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顯鶴 原載《楚寶》道光九年重刊本
2024-10-10 20:20:30
作者: 王夫之
王夫之字而農,號姜齋,先世高郵人。明永樂初有官衡州衛者,遂為衡陽人。父朝聘,副貢生,以文學知名。夫之少負雋才,讀書十行俱下。年二十四,與兄介之同舉崇禎十五年鄉試,以道梗不赴會試。明年,張獻忠陷衡州,士類多污偽命,其不屈者縛而投諸湘江。夫之走匿南嶽雙髻峰下,賊執其父以為質,夫之自引刀刺其肢體,舁往易父,賊見其遍創也,免之,父子俱得脫。
十七年,北京陷,夫之涕泣不食者數日。明年,我師下金陵,唐、桂二王相繼稱號。督師何騰蛟屯長沙,堵允錫駐常德,兩人相持,頗不相能。夫之憂其必敗,上書於監軍章曠,請調和南北兩軍,以防潰變。曠不聽,卒之諸鎮奔覆,曠以憂憤死。順治四年,我師下湖南,夫之走桂林,大學士瞿式耜疏薦於桂王。夫之以父憂請終制,服闕,即起就行人司行人。是時桂王建國肇慶,旋移駐武岡,走靖州、柳州,大學士嚴起恆皆從,已復從至肇慶。時朝端水火,紀綱已大壞,有吳黨楚黨之目:主吳者為朱天麟、張孝起、吳貞毓、堵允錫、王化澄諸人,主楚者為金堡、丁時魁、劉湘客、袁彭年、蒙正發諸人。又其時李成棟新叛,附於王,朝政皆決於其子元允。堡等五人附之,人目為「五虎」。起恆居其間,不能有所匡正。王在梧州,貞毓等十四人合疏攻五虎,下湘客等於獄,將置之死。夫之約舍人管嗣裘走告起恆曰:「諸君棄墳墓,捐妻子,崎嶇從王,而以黨人殺之,則志士解體,誰與共危亡者?」起恆感其言,跪王舟力救,貞毓等並惡之。是時化澄已為言者劾去,貞毓等請召還,因與之合攻起恆。夫之亦三上疏劾化澄。化澄恚甚,必欲殺夫之,會降帥鄖國公高必正救之,得不死,返桂林,復依式耜。聞母病,間道歸衡,至則母已歿。其後式耜殉節於桂林,起恆被害於南寧,夫之知勢愈不可為,遂決計老牖下。已而緬甸亦覆沒,夫之益自晦匿,遂浪遊郴、永、漣、邵間,所至人士慕從,輒辭去。最後歸衡陽之石船山,築土室,名曰觀生居,晨夕杜門,學者稱船山先生。
著有《四書讀大全說》,《周易內傳》《外傳》《大象解》,《詩廣傳》,《尚書引義》,《春秋世論》《家說》,《左氏傳續博義》,《禮記章句》,並諸經《稗疏》各若干卷。作《通鑑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莊子解》《莊子通》《楚詞通釋》《搔首問》《俟解》《噩夢》各種。又注釋《老子》《呂覽》《淮南》,評選古今詩各若干卷。
自明統絕祀,夫之著書凡四十年,其學深博無涯涘,而原本淵源,尤神契《正蒙》一書,於清虛一大之旨,陰陽象法之狀,往來原反之故,靡不有以顯微抉幽,晰其奧窔。其《自序》以為張子之學,上承孔、孟之志,下救來茲之失,如皎日麗天,無幽不燭,聖人復起,未有能易焉者也。惟其門人未有殆庶者。而當時鉅公耆儒,如富、文、司馬諸公,張子皆以素位隱居,而末由為羽翼。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與邵康節之數學相與頡頏,而世之信從者寡,道之誠然者不著。是以不百年而陸子靜之異說興,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說熺。其以朱子格物、道問學之教爭貞勝者,猶水勝火,一盈一虛而莫適有定。使張子之學曉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於始,則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陸子靜、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惡能傲君子以所獨知,而為浮屠作率獸食人之倀乎?《周易》者,天道之顯也,性之藏也,聖功之牖也。陰陽動靜幽明屈伸,誠有之而神行焉,禮樂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義之大用興焉,治亂吉凶生死之數准焉,故夫子曰「彌綸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廣業」者也。張子言無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經研幾,精義存神,以綱維三才,貞生而安死,則往聖之傳,非張子其孰與歸?是故《正蒙》者,匠者之繩墨也,射者之彀率也,雖力之未逮,養之未熟,見為登天之難,不可企及,而志於是則可至焉,不志於是未有能至者也。養蒙以是為聖功之所自定,而邪說之淫蠱不足以亂之矣,故曰正蒙也。詞多不載。
康熙十八年,吳逆僭號于衡,偽僚有以勸進表相屬者。夫之曰:「某本亡國遺臣,所欠一死耳,今汝亦安用此不祥之人哉?」遂逃入深山,作《祓禊賦》。吳逆既平,湖南巡撫鄭端聞而嘉之,屬郡守某饋粟帛請見,夫之以病辭,受其粟,反其帛。未幾,卒於石船山,葬大樂山之高節里。自題其墓曰:「明遺臣王夫之之墓。」自銘曰:「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於茲邱,固銜恤以永世。」
子二人:攽、敔。敔字虎止,能紹其家學者。先生家故貧,著書筆札,多取給於故友及門人家。書成,因以授之,不自收拾,藏於家者蓋無幾焉。
嗣裘字冶仲,夫之同縣人,崇禎末舉人。獻賊陷衡州,匿安仁山中,賊購索甚急,兄嗣箕佯以死報,乃免。國變後誅茅桂林之靈溪洞,與瑤僮雜處。食缺,僮民每義而餉之。尋轉入永安州,不知所終,著述皆不傳。
介之字石子。衡州陷,賊索介之兄弟急,執其父。介之投潭水自誓。夫之匿兄,自以重創見賊,得俱免。介之遂築室衡、邵、永界萬山中,鰥居不娶,鶉衣草食終其身。著有《春秋三傳質》《詩序參》《易本義質》諸書。晚題座右曰:「到老六經尤未了,及歸一點不成灰。」年八十一卒。
顯鶴案:船山先生於勝國為遺老,於本朝為大儒,其志行之超潔,學問之正大,體用之明備,著述之精卓宏富,當與顧亭林、黃藜洲、李二曲諸老先相頡頏,而世鮮知者。其所著諸書采入欽定《四庫全書》,案《全書提要》凡當代儒碩纂著多斫斫辯論,獨於先生書推崇無異詞。鄉曲里師,乃不能舉其名姓,蓋其書之若存若沒、湮塞不行久矣。往桐城李海帆觀察宗傳分巡衡、永時,余嘗為言,求其全書不得。近武陵趙學博敦怡語余:先生已刻行之板尚存衡陽學署,多殘缺。頃衡陽馬碩坡同年運鑾以《春秋世論》《論語稗疏》《張子正蒙》《莊子解》《楚詞通釋》《俟解》六種見贈,蓋其諸父湘門太史倚元所刻行者,而全書亦未得見。安得士夫家有珍藏全部善本,重為審校開雕,嘉惠後學,使湖、湘之士共知宗仰,豈非羽翼吾道、表揚前哲一大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