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通釋卷五 遠遊
2024-10-10 20:17:43
作者: 王夫之
王逸曰:「《遠遊》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於世,上為讒佞所譖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發,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遊戲,周曆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忠信之篤,仁義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瑋其辭焉。」
按原此篇與《卜居》《漁父》,皆懷王時作。故彭咸之志雖夙,而引退存身,以待君悔悟之望,猶遲回而未決。此篇所賦,與《騷經》卒章之旨略同,而暢言之。原之非婞直忘身,亦於斯見矣。
所述遊仙之說,已盡學玄者之奧。後世魏伯陽、張平叔所隱秘密傳,以詫妙解者,皆已宣洩無餘。蓋自彭、聃之術興,習為淌洸之寓言,大率類此。要在求之神意精氣之微,而非服食燒煉禱祀及素女淫穢之邪說可亂。故以魏、張之說釋之,無不吻合。而王逸所云與仙人遊戲者,固未解其說,而徒以其辭爾。若原達生知命,非不習於遠害尊生之道,而終不以易其懷貞之死,則軼彭、聃而全其生理,而況汲汲貪生,以希非望者乎?志士仁人,博學多通而不遷其守,於此驗矣。
只一句點睛 即轉
悲時俗之迫厄兮,願輕舉而遠遊。質菲薄而無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厄,與隘通。輕舉,輕身高舉。遠遊,遠塵而游於曠杳。托乘,乘太清之氣也。述己志而自謙,為發端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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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沉濁而污穢兮,獨鬱結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煢煢」,一作「營營」。
遊仙之志,乃遭世不造,孤清無侶,幽憂有懷,思所寄託而寓意也。
陳子昂本此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恍而乖懷。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淒而增悲。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
幽靜之中,思無所寄。因念天地之悠悠無涯,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皆非我之所得見。寓形宇內,為時凡幾?斯既生人之大哀矣。況素懷不展,與時乖違,愁心苦志,神將去形。枯魚銜索,亦奚以為?故輾轉念之,不如觀化頤生,求世外之樂也。
內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
惟,思也。端,審也。操,志也。正氣,人所受於天之元氣也。元氣之所由,生於至虛之中,為萬有之始;函於至靜之中,為萬動之基;沖和淡泊,乃我生之所自得。此玄家所謂先天氣也,守此則長生久視之道存矣。蓋欲庶幾得之,以回枯槁之形,凝倏忽之神,而舒其迫厄之愁也。
聞赤松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與化去而不見兮,名聲著而日延。奇傅說之託辰星兮,羨韓眾之得一。
與化去者,蛻形而往,所謂屍解也。不見者,人不得見,出入於有無也。相傳傅說上升為星,在箕、尾、心、房之間。心為大辰,故曰辰星。聞古之得仙者,赤松也,傅說也,韓眾也,思欲效之。
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群而遁逸。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而鬼怪。時仿佛以遙見兮,精皎皎以往來。絕氛埃而淑尤兮,終不返其故都。免眾患而不懼兮,世莫知其所如。
穆穆,幽遠也。氣變,精化氣、氣化神也。曾,高也;曾舉,謂上升也。神奔,神御氣以往來。鬼怪,陰魄煉盡,形變不測,所謂太陰鍊形也。晈,與皎同;晈晈,炯光瑩徹也。淑尤,美之甚也。如,往也。言如彼眾仙人者,存神御氣以往來於霄漢,則與濁世相離,去故都而不反。斯安危不以愴心,世莫測其所如,則讒邪不能相害,故欲效之以高舉焉。
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遙兮,永曆年而無成。誰可與玩斯遺芳兮,晨鄉風而舒情。高陽邈以遠兮,余將焉所程?「晨」,一作「長」。
耀靈,日也。遺芳,列仙之遺蹟也。鄉,與向通。高陽,古帝,道與天通者。程,法也。志欲遊仙以蟬蛻污濁之世,而白日不留,春秋代謝,玩日愒歲,恐終不能成而已衰老,故亟聞道於知者。而古人已邈,無從取法。「重曰」以下,乃言所取程者,唯王喬之明訓。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
故居,沉濁污穢之俗也。相傳黃帝鼎成上升,群臣攀援不及。引此者,亦寓懷王不從諫而自陷危亡,無能匡救之意。王喬,或曰周靈王太子晉,未詳是否,要古之學仙者也。仙術不一,其最近理者,為煉性保命,王喬之術出於此,如下文所詳言者,蓋所謂大還,一曰金液還丹是也。
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
此學仙之始事,其術所謂煉己也。六氣:寒水、濕土、風木、燥金、君相二火也,於人為府藏之真氣。餐者,保之於己,不泄用也。沆瀣,北方至陰幽玄之氣。念不妄動。養氣清微,則息不喘急,從踵而發,生於至陰之地也。潄,滌也。正陽,南方曦明之靈,其光內照者也。朝霞,內照不迷,簾帷晃耀,如霞采因日映雲而發。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粗穢除。
精氣,先天之氣,胎息之本也。粗穢,後天之氣,妄念狂為之所自生。凝精以除穢,所謂鑄劍也。
順凱風以從游兮,至南巢而壹息。
凱風,南風。南方丹穴,鳳所巢處。南風,生物之風;北則殺也。保精除穢,心融氣怡;學仙者得此,則暫息以候魂魄之澄定而用之。所謂卯酉沐浴也。
見王子而宿之兮,審壹氣之和德。
見王子,謂服王喬之教也。宿,與肅通,敬問也。壹氣,老子所謂專氣。東魂、西魄、南神、北氣、中央意;皆含先天氣以存,合同而致一,則與太和長久之德合,所謂三五一也。審者,揀旁門而專求王喬之妙旨。敔案:三五,即《河圖》中宮之數。道書云:「東三南二還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又云:「三五一,萬事畢。」二與三為五,一與四為五,合中宮之五,所謂三五。
古今要語,一口道破
曰:道可受兮不可傳。
曰者,王喬之所授。神氣惟意運之,消息持守,心知之而心受之,雖言不親。故學仙者以為不傳之秘,多隱其辭,托為龍虎鉛汞交媾之說,使以自悟。
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
小無內者,一身之內,無毫毛非元氣之所察。大無垠者,與天地陰陽合體也。
無滑而魂兮,彼將自然。
滑,音骨,亂也。而,汝也。彼,謂魂也。人之有魂,本乎天氣,輕圓飛揚而親乎上,與陰魄相守,則常存不去。若生神生意以外馳,則滑亂紛紜,而不守於身中。所謂魂升於天、魄降於地而死矣。故曰太陽流珠,常欲去人也。以意存神,以神斂魂,使之凝定融洽於魄中,則其飛揚之機息,而自然靜存矣。順之則生人生物,逆之則成仙,此之謂也。
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
魂生於氣中,水生木也。神生於魂中,木生火也。任其相生而流,則存者寡矣。壹氣者,斂魂歸氣而氣盛。孔神者,攝神歸魂而不馳於意,則神之存者全也。中夜,所謂冬至,子之半也。陰為氣為魄,心清魂定,受一陽自生之機,光映靈樞,此之謂中夜,一謂之活子時,一謂之初生之月,於此存之,所謂火候也。
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
中夜自生之妙,不可以有心先為將迎,惟虛靜而俟其至,如初月之受光,日自來映。此金液還丹無功用之秘旨。
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
陽交於陰,就陰之形質體性以發光,而有生有死,惟其順流不還,則陰之所受有量,而陽無必留之心故也。門者,所從出入者也。順之則出,逆之則入。反庶類之所自成,函於中無不出,以保命全性,仙者之術盡此矣。故曰火生於木,禍發必克,生無不已,還成乎克,唯不知守兌而慎其門也。
聞至貴而遂徂兮,忽乎吾將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
至貴,上所聞之道要也。忽乎,迫欲行之也。既得授修行之術於王喬,遂如其言以行之。下文皆行之之事。仍,效之也。丹丘,南方赤色之丘,神之所存也。留者,止之而不使飛揚也。舊鄉,所受於先天最初之元氣。
朝濯發於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
湯,與暘通。暘谷,日所出東方,魂所自發也。濯發,盪除其紛結之氣。九陽,至陽。九為太,七為少,純陽無陰者也。身者,魄之宮,陰濕幽寒,非陽不暖。以太陽晞之,則陰受陽光而化為陽,如月在望而光滿,有形之質,皆靈通晃煟,光透簾帷矣。
質銷鑠以汋約兮,神要眇以淫放。
汋,與綽同。要,音邀。要眇,微妙也。魄麗於形質,而為曜靈之所照,通體光瑩如圓月,但見其光,不見有質,此金虎化氣之象。其光閃爍澹宕,如金熔於冶,綽約而不滯。魄既綽約,神將來處,要眇輕微,自南徂西,化滯為靈,相與淫泆。
嘉南州之炎德兮,麗桂樹之冬榮。
神依魄以常存,則魄無幽滯。枯木生花,形皆靈化,如桂樹冬榮,無凋瘁矣。神屬南方朱鳥,其德炎上,故曰南州。
山蕭條而無獸兮,野寂漠其無人。載營魄而登霞兮,掩浮雲而上征。
營,魂也。精金在冶,渣滓不留,曠然清虛,人獸絕跡。於是以神氣載魂魄,乘雲霞,以與天通,輕舉之始效也。
命天閽其開關兮,排閶闔而望予。召豐隆使先導兮,問太微之所居。
老子曰:「天門開闔。」謂心意識也。望予,內視也。太微,在紫微之南,天市之北,中宮也,為戊己土,乃水火金木之樞,故謂之黃婆。鈐魂映魄,專氣存神,皆以此之開闔為用,故謂之媒。召豐隆先導,收氣以內求心也。
集重陽入帝宮兮,造旬始而觀清都。
魂,陽也。魄,陰也。青龍與白虎配合,虎受龍施,化而為陽,曰重陽。帝宮,太微之宮。心意識含光內照,重陽入帝宮矣。旬始,十日之首,甲乙木也。以意存魂,歷乎三宮,神、氣、魄皆清靜不擾,故曰清都。
朝發軔於太儀兮,夕始臨乎微閭。「微閭」,一作「於微閭」,一作「微母閭」。「於」字舊註:「衍文」。
微,與尾通。尾閭,海水歸原之穴,於人為踵息之藏。太儀,天庭,所謂上有黃庭也。以意御四神,周曆乎身之上下,上徹至陽之原,下入至陰之府。朝夕,順陰陽之候也。
屯余車之萬乘兮,紛溶與而並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逶蛇。妙於形容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雜而炫耀。服偃蹇以仾昂兮,驂連蜷以驕驁。
溶,與容通。逶蛇,音威夷,曲折自如貌。仾,古低字。此皆言心意御神氣以行,遊歷上下,五官百節皆為靈飛之狀。並馳,神氣合一也。雄虹,對雌蜺而言,蒼龍之光采也。五色雜者,東三、南二、北一、西四,與中宮五,合而朝元也。服馬,中央土也。驂馬,左右金木之精也。低昂、驕驁,壯盛自得也。
騎膠葛以雜亂兮,斑曼衍而方行。
膠葛,纏綿相雜錯貌。斑,從行之眾列。漫衍,從游眾盛貌。學仙之術,凡有數進。前雲漱飛泉、懷琬琰、歷南州者,乃調氣以歸魄而鈐魂,所謂虎吸龍精也。自此以下,進用黃婆為媒,配龍於虎。故始於句芒,終於玄冥,然後合三、二、一、四於中五,而萬事畢也。意之為用,嬋媛微至,不沉不掉,週遊四宮,如列騎序班從王,雍容而游衍無方焉。方行,始行也。意用方行,以黍米之丹為大還之藥,功之始也。
撰余轡而正策兮,吾將過乎句芒。歷太皓以右轉兮,前飛廉以啟路。陽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徑度。風伯為余先驅兮,氛埃辟而清涼。鳳皇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
句芒,東方之神,太皓,一作皞,東方帝也。右轉,向西也。飛廉,東南巽風之神。杲杲未光者,西魄之光未圓也。天地,中宮天五地十之全體。自東而西,不復遲回,故曰徑度,無勞用意也。辟,與避同。鳳翼乘旗,翱翔自得貌。蓐收,西方之神。西皇,西帝少皞。言神復言帝者,天神合一也。此謂以東木之精,注於西金,龍吞虎髓也。始於以魄鈐魂而有功用,至此以魂映魄,如日映月,自然圓滿,氛埃自辟,清涼自生,無絲毫之翳障矣。
攬彗星以為旍兮,舉斗柄以為麾。叛陸離其上下兮,游驚霧之流波。時曖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屬。
後文昌使掌行兮,選署眾神以並轂。路曼曼其修遠兮,徐弭節而高厲。左雨師使徑侍兮,右雷公以為衛。
文昌六星,在北斗前,天之六府。厲,渡也。大還已成,神遊超渡,出有入無,而天地風雷在其掌握矣。
欲度世以忘歸兮,意恣睢以擔撟。內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娛以自樂。涉青雲以泛濫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懷余心悲兮,邊馬顧而不行。思舊故以想像兮,長太息而掩涕。氾容與而遐舉兮,聊抑志而自弭。「撟」,一作「矯」。「自樂」,一作「淫樂」。
擔,音膽。擔矯,高舉也。懷,念也。大還已成,刀圭入口,將度世上升,不復游於人間。乃回顧故國,不忍即去。復抑志弭節,遲回於世,以寄其憂國望治之情。益其憤世疾邪,厭時俗之迫厄而思遊仙者,弗獲己之心。而還念丹成以後,仍有不忍去者,素懷之不昧者也。
祝融戒而還衡兮,騰告鸞鳥迎宓妃。張《咸池》奏《承雲》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玄螭蟲象並出進兮,形蟉虬而逶蛇。雌蜺便娟以增撓兮,鸞鳥軒翥而翔飛。
音樂博衍無終極兮,焉乃逝以俳徊。舒並節以馳騖兮,逴絕垠乎寒門。軼迅風於清源兮,從顓頊乎增冰。
焉乃,猶言於是。俳,與徘同。並節,總轡也。寒門,北方氣之府也。顓頊,北帝。增冰,至陰之積,後天之氣也。神和而氣應,神乃入氣之中,而化氣為神矣。蓋以後天氣接先天氣者,初時死汞之功;以先天氣化後天氣者,渾淪自然之極。至此則神運無垠,迅風不足以喻其神速,而顓頊之增冰皆契合乎祝融之炎德。自茲以往,唯用一色真鉛,出入天根月窟,而龍虎嬰兒皆虛設之名矣。
歷玄冥以邪徑兮,乘間維以反顧。召黔贏而見之兮,為余先乎平路。
玄冥,北方之神,氣之母也。邪徑,猶言枉道。間,上下四方為六間。維,四隅為四維。黔贏,雷神。天地之間,一氣而已,亘古今,通上下,出入有無而常存者也。氣化於神,與天合一矣。然仙者既已生而為人,而欲還於天,故必枉道回執天氣,以歸之於己。乘天之動幾,盜其真鉛,反顧而自得,《陰符經》所謂「天地,人之盜」,勿任天地盜己而己盜天,還丹之術盡於此矣。造化在我,乃以翱翔於四荒六合而不自喪。雷者,陽出地中,陰中之陽,人之天也,故乘其動幾而以襲先天氣母。
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倏忽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超無為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為鄰。
化至陰為重陽,則下之崢嶸者,銷鎔而無地。盜真鉛於在己,而上之寥廓者,非此外之有天。視徹乎倏忽,物本無象也,而何有見?聽察乎惝恍,化本無聲也,而何有聞?莊生所謂「有真君存焉而不得其朕」者也。無為者,天之所以為天,道之所以道也。超之者,知其無為,而盜之在己,則凡濁皆清,而形質亦為靈化。此重玄之旨,不執有,不墮無,虛無之所以異於寂滅者也。泰初,氣之始。其上有太始、太素、太易。但與泰初為鄰者,不急翀舉,乘元氣,御飛龍,而出入有無也。屈子厭穢濁之世,不足有為,故為不得已之極思,懷仙自適,乃言大還既就,不願飛升,翱翔空際,以俟時之清,慰其幽憂之志,是其忠愛之素,無往而忘者也。及乎頃襄之世,竄徙亟加,國勢日蹙,雖欲退處遊仙而有所不得。《懷沙》《悲迴風》之賦作,而遠遊之心亦廢矣。彼一時,此一時也。此篇之旨,融貫玄宗,魏伯陽以下諸人之說,皆本於此。跡其所由來,蓋王喬之遺教乎!
《楚辭通釋》卷五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