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日榜眼 一 借討好周媽的小手腕,消除了王闓運的惱怒
2024-10-10 20:24:00
作者: 唐浩明
這年冬末,湘潭雲湖橋的湘綺樓,在齊白石的實心監督下已修復一新。齊白石又精心畫了幾幅山川風物畫,自己動手裝裱好,懸掛在書房和客廳牆壁上,更給湘綺樓增添了幾分情趣。一樓靠東側的兩間房子,王代懿煞費苦心地巧為布置,室內是一套全新的紅木家具,流光溢彩,花窗外移栽了幾株正在開放的臘梅,暗香浮動。這是他和楊莊的新婚洞房。
臘月中旬,王闓運撤去了東洲書院的五年教席,回到雲湖橋,住進了修復後的湘綺樓。六十六歲的一代名師,決定從此不再外出執教了,就在雲湖橋的雲霞湖光之間,在湘綺樓的詩書圖畫之中,安安靜靜地與周媽和兒孫們一起打發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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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小年這天,湘綺樓披紅掛彩,喜氣洋洋,王闓運代表男家、楊度代表女家為一對新人舉行了隆重的婚禮。代懿穿上從長沙買來的那身長袍馬褂,叔姬披著鑲有孔雀毛的紅呢披肩,在鞭炮笙樂中拜了天地。
楊鈞也住進了湘綺樓,一來不輟學業,二來也好陪伴剛離娘家的姐姐。楊度則往來於石塘鋪和雲湖橋,繼續向王闓運學習經史詩文,也時常和齊白石、張登壽等聚會,談談詩詞書畫。王闓運是碧湖詩社的社長。每隔兩三個月,詩社都要舉辦一次詩會,王闓運也常帶楊度參加。說起碧湖詩社,乃是湖南近代史上一個最為著名的文人結社。它的成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同治十三年冬天,建於長沙北門內的曾文正公祠堂,經過兩年多的施工裝飾,終於落成了。掛了個鹽運使銜、候補郎中的曾國藩四弟曾國潢,欲效白香山洛陽結社的風雅故事,向湘中一批負時望、有文名的高年耆宿發出邀請,在祠堂竣工典禮這天的宴席上賦詩紀念。以曾國藩生前的名望和死後的榮耀,當此湘中第一祠堂建成之時,能廁身祝賀之列已是莫大的榮幸,何況還有這樣一樁能流芳百世的雅事,真箇是百年難遇。一時間湖湘俊傑雲集星沙,王闓運也應邀與會。當時有九個均為翰林出身,且又有過司道以上官職履歷的老人,他們年紀最小的為七十歲,最大的八十五歲。這九個白髮老人聚會一桌,暢談湘軍舊事,十分感慨。曾國潢看重他們年歲高邁,地位貴重,於是請他們每人題詩一首於祠堂牆壁上。這些詩立即不脛而走,廣為流傳。九老也便成了當時湖南的新聞人物,很出了一番風頭。其他與會者的詩作,曾家也一併雕版印刷,廣為散發,備受士大夫的稱頌。祠堂慶典結束之後,這些雅人們興猶未盡,於是便由郭嵩燾兄弟發起,成立一個詩社,定期聚會,吟詩作賦,得到大家的欣然贊同。因為詩社的規格很高,故對參加者限制很嚴。他們或為中興勛臣,如曾國荃、李元度等人;或為勛臣之嫡子孫,如曾紀澤兄弟、左孝同兄弟等人;或為翰林出身,或為文名著世,如黃瑜、王定安等人。王闓運以文名著世的身份被接納為社員。
詩社的第一次集會選在城外開福寺前面的碧浪湖邊,於是這個詩社便被命名為碧湖詩社。第一任社長公推郭嵩燾。後來郭嵩燾出洋任英國公使去了,社長一職便由賦閒在家的曾國荃繼任。以後曾國荃又去江寧當兩江總督去了,李元度接任社長。慢慢地,勛臣故去,老成凋謝,詩社也逐年增加新的年輕成員。同時,入社的條件也相應地漸漸放寬了,聲名也便沒有先前的烜赫了。但儘管這樣,它仍然是湘中頭面文人所樂意參加的社團。傳到第五任,社長的座位,便眾望所歸地由王闓運來坐了。王闓運當社長後,吸收成員更看重的是本人的詩作成績,不太顧及出身和社會地位。於是和尚寄禪、鐵匠張登壽、銅匠曾招吉等人都成了詩社的成員。
開頭幾次,楊度保持著晚輩後學的態度,只看別人寫,自己不下筆。後來他看到這些所謂詩壇高手也不過如此,便也依韻作了一首,立時引起大家的注意,稱讚不已,於是楊度也便成了碧湖詩社的一員。楊度本就詩才俊逸,更兼在詩會上廣結朋友,切磋學問,詩便越寫越好了。每次碧湖詩社聚會,都少不了密印寺的住持寄禪法師。楊度不僅和他談詩,還和他談禪理,彼此都覺得很是投緣。
正當楊度與湖湘文人們詩酒唱和的時候,中國的北方卻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原來,早在乾隆中葉,山東一帶便出現了一個名叫義和拳的民間組織。朝廷視之為邪教,嚴加禁止,但它未被鎮壓垮,一直在下層百姓中秘密活動著。甲午海戰之後,義和拳激於民族義憤,開始組織民眾反抗外國侵略者。它沿襲白蓮教雜拜各家鬼神偶像的傳統,相信通過念咒語便可刀槍不入,其活動形式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光緒二十四年,山東巡撫張汝梅同情義和拳的反帝心態,上疏建議朝廷將義和拳改編為團練,於是義和拳也叫作義和團。因為朝廷中有人主張對義和團實行安撫的政策,使得義和團很快在山東、直隸一帶發展起來。後來居然在京師設壇收徒,公開活動。
戊戌變法失敗後,慈禧打算廢除光緒帝,於是立端王載漪之子溥雋為大阿哥,以便取而代之。但各國公使都不入宮祝賀,使慈禧十分惱怒,產生了利用義和團打洋人的想法。她的這個想法得到載漪和協辦大學士剛毅的支持。就這樣,各地義和團樹起「扶清滅洋」的大旗,有恃無恐地擺開了與洋人決戰的架勢。各國駐華公使大為恐慌,以保護使館的名義,由俄、英、美、日、德、法、意、奧八國拼湊兩千多人,從天津開拔進北京,沿途遭到了義和團和清軍的堅決抵抗。此時,各國駐華海軍聯合攻陷了大沽炮台,戰火再次燃起。
清廷內部,以光緒帝和許景澄、袁昶等人為首反對與外國人開戰,而載漪、剛毅等人則主張宣戰。督撫之中,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等人也反對開戰。但慈禧出於對洋人的私怨,贊成載漪、剛毅的意見,正式對八國聯軍宣戰,並頒布上諭,聲稱「與其苟且同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誰知開戰不久,義和團和參戰的清軍便一敗塗地,八國聯軍很快兵臨北京城下。
幾天前尚捶胸頓足要與洋人一決雌雄的慈禧嚇慌了手腳,一面火速調兩廣總督李鴻章進京,充任全權代表與各國議和,一面化裝成鄉村老太婆模樣,攜帶光緒帝和一大群後宮妃嬪倉皇離京西逃。八國聯軍隨即占領了大清帝國的都城。
京師陷落,帝後出逃,最後以賠款割地來乞求洋人的退兵媾和,四十年前的屈辱一幕竟然一絲不改地重演了,愛新覺羅王朝將中華民族推到了喪權辱國的頂峰,不僅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普遍憎惡唾罵,甚至連稍有點民族氣節的文武官員們都感到悲憤填膺,對朝廷失去了信心。
慈禧太后一則深感國勢的頹弱,企圖挽救,二來也想撈回面子,贏得民心,在逃難途中便發布變法自強的上諭。諸多變法中有一個令有志學子很感興趣的條目,那就是朝廷命令各省選派學生,用官費出國留學,學成回國後,將分別賞給舉人、進士的頭銜,同時鼓勵自費留學。
用官費選派幼童出國留學,本是同治十年間曾國藩和李鴻章向朝廷提出的建議,被採納後,由容閎負責此事。他選拔了一百二十名聰穎少年,每年三十名,分四批,於同治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光緒元年分別抵美。這些留美幼童在美國呼吸到西方的自由空氣,一改國內的卑順心態,然而卻因此引起清政府駐美官員的反感,認為長此下去,這些少年將會變成洋鬼子,根本不可能為國效力,國內一批頑固官員們也深有同感,於是在光緒七年全部勒令回國,留洋一事便這樣結束了。
二十年後此事又重新提出。國難當頭的嚴峻形勢,使國內不少當權的官員們頭腦開始清醒過來,認識到此事的重要性,遂在自己管轄的地方內認真辦理。許多關心國事、器局開闊的青少年更是踴躍報名,巴望被選中。這時留洋的目的地,主要的已不是歐美,而是近鄰日本。
日本與中國相隔不過一衣帶水,素稱同文同種。一個小小的島國,自從三十多年前實行維新變法以來,國力日臻強盛,以至於老大帝國都敗在它的炮火之下。日本的成功經驗,的確值得中國效法,何況去日本路近費省,更有許多方便之處。
湖南自從出了湘軍之後,風氣大開,選派去日本留學的人也較其他省多。去年,當兩宮迴鑾再次下詔變法實行新政的時候,湖南巡撫俞廉三便選派了十九人出洋赴日了。今年又聽說要選拔四十多人,楊度的心早就不安靜了。他很想趁著這個好機會到日本去看一看,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當他把這個想法與先生商量時,先生卻不贊成。王闓運認為不值得遠渡重洋去向外國取經,要救國救民,要施展自己的抱負,只要跟著他研透帝王之學,耐心等待時機就行了。這並沒有動搖楊度的決心,他認為到日本去實地看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楊度要弟弟妹妹暫時幫他瞞著先生和母親,在一個初夏的夜晚,懷揣著袁世凱所送的一千兩銀票,搭船由湘潭到漢口,由漢口到上海,然後再在上海換上一條日本海船,抵達日本的都城東京,進了弘文學院師範速成班。
楊度在弘文學院一邊學習日文,一邊留心日本的教育,他結識了許多有志氣有作為的新朋友,其中最為有名的便是黃興。第一天上課,他便和黃興同桌。黃興是湖南長沙人,與他同年,卻比他長得壯實威武,以兩湖書院高才生的身份,由官費派往日本留學。楊度見他的墨筆桿上刻著一行字:朝作書,暮作書,雕蟲篆刻胡為乎?投筆方為大丈夫。又見其硯台上刻著兩行字: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陰是競,尺璧勿寶。楊度於此看出黃興是個有大志的人,又因同鄉,遂與他相交十分親切。梁啓超在橫濱辦《新民叢報》,這段時期到檀香山去了,蔡鍔到廣島去了,劉揆一倒是偶爾給碰上了,他也在東京讀書。假日裡,楊度常常和黃興、劉揆一等人結伴遊覽日本名勝,暢談時事,一晃半年過去了。
弘文學院的師範速成班以半年為期。半年滿了,成績合格者,就發給結業證書。若想繼續深造,則憑此結業證書再進一個班。楊度結業之後,準備再選一個高級師範班繼續學習。這期間,他有感於國內對日本所知甚少,於是和黃興等幾個湖南籍同鄉創辦了一個名為《遊學譯編》的刊物,擬在國內發行。他們看中了蘇松太兵備道袁樹勛是一個較為開明的官員,又是湘潭人,便要楊度回國去找他,請他支持這個刊物。袁樹勛早年參加過湘軍,與楊度的伯父有過交情。當楊度來到上海會見袁樹勛,說明來意時,袁樹勛一口答應。楊度順利地辦成了這件事,打算即刻重返日本著手辦刊物,不料袁樹勛卻說:「晳子,你應該回湘潭去一次。」
「我是應該回家去看看母親和先生,但眼下沒有時間。」楊度想著有許多事情要做,當務之急便是要為這個即將問世的刊物寫一篇發刊詞,同時還要多組織幾個好朋友來撰稿,爭取把《遊學譯編》辦成一個對國內最有影響的刊物。
「王先生對你不辭而別去東洋十分震怒,他對別人說你背叛了他。」
「袁觀察,你是怎麼知道的?」楊度很是驚詫。到東京後,他曾分別給弟妹和先生寄了一封信。先生沒有回信,叔姬的回信里並沒有說起先生惱怒的事。只是說,先生不願意向海外寄信,囑叔姬代為叮囑多多注重身體。袁樹勛從哪兒聽到這樣的話呢?
「湘潭的事,還能瞞得了我嗎?」袁樹勛打著哈哈說,「早兩天,我娘舅家的一個表兄來上海,還說起這事哩!湘綺老人的氣話,還不止一兩個人聽到。晳子,你先回去一趟,對先生說清楚,船票我來替你買。」
背叛師門,這是個很大的罪名,何況「背叛」的是這樣一位情同慈父、名如山重的恩師!楊度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嚴重。再無別的選擇了,必須馬上回湘潭一趟,向先生說明清楚。但這次原本不打算回家,隨身並沒有帶什麼東西,總不能空手回去吧。好在上海有的是東洋貨物。他順著先生的愛好,挑了一盒福岡生產的甜軟棗糕,一盒奈良出產的上等柿餅,又特地買了一包鹿兒島出產的菸絲,還給母親弟妹一人買了一樣物品,把一個從日本帶回來的大木箱塞得滿滿的。正覺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又想起一個人來。弟妹的東西不送猶可,這次卻千萬不能冷淡了此人。她就是周媽。
楊度向來不把周媽放在眼裡,平素相見,看在先生的面子上略略點點頭,表示打了招呼。周媽仗著老頭子的寵信,也並沒有把這個傲慢的舉人看得怎樣高。自從叔姬進門後,周媽的胸口一直堵著一團棉絮。叔姬更是清高,她壓根兒就只把周媽當個服侍公公的老媽子看待,從不與周媽正面打個招呼,隨時隨地注意與周媽保持著一段距離。周媽雖心裡嫉妒,卻找不到半點口實,何況老頭子把這個兒媳婦捧上了天,遠遠地超過了對親生兒女的疼愛,周媽反倒時時要向叔姬賠笑臉。見了她,老遠就喊「四少奶奶」。叔姬聽了,只微微地點點頭,嘴裡哼都不哼一聲,高傲得如同公主一般。楊度心裡想,平時可以不買周媽的帳,這次卻要討好她一下,讓她吹吹枕頭風,在先生的耳邊說幾句好話,消消氣。於是,他給周媽挑了一段黑得發亮的東洋細平絨,拿根紅紙條腰好,也放進了大木箱。
楊度回到石塘鋪後,不敢貿然去見先生,打發一個人去雲湖橋,藉口母親病了,將楊鈞和代懿叔姬夫婦接回家。三人一見哥哥從日本回來了,又驚又喜,接過日本禮品,都非常喜歡。楊度將半年來在日本的親見親聞說給他們聽。他們原本也和王闓運一樣,不大讚成楊度去日本,但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聽哥哥說起日本是如何的富裕,如何的強盛,都怦然心動。楊鈞立即表示要去日本,並說現在官府正在組織第三批留日人員,希望哥哥代他活動活動,最好弄個官費生的名額。代懿也想去,想起愛妻已懷有身孕,便暫時不提。楊度說:「聽說先生對我去東洋很不高興,你們幫我出出主意,如何去跟先生說清楚。」
代懿說:「父親一向喜歡你,你去湘綺樓,在他老人家面前磕個頭,賠個不是,我看他會諒解你的。」
楊度說:「到日本去實在是件好事,要我說不對,豈不自己打自己耳光?」
代懿忙分辯:「不是說去日本不對,而是說不辭而行不對。」
楊度不作聲,托腮沉著臉。
過一會兒,楊鈞獻計:「過幾天是先生六十七歲大壽,我想由哥出面,邀請白石兄、正陽兄等人為先生擺一桌酒,席上哥捧酒祝壽。先生見了哥這份孝心,自然氣也就消了。」
「真的,我怎麼忘記了先生的壽誕將近了!」楊度喜道,「小三這個主意好,乾脆這幾天就不去湘綺樓了。」
叔姬說:「重子的主意要得。不過,你最好還要滿足先生的一樁心愿。」
「先生有樁什麼心愿沒有滿足?」楊度問。
「明年的會試,先生門下居然沒有一個弟子敢於進京應試。」叔姬因為懷孕,顯得比先前要消瘦些,而即將做母親的喜悅,又使她的雙眼充溢著過去少有的歡快光彩。
「為什麼?」楊度想,先生在東洲書院的弟子中有十多個舉人,為何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去應試,豈不是怪事?
「你在東洋,不知道國內的事。七月里,皇太后、皇上下諭旨,規定從明年起會試、鄉試一律不用八股文,恢復戊戌年的新政,改用策論。」
「噢,就是這個原因,我在日本早就看到報上登載了。」楊度淡然地說,「這有什麼,考策論就策論嘛!無非是寫幾篇議論時政的文章,不用八股套式,放開手腳去寫,還可以寫得更好些。」
「你倒是說得輕巧。」叔姬微笑道,「我曉得你們寫八股文,就和我們女人裹腳一樣。布條一裹,走起路來極不自在,但裹慣了,一旦放開,剛開始那兩個月,走路更不自在呀!」
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叔姬接著說:「幾十年來王門第一次無人應會試,你看先生如何不煩惱?你若答應去應試,先生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私自去東洋的這筆舊帳也就不會算了。」
楊度尚未開口,代懿立即否決了:「會試趕不上了。這是什麼時候了,學政大人早就把明春會試的舉人名單上報禮部了。」
「補報一份不行嗎?」叔姬望著丈夫問。
「不行。」代懿搖搖頭。
屋裡沉默著。
「有了!」楊鈞突然拍著手掌說,「前些日子,先生說過明年會試後朝廷還要開一次經濟特科。又說這件事朝廷已經醞釀幾年了,比會試還看得重。哥何不去考明年的特科呢?」
「正是的,晳子兄如果去考明年的特科,爹也一定會歡喜無盡!」代懿忙補充一句。
關於明年朝廷開經濟特科一事,楊度在日本也聽說過。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普遍厭惡鄉試、會試,但對經濟特科,卻有不少人躍躍欲試。經濟特科是制科中的一種。制科始於西漢,是一種臨時設置的科舉考試。唐代每隔四五年就要舉行一次,宋明制科不多,清代也沿設制科,但更少。正因為少,考取以後又有較優越的地位,故人們對制科特別看重,而參加制科考試的人,其要求也更加嚴格,必須經各省督撫保薦才行。楊度回國之前,沒想到要參加明年的經濟特科,聽弟妹們這麼一說,他想不妨去試試也好。留學本身並不是目的,自己的目標始終是在國內施展抱負。東洋半年,眼界和胸懷都開闊了很多,既然經濟特科側重於時論,而自己對國家時局的看法正多,何不藉此向朝廷上幾道書呢?倘若真的高中了,進入權要之津,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事嗎?何況還可藉此獲得先生的歡心!至於《遊學譯編》,由黃興等人去主辦也是一樣的。想到這裡,楊度同意了。他拿出給先生的禮品,請代懿轉送,代懿樂意地答應了。又拿出給周媽的料子來,代懿卻不肯代勞。問叔姬,她冷笑一聲搖了搖頭。楊度知道他們是瞧不起周媽,只得對弟弟說:「小三,你去幫我送一下。」
楊鈞是藝人氣質,為人隨和,等級觀念也較淡薄,不太計較名分,遂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清早,代懿提著楊度買的糕餅和菸絲,躡手躡腳地走進父親的書房。請完安後,他小心謹慎地說:「晳子從日本回來了,這是他給您老送的禮物。」
說到這裡,代懿偷偷地看了父親一眼,只見父親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他以為父親要說什麼了,忙停住。但父親什麼也沒說,於是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晳子知道爹對他不辭而別去日本很生氣,他要兒子先來告個罪,過兩天他再來向父親請安。」
代懿見父親左手捧著銅煙壺,右手慢慢地捏紙捻子,依然不作聲,他的額頭開始冒冷汗了,雙腿有點微微發顫,不敢再等父親的示下,便把禮物放到書案,悄悄地退出。一進自己的房門,叔姬忙問:「爹說些什麼啦?」
「一句話都沒說。」代懿搖了搖頭。
「禮物收下啦?」
代懿點了點頭,叔姬鬆了一口氣。
這時,楊鈞提著腰了紅紙條的細絨黑呢,笑嘻嘻地走進廚房,對著正在忙忙碌碌為王闓運操持早點的周媽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說:「我哥哥從東洋回來了,特地給你送了這段呢子。」說著遞了過去。
周媽一聽,兩眼射出驚喜的目光,忙將手在圍裙上搓了兩搓,然後從楊鈞手裡接過禮物,大為激動地說:「這是晳子送我的?晳子什麼時候回來了,怎麼不見他來看老頭子?」周媽用手輕輕地捏了兩捏,作出一副很內行的樣子,「這是真正的東洋貨,你看多細多軟和呀!」
過一會兒,又高聲叫道:「哎呀,還腰了紅紙條哩,晳子做事真有禮性!」
周媽忙解下圍裙,將絨呢捧到心口邊,對楊鈞說:「你代我謝謝你哥哥,我這就收起來了。過幾天我叫我崽到城裡去請個裁縫來,好好做件外套過年穿。不叫雲湖橋土裁縫做,他們沒見過世面,會糟蹋這段料子的。這可是一段來得遠的東洋呢子啊!」
說著,笑眯眯地走出廚房,進了臥室,打開一個皮箱,將它珍藏起來。就這一段絨呢,將周媽這幾年對楊度的無名怨恨一掃而盡。到了晚上,她在老頭子的耳邊一個勁地將楊度夸個不停:「我說老頭子呀,晳子這趟洋出的,真是大大地開通了,比先前懂事多了,又有禮性了,你不要總記得他瞞著你去東洋。你不同意嘛,他只得這樣了。小三子說,娘老子他都瞞著哩!怕你們罵他。哎,這孩子也可憐兮兮的,你就寬恕他這一次吧!」
見王闓運不吭聲,她抱著老頭子的臉親道:「晳子送給我的東洋絨呢又細又軟,真是好料子,我要好好做件外套,打扮打扮,讓你看著高興。喂,老頭子,你看做件什麼樣子的好看?」
莫以為王闓運這個將近古稀之年的老頭子缺乏激情,也莫低估了這個四十多歲模樣不中看的村婦的魅力,周媽這一勸一媚還真在王闓運身上起了作用,老頭子對楊度的氣惱,十成消了八九成。
要說王闓運對自己的高足有多大的惱怒也說不上。楊度不辭而去東洋,當然令他不快,氣來了的時候,也會罵上幾句,但他並非堅決反對門生出國留洋。王闓運向來通達,雖恨日本的無禮侵犯,但也知道日本的確國力強大,去走走看看也未嘗不可。只是他認為楊度的國學根底還並不紮實,不必趕時髦急著出國,更重要的是因為楊度在戊戌年捲入了康梁一派中,而康梁之徒大多逃亡在日本,他擔心楊度去日本後會繼續與他們混在一起,中民權民主的毒太深而最終會動搖自己的信仰。現在楊度回來了,他心裡已覺欣慰,還居然給周媽送了一份禮,這更給不護細行的老先生的臉上很抹了一道光彩。家人和外間對他與周媽關係的議論及看不順眼等,他豈會不知?對於這件事,他自有一番難以對世人說清楚的苦衷。
王闓運六十喪偶後,仍需要女人的溫情和照顧,但續弦又會給他和他的家庭帶來新的煩惱:花甲老人的續弦自然不可能是黃花閨女,過門來的人曾經有過自己鍾情的男人,還一定有留在前夫家的兒女,她如何能一心一意地服侍老頭子,服務於王氏這個大家庭?自己的成群兒孫,又會不會接受新來的內當家,給不給她以相應的禮儀和尊敬?王闓運親眼看過多少這種家庭內部的矛盾爭吵,最後大半皆以分崩離析的結局而告終。且不說世風日下的今天是這樣,就是風氣淳厚的古代也不能例外,所以顏之推的家訓里專門列《後娶篇》,歷數前代賢父孝子,因後妻參入而失和;又多父死之後,辭訟盈公堂,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造成家門大不幸的悲劇。王闓運每讀《顏氏家訓》至此,莫不感慨唏噓,遂堅決不予再娶。周媽心思細緻,服侍周到,很得王闓運的寵信,簡直不能離之須臾。前年,周媽的丈夫死了。周媽幾次流露出要王闓運將她明媒正娶,但老頭子絲毫不動心,她後來也便絕了這個念頭。既不是後娘,周媽再厲害,也拿不起款式,不可能在他王家製造事端。他既得了女人的照顧,又免去了家庭的糾紛,可謂一舉兩得。這其實正是王闓運縱橫之學在家政方面的運用。可憐一個欲以此學斡乾旋坤安邦定國的當世奇才,不能施展於廟堂之上,只能用之於房帷之中。老頭子在自鳴得意之時,常常免不了心中的悲哀。王門子弟從小受詩書薰陶,個個都清高得很,那個出身農家不識之無的女傭,在他們的眼裡實在地位卑賤。這幾個月又添了一個才氣橫溢、稟賦冷傲的新媳婦,她連招呼都懶得跟周媽打一聲,使得王闓運心裡頗為周媽抱不平。她雖是傭人,但到底是陪他睡覺的屋裡人,多少總得給她點臉面吧!現在楊度從東洋回來,居然萬里迢迢給周媽送來一份厚禮,使王闓運大為感動。他覺得楊度此舉一來為他補了所欠周媽的情,再則也為子弟們,尤其是為叔姬樹立了一個榜樣。王闓運決定給楊度此舉以回報。
王闓運把兒子、媳婦和楊鈞都叫到書房裡,帶著笑意對他們說:「晳子這次漂洋過海,真是學到了不少學問,他回國來能給周媽送一份重禮,我看這就是出息了。重子,你回去一趟,叫你哥哥來,就看在他對周媽關心這一點上,我寬恕了他!」
楊鈞一聽,大喜過望,忙說:「我這就回家去告訴他。」
代懿也歡喜,楊莊臉露喜色,心裡卻冷笑道:「好個老不正經的公公!」
楊度來到湘綺樓,畢恭畢敬地向先生賠了不是。王闓運是個胸無城府的人,又對他抱著很大的期望,便絕口不再提過去的事,師生相見,一如往日的融洽。楊度又說起願去京師參加明年的特科,王闓運更是高興,一口答應要湘撫俞廉三保薦。
過了幾天,王闓運接到張之洞寄自武昌督署的信。信上說,多年來浮沉宦海,應酬簿書,辦事既多掣肘,學問又早已生疏,甚是無味,而老朋友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名山事業,杏壇偉績,令人稱羨;得知老友已辭去東洲書院的教席,欲聘為兩湖書院的山長,不知肯屈駕北上否?最後又提到,高足楊度在日本留學時表現甚為出色,據說近日已回國,能否同來一見?
王闓運已經很久沒有接到張之洞的信了,看到這個聲名已非常烜赫的老朋友的親筆信,他當然覺得很高興,但他不能應邀去兩湖書院,因為他不想再離開湘綺樓外出謀生了。令他奇怪的是,這個日理萬機的湖廣總督,怎麼會知道他有個弟子叫楊度,又知道楊度去了日本,而且竟然還知道近日已回國。難道楊度在日本有什麼驚人的舉動?王闓運想到楊度考經濟特科,正要督撫舉薦,與其找湖南巡撫,不如找張之洞。倘若得到張的保舉,豈不分量更重!於是他給張之洞修書一封,要楊度親自送到武昌去,藉此見見面。楊度自然樂意。不過,楊度也很納悶:赫赫有名的總督大人,怎麼會知道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