趕來湊夜市,弄得城隍廟裡里外外香味瀰漫,熱氣騰騰。人們紛紛前來,有買貨的,有觀賞的,有看熱鬧的,有來吃零食的,還有些輕薄子弟,什麼也不買也不吃,專為來看漂亮女人。真箇是人山人海,聲浪沸騰。可惜,光緒六年城隍廟遭了大火,祠堂、樓台被燒毀大半。光緒二十年春重建,剛建好正殿,恰逢海戰慘敗,無心再建下去,於是原來頗為壯觀的城隍廟除了一座完整的正殿外,其他都是斷壁殘垣,相應地,香火和集會也跟著冷落下來。但畢竟北京是都城,有百萬人口,不乏有錢和有閒的人,幾年過後,一切又慢慢恢復過來,近兩年廟會居然鬧得很興盛,並不比咸同時代相差太多。

  夏壽田和楊度攜手來到此地,果然貨物山積,琳琅滿目,人群擁擠,熱鬧非凡。兩個書生對吃的穿的都不感興趣,他們有興趣的是筆墨紙硯、書畫古董。擦過數不清人的肩膀,穿過數不清的攤位,夏壽田突然被一個江南口音吸引:「喂,此地有正宗宜興紫砂壺,還有時大彬真品!」

  夏壽田拉著楊度循聲擠過去,只見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坐在那裡叫賣,面前鋪著一幅大呢毯,呢毯上放滿了大大小小的泥壺泥杯。那漢子見人來了,忙站起笑著問:「要買紫砂壺嗎?這都是真正的宜興壺!」

  夏壽田點點頭說:「先看看。」

  漢子熱情地指著泥壺介紹:「我這裡的貨很齊全,各種造型的都有。」又一個個地指指點點說:「這是六方壺,這是南瓜壺,這是龜壺,這是提梁壺,這是蟠桃壺,這是八卦壺。」不待夏壽田發問,又說:「泥色也很全。先生若喜歡深色的,我這裡有烏泥紫砂;若喜歡淺色的,我這裡有黃土紫砂;若喜歡不深不淺的,我還有夾層紫砂。」

  夏壽田從中挑了一把蟠桃形壺放在手裡掂了掂,又舉過頭頂,對著陽光照了照,又用手指輕輕地彈了彈,點點頭說:「不錯,你這是把真正的宜興紫砂壺。」

  那漢子十分感激地說:「你這位老爺是真的識貨,我這裡都是真正的宜興貨,沒有一把假壺、一隻假杯。」

  「多少錢一把?」夏壽田問。

  漢子湊過臉來,殷勤地說:「不瞞你老爺,我這把壺足足要賣三兩銀子,你老爺是識貨的,說出的話沒有虧待我,有義氣!我們吃江湖飯的人,最講的就是『義氣』二字。憑你老爺這句話,我對摺了,收你老爺一兩五錢銀子,一個子都不再多要了,拿去吧!」

  說著,便對夏壽田連連揮手,那模樣很是慷慨。

  楊度說:「太貴了吧,一把這點大的壺就值一兩五錢銀子?」

  楊度對紫砂壺沒有研究,他不識貨,只是憑直覺覺得貴了,一兩五錢銀子可以買一石白米了。

  「老爺,不貴,不貴!這不是一般的壺,這是真正的宜興紫砂壺。我從宜興運到這裡,光運費每隻就得耗費五錢。」漢子忙解釋,又嬉皮笑臉地對楊度說,「老爺,我辛辛苦苦從江南趕京師廟會,總要賺幾個錢養家餬口吧!」

  夏壽田摸著壺,淺淺地笑道:「你說你有時大彬的真品,拿出來給我看看。」

  時大彬是明朝後期一位著名的紫砂壺巧匠。他的壺製得特別精美,但傳世不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絕跡,近幾十年來他造的壺時有出現,被紫砂壺愛好者視為寶貝。

  漢子忙不迭地說:「行,你老爺要看,我拿出來!」

  說罷轉過臉去,從小凳子邊的皮袋子裡摸出一把壺來,又笑著說:「不瞞你老爺說,我這時大彬的真品是花大價錢從他後人手裡買來的,等閒人來問,我是不會拿出來的。今天遇到你老爺,知道你老爺是位肯出大價的識貨人,不瞞你老爺說,這是真正的時大彬的壺哩!」

  漢子翻過壺底,壺底上果然出現「大彬」兩個字,旁邊還有一顆篆體陽文印章。

  楊度靠攏夏壽田,只見他手裡捧著的是一把圓形提梁中壺,顏色黑黑的,造型優雅。夏壽田將壺放在鼻子邊嗅了兩嗅,又把壺蓋揭開看了看。楊度從他手裡拿過來,掂了掂,覺得這把壺沉甸甸的,比毛毯上那些壺重多了,心想:這怕真的是一把明代舊壺!

  夏壽田不加評判,問漢子:「就這一把,還有嗎?」

  「還有一把。」漢子說著,又從皮口袋裡摸出一把來。夏壽田見這把壺是一把四方壺,提手在一旁,壺嘴很長,造型簡單,樣子顯得古樸。他端在手裡,也上下左右地仔細看了一遍,又問:「還有嗎?」

  那漢子不直接回答,凝神看了他好半天,才神秘地反問:「你老爺是真買還是假買?」

  夏壽田問:「真買又如何,假買又如何?」

  「若是真買,我這裡還有一把,拿出來給你老爺看,若是假買,就不消看了。」

  「你拿出來吧,我真買。」夏壽田以堅定的口吻答覆了那漢子的提問。他本是貴公子出身,從小花大錢花慣了的,只要真看中了,即使很貴,他也不在乎。

  漢子將一隻手輕輕地伸進皮袋子裡,慢慢吞吞地從袋子裡摸索著,壺嘴剛一露面,那一隻手便立刻接住,然後雙手端出一把壺來,那份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如同接生婆捧出一個二十年不孕的產婦生下的頭胎男嬰似的。夏壽田和楊度一見,立時被這把壺的精巧造型吸引:壺身是一個匍匐在地的蟾蜍,微張的嘴巴變成了壺嘴,嘴巴上方左右各有一粒綠豆大的黑珠子,那顯然是蟾蜍的眼睛,壺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凸粒,背上有一隻昂首展翅的蝗蟲,那是壺蓋。托在手裡的茶壺,竟是一尊形神兼備的蟾蝗雕塑。

  「好壺!」楊度禁不住脫口稱讚,造型如此別致的紫砂壺,他生平第一次見到。

  「是不錯。」夏壽田也笑著讚揚。他輕輕地提起蝗蟲蓋,朝壺肚子裡望了望,又翻轉過來看了看壺底,只見上面也刻著「大彬」二字,也有一枚篆文印章。

  「這也是時大彬造的?」夏壽田問。

  「你老爺,這還要問嗎?我這是親手從時大彬十二代孫的家裡買過來的。時家的後人說,這是大彬晚年的得意之作,也是他一生所製作的最好的壺。」漢子指著壺說,「這造型擺在這裡,不消我說了。至於這泥色,你老爺一時或許看不出,這是泥工洗手時衝下來的粘手泥,三年五年才能積下一把壺的泥料,這是頂頂上尖的好泥料。」

  見夏壽田連連點頭,漢子知道遇到了知音,遂愈加起勁了:「我看出這的確是把人間少見的好壺,咬了牙關,用重金買了下來。在無錫、江寧我都不拿出來,雖有識貨的,但沒有出大錢的呀!這次特地帶到京師來,我想這把壺只有天子腳下的人才買得起。」

  那漢子說得唾沫四濺。楊度見他說得神乎,笑著問:「你這把壺到底要賣多少錢?」

  那漢子伸出三個指頭:「三百兩,一個子不少!」

  楊度睜大眼睛,望著夏壽田,不知他舍不捨得花這筆大錢。夏壽田將茶壺在手裡轉了幾下,突然盯著漢子看了片刻,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說:「你這真是時大彬制的壺?」

  那漢子似乎早有準備,並不在意,從容答道:「不是真的,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夏壽田說:「你這把壺拿去哄哄公子王孫或許可以,不過我要告訴你,那些公子王孫又並不在廟會買宜興的壺,自有江蘇的巡撫、蘇州的知府、宜興的縣令巴結,把地地道道的宜興壺送上府門。你這把冒牌的時大彬壺要想賣三百兩銀子,真正是痴心妄想!」

  「你這個人呀!」賣壺的漢子改了稱呼,「你憑什麼說我的壺是假的?」

  「好,我說出來讓你心服口服。」

  夏壽田把壺底翻過來,對漢子說:「時大彬制的紫砂壺,落款有個規矩,要麼刻兩個行書『大彬』,要麼刻一個篆文印章,從來無既有字又有章的。造假的以為既有名字又有印章,雙重作保,其實恰恰就在這裡露了馬腳。」

  那漢子臉上陰陰的,心裡暗暗吃驚:今天真的遇了個行家?他望了望四周,見幸好沒有人在旁聽,便說:「你難道就看遍了所有傳世的時大彬壺,能下這個斷論?」

  夏壽田冷笑道:「是不是真的,我還有個驗證方法。」

  他拿著壺走到一個賣湯麵的小販攤邊,叫小夥計從鍋子裡舀了半勺沸水倒進壺中,然後回到漢子面前說:「你聞聞,這壺有什麼氣味沒有?」

  那漢子聞了聞,搖搖頭。

  夏壽田又叫楊度聞。楊度聞了聞說:「什麼氣味都沒有。」

  夏壽田說:「時大彬沒有兒女,哪來的十二代孫子?況且近幾十年流傳於世的大彬壺,都是出土於萬曆年間達官貴人棺木中的殉葬品。這些壺在棺木里躺了二三百年,沾上了棺木氣,一灌上滾開水,這股氣味就更大了。仿造的大彬壺儘管外形可以作得惟妙惟肖,但這股棺木氣是無論如何仿造不出來的。」

  夏壽田說到這裡,盯著賣壺的漢子問:「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那漢子臉紅了。夏壽田這個鑑別方法,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的確很有道理。他想了一會兒說:「你老爺是個真正的內行,我服了你了。我這把壺的確不是時大彬的真品,是我自己仿造的,現在我將這把壺送給你,只求你不要說出去。在下家裡有老有小,還要靠賣掉這幾把假壺過日子。」

  夏壽田笑道:「你這位兄弟倒也直爽,承認是假的就算了,現在這世界上假的東西多得很,我也不會來壞了你的飯碗。我看你的手藝也不錯,這把壺只要不冒時大彬的名,也不失為一件紫砂精品。你造出它也不容易,我拿十兩銀子買下吧!」

  說著從口袋裡取出一錠銀子,那漢子忙接過,感激地說:「你老爺真正是個有學問的道德君子,請告訴我你住在哪裡,明年廟會,我再做一把更好的送到府上。」

  夏壽田說:「算了,不必了,你自己留著賣大價錢吧!」

  離開紫砂壺攤子後,楊度帶著崇敬的心情問:「午詒,你哪來的這套學問?」

  夏壽田答:「家父幕府里有一位研究紫砂壺的專家,本人又是宜興人,他用畢生精力寫了一部關於紫砂壺的書,只是沒有錢刊刻,一直擺在箱子裡。臨死時,他把這部書稿送給了我,希望我幫他刻出來。我閒時無事,喜歡看看,慢慢地也便成了半個紫砂壺專家了。過兩年,我要請幾個刻工來幫他刻印,讓老先生在九泉之下安心。」

  「快莫造孽了。」楊度笑著說,「你把這部書刻印出來,不就要斷了別人的財路嗎?」

  兩人都快樂地大笑起來,繼續邊走邊看。前面有一個硯石攤位,擺著各色各樣的硯石,有三四個年輕後生子也在看,中間有一個對夥伴說:「這幾台硯石標名徐公硯,請問仁兄,這徐公硯是什麼硯?」那夥伴搖頭說:「我也不知。」另外幾個夥伴也答不出。

  賣硯的老頭子笑著說:「這徐公硯是硯石中的珍品。」見又過來幾個人,老頭子更得意了,於是對著眾人大聲說:「諸位,只要哪位能說出徐公硯的來歷,老漢便送他一塊以表敬意。」

  見周圍的人都面面相覷不能回答,楊度心裡說,好,這才該我露一手了!

  「老漢,你剛才的話算數不?」楊度望著賣硯的老頭問。

  「算數,算數!」老頭連連點頭,「少爺若能說出它的來歷,任憑少爺你自己挑一塊,老漢我一定奉送。」

  剛才那幾個年輕人及後來的人都看著楊度,夏壽田也不知徐公硯的來歷,便催著:「晳子,你說吧!」

  「這徐公硯出自山東琅琊山,又叫琅玡硯。」楊度意氣昂揚地對著眾人說,「這裡的石頭為泥質岩,經過造物主千萬年風雕雨琢,天然成趣,又硬度適中,宜於奏刀,早在唐代就有石工采來製造硯石。大曆年間有個叫徐晦的舉子進京趕考,路過此地,偶得一塊形態奇異的石頭,便拾起來自製一硯。這年冬天長安氣候極冷,考場裡所有硯石的墨水都結了冰,舉子們無不苦之,唯有徐晦的硯寒而不凍。他揮毫疾書,運筆流暢,滿腹經綸躍然紙上,高高地中了個頭名狀元。後來,他竟然因巍科出身而做到禮部尚書。徐晦感謝琅玡硯的功勞,老來離京築一屋於此,常年居住。以後此處人口漸多,因為徐晦的官高名氣大,人們遂以他的姓為此處命名,叫作徐公店。徐公店一帶的石頭製成的硯石便稱之為徐公硯。」

  老漢聽了楊度這番話後高興得不得了,忙雙手拉起楊度的手說:「少爺,你講的一點都不假,你真了不起,你怕是翰林院的學士吧!」

  楊度看著夏壽田笑了,兩人都覺得有趣。有個年輕人高聲說:「剛才這位先生的故事說得好聽,只是眼下天氣溫暖,拿什麼來檢驗它是不是真的徐公硯呢?」

  楊度答:「這也不難,若是真的徐公硯,其質地必然溫潤嫩滑,指劃有痕,墨濃如油。」

  當時便有人來試驗。果然用指甲輕輕一划,便在硯台上留下了一道痕跡,再用墨來磨磨,磨出的汁也的確濃黑如油。這下攤子旁邊熱鬧了,大家都來買,一百文錢一台的徐公硯,一下子就賣出了十多方。老漢對楊度說:「少爺,這故事出自你的口,大家都相信;若是出自我的口,大家都會說是我瞎編的。你幫了我的大忙,謝謝你,這攤子上的硯台,你隨便挑一方吧,我送給你!」

  楊度從中挑了一方桐葉徐公硯,見夏壽田也喜歡,便為他也挑了一方鯉魚徐公硯,從衣袋裡掏出二百文錢來說:「老人家,你是小本生意,我不能白要你的,兩方硯石,二百文錢,你收下吧!」

  老頭子堅持要退出一百文來,楊度忙拉著夏壽田走了。這時,只見外面鑼聲嘡嘡,嗩吶嗚嗚,有人喊:「巧得很,宛平的城隍和大興的城隍今年碰頭了!」

  順著人流,楊度和夏壽田走到大門口,看見南北兩路城隍出巡隊伍果然對面而來。北面的隊伍最前面是一塊約一丈長三尺寬的木牌,上面大書「宛平城隍」四字,由一個身高六尺頭大如斗臉抹五彩的大漢舉著,後面跟著八對吹鼓手,一律穿黑色緊身衣,扎燈籠褲,臉上塗著黑墨,再後面是一對童男童女,每人手中拿一把扇子,也穿黑衣服,但臉上卻擦著紅胭脂。童男童女後面是一座八抬的黑轎,抬轎的人一個個扮作牛頭馬面,轎中坐著一個枯瘦如柴的偶像,穿一身黑布金絲繡山水雲浪長袍,頭戴沖天圓箍冠,滿臉烏亮,兩眼深凹,巨口獠牙,小耳長頸,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楊度問夏壽田:「這城隍的像如何這般瘦長,頭肩腰都太不成比例了,樣子也可怕。」

  夏壽田說:「你不曉得,這像是用藤雕的。」

  「藤雕的?有這樣粗的藤!」楊度很驚奇,再一次細看。

  「這城隍像有二三百年了,據說有一個姓滕的人,生前在宛平做縣令,清正廉明,疾惡如仇,死後被玉帝封為宛平城隍,老百姓就找了一棵千年古藤給他雕了一座像。這位滕城隍面孔雖古怪醜陋,心地卻是最好,百姓都敬重他。」

  說話間,南邊那隊點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把大家的視線都吸引過去了。比起北邊的隊伍來,南邊的氣派大多了。前道的長木牌紅地金字「大興城隍」四個字格外醒目,後面是十六對吹鼓手,一律紅衣鑲金邊,接下來是四個囚犯,腳鐐手銬,披髮帶枷。楊度又問:「這四個人犯了什麼罪,要如此示眾?」

  夏壽田笑道:「他們都不是罪人,是好人。」

  「那為何要這樣當眾丟醜呢?」

  「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求得城隍爺的歡心。」夏壽田解釋,「城隍爺一歡喜,就賜給他們福氣,或保佑他們無病無災,或保佑他們發財做官,或保佑他們早生貴子。」

  突然,人群中大起鬨,都說:「快看呀,快看呀!」

  楊度、夏壽田看時,只見四個囚犯後面走著四個人,有兩個人的手臂上懸著鐵鉤,鐵鉤不是掛在臂上,而是穿過臂肉,下端還吊著一盞點燃的油燈,時時可見鮮血從臂上流出,順著鐵鉤流進燈盞里。另外兩個更可怕,鐵鉤穿過腮幫,下端托著一根點燃的蠟燭,千千萬萬雙眼睛都投向這四個可憐人,到處是嘖嘖聲、嘆息聲、驚異聲、讚揚聲。楊度又不明白了。夏壽田在京師住了四五年,對此很熟悉,便又告訴他:「這都是些苦命人,或從小就死了父母,或老來失去兒女,或一生受貧受累,他們自認罪孽深重,甘願受非人之苦來贖罪以求來生。」

  楊度十分感慨地說:「今生已經受苦了,還要加一項這樣的苦來受,如此折磨自己,來生就有福享了嗎?」

  後面十六抬的顯轎中也端坐著一具城隍偶像。這城隍身軀魁梧,頭大臉方,還留著兩尺來長的赤色鬍鬚,身穿大紅袍,頭戴十二旒平天冠。轎後判官小鬼一大群。夏壽田告訴楊度,大興縣的城隍是用樟木雕的,所以身寬體胖,這個城隍喜歡講排場,他出巡時要隨從眾多浩浩蕩蕩,百姓依著他的性子,他就保佑護衛,不順著他的性子,他就降災降禍。

  這時,兩隊城隍在大門口會面了,都站住。北邊舉牌的大漢厲聲喝問:「前面來的是何方人馬?」

  南邊舉牌的大聲回答:「大興縣城隍奉玉帝命出巡,特為朝拜京師城隍大王。你們是誰?」

  北邊的答:「宛平縣城隍奉旨巡視,專程進謁京師城隍大王。」

  南邊的再問:「請問帶給大王什麼禮物?」

  北邊的再答:「五穀豐登,六畜興旺。請問你們給大王什麼禮物?」

  南邊的回答:「風調雨順,四境平安。」

  然後北邊南邊一齊高喊:「老哥,你請先!」

  此刻兩隊的鑼鼓嗩吶都響了起來,把即將結束的廟會推向高潮,四周圍觀的人群無不笑逐顏開。就在這個時刻,楊度突然發現一個身穿荷綠色衣褲的年輕女子,正望著宛平城隍的藤像甜甜地笑著。那神態,那笑容,正是五年前邂逅江亭的靜竹!更令楊度興奮的是,那女子右手還拿著一把絹扇。是的,她一定就是五年來自己時常想起的、前些日子踏破鐵鞋尋找的那個心上人!楊度顧不得與夏壽田打招呼,便穿過密不透風的人流,向那女子奔去。

  待到楊度快要走近綠衣女子身邊的時候,綠衣女子卻移動了腳步,楊度也便隨著她走,眼睛死死地盯著,生怕她被人流淹沒了。慢慢地越走人越稀少,看來這女子是要離開廟會回家,楊度暗自歡喜。快要走到石駙馬大街的時候,楊度加快了步伐,看看離那綠衣女子只有一兩步腳了,楊度輕輕地叫了一聲:「靜竹姑娘,你停一停!」

  或許是聲音太小了,那女子並沒有停步。楊度又叫了一聲:「請停一停,靜竹姑娘。」

  女子停下來,回過頭一望。楊度大吃一驚:原來她不是靜竹!那女子卻依舊甜甜一笑,主動問:「剛才是先生你在叫靜竹姑娘嗎?」

  「對不起,剛才是我在叫靜竹姑娘,我認錯人了。」楊度十分失望,就要轉身回廟會去找夏壽田。

  「等等。」綠衣女子叫住了楊度,「聽先生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的,我是從湖南到北京來應特科考試的舉子。」楊度覺得眼前的這位與靜竹穿著同樣衣服的女子,有著與靜竹同樣熱情善良的性格。他樂於與她攀談,遂走上前一步,與女子平行。

  「那麼,你是如何認識靜竹的?」女子斜斜地偏著頭,用一雙好看的杏眼望著楊度。

  楊度這時才發覺,綠衣女子雖然臉型輪廓很像靜竹,這雙眼睛卻不像,靜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鳳眼,不如她的圓,而楊度更喜歡那雙丹鳳眼。

  「那是五年前,我來京師參加戊戌科會試,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江亭認識了她。」楊度想,看來這女子可能認識靜竹,否則,他那聲「對不起」的話說過後,她就該走自己的路了,不會再來問東問西的。想到這裡,楊度心中燃起了希望。「姑娘,你認識靜竹嗎?我這次一到京師就四處找她,一直沒有找到。」

  「先生尊姓大名?」綠衣女子不回答楊度的提問,反倒盤問起他來。

  楊度不以為意,忙回答:「我姓楊名度字晳子,湖南湘潭人。」

  「你就是楊晳子先生!」綠衣女子睜大眼睛,本來就圓的眼睛顯得更圓了。

  「正是,正是!」楊度似乎覺得靜竹已呼之欲出了,急著問,「姑娘,請你快告訴我,靜竹她在哪裡!」

  姑娘並不急著告訴他,她四處望了一眼,說:「前面胡同里住著我的結拜姐姐,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到她家去坐坐吧!」

  「行,行。」一個上午的廟會,逛得他又累又渴,能有一處地方坐坐,邊喝茶邊說話,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楊度跟著綠衣女子由大街轉進一條小胡同,來到一家緊閉的脫漆舊門邊,女子用力敲了兩下門,又高聲喊道:「丹姐,請開開門!」

  喊聲剛落,二樓窗口裡伸出一個女人頭來,笑著答:「哎呀,是亦妹呀,等一下,我來開門了!」

  一會兒門開了,裡面站著一個濃妝艷抹的二十多歲的女子,笑吟吟地望著亦妹,又將楊度看了看,極其熱情地說:「稀客,稀客,快進屋,上樓坐。」

  說罷,隨手將門又關緊了。門關上後,屋子裡顯得黑黑的,過了幾秒鐘後,楊度才看清這是一間雜屋,屋裡有一個大灶台,灶台上放著鍋瓢碗筷,灶台兩旁堆滿了煤炭乾柴。他跟在亦妹的後面,沿著又窄又舊的木樓梯上了二樓。樓上光線充足多了,有兩間小小的簡陋的木板房,前面的小房間擺著床、梳妝檯,後面的小房間有一張小方桌、四條方凳,有兩隻疊著的黑漆舊木箱子,板牆上貼一張十分俗氣的貴妃出浴圖,還有幾張大紅大綠的年畫。亦妹把楊度帶進這間小房子,大家在方桌邊坐下來,丹姐笑著問亦妹:「這位先生是?」

  「他就是楊晳子先生。」

  「哎呀,你就是楊晳子先生!」丹姐忽地站起來,將楊度仔細端詳著,看得楊度頗為不好意思,心裡想:她們怎麼都知道我?

  丹姐轉而問亦妹:「你在哪裡遇上了楊先生?」

  「在城隍廟會上。」

  「你都告訴他了嗎?」

  丹姐問的雖是亦妹,楊度卻不由得緊張起來,他感到有點不祥的味道。

  「還沒有哩,正要借你這裡說說話,麻煩你下樓給我們燒點水喝吧!」

  「好。」丹姐答應著,走到門邊,又轉身看了楊度一眼,說,「楊先生,你這幾年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早來北京?」

  楊度發現丹姐的眼神有點淒涼,愈發覺得不妙:難道靜竹出了什麼意外?

  「亦妹。」楊度學著丹姐的口氣稱呼綠衣女子,急切地問,「靜竹她現在哪裡?」

  「她已經故去了。」亦妹輕輕地慢慢地吐出一句話來,仿佛一根遊絲在飄動。楊度一聽,卻如五雷轟頂。這怎麼可能呢?五年前那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那樣的純潔,那樣的甜美,那樣的活潑熱情,那樣的生機蓬勃,她那時是一朵花瓣初綻的蓓蕾,這時理應是一朵迎風怒放的鮮花,她怎麼能萎去,又怎麼會萎去呢?

  「她什麼時候故去的,得的什麼病?」二十九歲的堂堂男子漢楊度,竟忽然嗓音哽咽起來,眼圈也紅了。

  「上個月故去的,已安葬在西山了。她的病完全是因為思念你而得的。」

  亦妹的話才剛剛開頭,楊度卻已臉色慘白,一時間百感交集,千悔萬恨。他心搖神移,虛汗淋漓,不覺眼前一黑,猛地暈倒在樓板上。

  「晳子先生,晳子先生!」亦妹嚇得不知所措。

  丹姐聞訊忙上樓來。她到底比亦妹大兩三歲,見識多些,說:「不礙事,不礙事,他這是一時急的,我們把他抬到床上去。」

  兩個女子,一人抬肩一人抬腳,費盡了力氣才把一條七尺大漢抬到隔壁房間的床上。丹姐從樓下打來一盆溫水,要亦妹給楊度擦去臉上脖子間和手心裡的虛汗,自己則翻箱倒櫃,找出一小瓶同仁堂配的救急水。丹姐用竹筷撬開楊度的牙關,將救急水倒進他的口裡,又餵了兩匙溫開水,再拿床薄被子給他蓋上,然後拉起亦妹的手走出房間,把門帶上。

  在剛才說話的房間裡,亦妹將遇見楊度的過程告訴了丹姐。

  「看來這位楊先生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兒,靜竹的眼力不錯,她真有福氣,我不如她。」丹姐思忖了一下說,「他既是來趕考的,千萬不要誤了他的大事。依我看這次什麼都不要對他說,待到他金榜高中的時候,再把真相告訴他,讓他喜上加喜。」

  「行!」亦妹點頭贊同。

  半個鐘頭後楊度醒過來了,見自己躺在陌生女子的床上,很覺不好意思,他忙起身下床。亦妹聽見響聲,推門進來。楊度悽然笑道:「真對不起,嚇著你們了!」

  亦妹問:「好些了嗎?」

  「好多了。」楊度在梳妝檯邊的小凳上坐下,「亦妹,你把靜竹的事詳細告訴我吧!考完後,我去西山祭奠她。」

  丹姐端了一杯熱茶進來,忙說:「楊先生,你先喝喝茶,養養神,飯菜都好了,你就在我們這裡吃飯。靜竹的事,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楚的。天色也不早了,我們不便留你在這裡過夜。你千里迢迢來北京,主要目的是趕考,回客棧後好好溫習功課,待放了金榜後再到這裡來,我們姊妹把一切對你說清楚。你看呢?」

  楊度見丹姐一臉正色,又想起自己剛才的失態,不覺對這個房主人有點畏懼,他只得遵命照辦。吃晚飯時大家再不談靜竹的事。吃完飯後,二人送他下樓。亦妹一再叮囑,金榜放後,一定要來,她和丹姐在這裡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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