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通釋卷四 九章 九篇
2024-10-10 20:17:38
作者: 王夫之
王逸曰:「《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於江南之壄,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洪興祖曰:「《史記》云: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王怒而遷之,乃作《懷沙》之賦。則《九章》之作,在頃襄時。」其說是也。
按《離騷》之作,當懷王之時。懷王雖疏遠原,而未加竄流之刑。其後復悔而聽之,欲追殺張儀而不果。原以王不見聽,退居漢北,猶有望焉。故其辭曲折低回,雖有彭咸之志,固未有決也。言諷而隱,志疑而不激。迨頃襄狂惑,竄原於江南,絕其抒忠之路,且棄故都而遷壽春。身之終錮,國之必亡,無餘望矣,決意自沉,而言之無容再隱。故《九章》之詞直而激,明而無諱。章者,無言不著,以告天下後世而白己之心也。至於《悲迴風》之卒章,馳神寫歿後之悲思,生趣盡而以熏蒿悽愴之情與日星河嶽互相融結,惟貞人志士神遇於霏微惝恍之中,非王逸諸人所能盡知者矣。
惜誦
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疣。忘儇媚以背眾兮,待明君其知之。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眾人之所仇。專惟君而無他兮,又眾兆之所讎。一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一本「仇」「讎」下有「也」字。
離群,為眾所不容也。贅,余肉。疣,音侯,痣也。儇,小慧輕薄也;忘儇媚者,戇直而不能同於眾人之巧媚也。不變,有諸中者必見諸外,無變易也。以,用也。即跡征心,考言詢行,察貌知情,賢奸易辨,其則不遠也。專,一也。惟,思也。疾,亟也。上既言己之正諫,可以質諸鬼神,則雖與群小不協,而君應自知之。君若不一其心,聽讒而猶豫,則眾方視我如仇讎,我且有招禍之道矣。此追述未放以前之情事,故自白其忠直之易知,以冀君之違眾以鑒己,故明知為招禍之道而不恤也。
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忠何罪以遇罰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巔越兮,又眾兆之所咍。紛逢尤以離謗兮,謇不可釋。情沉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鬱邑余佗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煩言不可結詒兮,願陳志而無路。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申佗傺之煩惑兮,中悶瞀之忳忳。一本「志」「咍」「釋」「白」下各有「也」字。一本「結詒」作「結而詒」。
思,念也。咍,笑也。忳,徒昆切,屯結於心也。巔,與顛同,仆也。承上言忠與人異,為招禍之道。然抑念之:遇罰而貧賤,非己所恤,但徒勤無益,只見笑於小人,則有不能甘者。故於諫不聽而又諫之時,遲回自念,欲言姑止。乃忠憤內積,不可強抑,則雖逢尤離謗,而謇直不可釋。若沉默不言,則己心既不見諒於君而莫白;欲自陳己志,乃言之必長,不可挈其要以簡陳之,言煩而君且厭聽,終無能以自達。故兩端交戰於心,退而靜默,進而號呼,皆有所不可,唯煩惑鬱邑而已。此述諫而不聽又思再諫時之情。
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志極而無旁。終危獨以離異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懲於羹者而吹齏兮,何不變此志也?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眾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為此伴也?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為此援也?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懲於羹者」,一作「懲熱羹」。
此托占夢之言,見屢諫於同昏之廷,必無助己者,且有申生、伯鯀之禍。己非不知,而不能自已也。厲神,大神之巫。志極,謂志所至也。旁,輔也。危獨,身孤而危也。離異,與儇媚者異也。可思者,君臣情之不容已;不可恃者,君不明也。懲羹吹齏,言己以諫而逢尤,當緘默以自全。釋階登天,無左右近習之援而欲君之信己也。曩,謂初諫懷王時。若如曩強諫,頃襄必怒,不異昔也。駭遽,聞言駭異,不從容繹悅,遽加惡怒也。極,至也;同極,同有所欲至而其路相背馳。小人亦托於謀國,而邪正異趣也。此,我也。伴,助也。自「有志極」以下至此,皆占夢之言。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九折臂而成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忽,輕也。承上占夢而言。彼所云作忠造怨,吾忽其言為不足聽,乃復諫不止。讒言益張,君怒益甚,至於遷竄,乃知彼言之果信然。前之不然,非不知也,愛君無已,不忍其遽若此也。不幸而九折臂,雖成醫,何補哉?
矰弋機而在上兮,罻羅張而在下。設張辟以娛君兮,願側身而無所。
矰,以絲系矢。罻,捕鳥網。辟,音璧,法也。娛,誘也。側身,乘間而進,拯君之危也。小人設機張網,陷君於危亡,或張強秦之威以脅之,或進偷安之計而餌之。己欲側身以入,匡救其危而無從矣。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欲橫奔而失路兮,堅志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鬱結而紆軫。「堅志」上一本有「蓋」字。
儃佪,不行貌。干,求也。傺,往也。背在身後,膺在身前。交痛,進退兩難也。紆,曲也。軫,念也。言奸佞充斥,無能匡救。欲依楚國以居,則為小人之所側目。欲出奔他國,非無所往也,特忠臣有死無貳,故不忍往。進退兩難,苑結曲念,無可解也。
搗木蘭以矯蕙兮,糳申椒以為糧。播江離與滋菊兮,願春日以為糗芳。
矯,揉也。糳,舂也。播,揚散之也。糗,乾飯。不及新熟而食,積畜之也。不能安於國中,又不忍奔他國,撞機息牙,以自閔默,芳無人采,摧折之餘,懷以自居而已。此諫而不聽、無從再諫之時,其抑菀有如此者。
恐情質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撟茲媚以私處兮,願曾思而遠身。
信,與伸同。於時已見竄遷,小人且加之以罪,情不可以不白,故重述昔者所諫之正,不忍不諫之情,與欲再諫而無從,戢芳忍愁,終不忍去故國之心,如上文所云以自著。蓋至屈抑其忠愛媚主之忱,伏處遠身,遑有他念,奈之何讒人之猶不相釋也!
惜誦 此章追述進諫之本末。言己之所言無愧於幽明,冀君之見諒而終不見用者,非徒君之不察,實小人設阱誤國,惡其異己而蔽毀之。故欲反覆效忠,再四思維,知其不可,而情難自抑,是以終罹於害。宗臣無去國之義。吞聲放廢,浮沉於羈旅,要未嘗一日忘君也。《離騷》《遠遊》與此章皆有歸隱之說。此章雖作於頃襄之世,遷竄江南之後,與彼異時,而所述者乃未遷已前,屏居漢北之情事,故與彼同,而無決於自沉之意。於時上官大夫恐其復用,必構其怨望之語,誣以外叛之罪,故自表著其始終所由,與《涉江》《懷沙》《悲迴風》諸篇詞旨有異,而《抽思》篇中所云「集漢北」「望北山」者,皆述往事也。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奇,珍異也;奇服,喻其志行之美,即所謂修能也。言「既老」,則作於頃襄之世益明矣。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長鋏,劍也。陸離,劍光。切,猶齊也。冠高若與雲齊也。明月,寶珠。被,綴也。璐,美玉。以上喻其志行之高遠光潔。
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世雖莫知,而所懷者遠大。欲以濟世匡君,上參虞舜,混一區宇,厝國祚於長久。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南夷,武陵西南蠻夷,今辰沅苗種也。既被遷江南,將絕江水,溯湘而西,與苗夷雜處。誰復有知我者乎?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鄂渚,今江夏。欸,音哀,嘆聲。緒風,相續之風。步,解駕使散行也。邸,閣而懸之不用也。方林,方丘樹林。原既不用,退居漢北。至是遷竄江南,故乘車而東南行,至於江夏。山川相繆,車不可行,將舍車登舟而南。今北往襄、德者,自漢口陸行,舟車各從所便也。既至鄂渚,登黃鵠之磯而西北望,時方秋冬,風自西北來,臨風回眺故國,杳在天西矣。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苟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之」,一作「其」。
舲,小舟。榜,棹也。言吳榜者未詳。擊汰,楫入水擊波上濺也。容與,不進;沅水灘高,舟不易上也。回水,磯上逆流。凝滯,不行也。枉渚,在武陵西。辰水出辰溪,至普市入沅。水北曰陽。原自江夏往辰陽,絕江而南,至洞庭,乃西溯沅水而上。洞庭九派,湘水為其正支,涉洞庭則涉湘矣。故前雲濟湘,此雲上沅,不相悖。
入漵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字。「猿狄」上一本有「乃」字。
沅西之地,與黔、粵相接,山高林深,四時多雨,雲嵐垂地,檐宇若出其上。江北之人,習居曠敞之野,初至於此,風景幽慘,不能無感。被讒失志之遷客,其何堪此乎?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愈曠愈悲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桑扈,《莊子》所謂子桑戶也。不以,亦不用也。與,數也;歷數前世之賢而不用者。
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
將,謂志若此也。董,正也。不豫,無所遲疑也。重昏,幽閉於南夷荒遠之中也。人不足怨,而守正無疑,安於幽廢,明己非以黜辱故而生怨。所怨者,君昏國危,如下亂曰所云。
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
言君側之無賢人。
燕雀鳥鵲,巢堂壇兮。
疾小人之乘權誤國。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露申,未詳,或即申椒也。草木叢生曰薄。賢人為奸佞所蔽,嘉謀不用。
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
御,進也。薄,與泊同。近也。
澹止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國祚將傾,時過中矣。此所以懷忠信者被竄,而吾不能已於遠遷,而國事日非也。
涉江 涉江自漢北而遷於湘沅,絕大江而南也。此述被遷在道之事。山川幽峭,灘磧險遠,觸目興懷。首言己志行之貞潔,謀國之遠大,而不見知;次引義命以自安;而終之以君之不明,奸邪誤國。此雖欲強自寬抑而有所不能,所怨者非一己之困窮也。
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純,常也。言天命之無常,不佑楚也。震,動而不寧也。愆,失其生理也。東遷,頃襄畏秦,棄故都而遷於陳。百姓或遷或否,兄弟昏姻,離散相失。仲春,紀時,且言方東作時。舊說謂東遷為原遷逐者,謬。原遷沅湘,乃西遷,何雲東遷?且原以秋冬迫逐南行,《涉江》明言之,非仲春。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寫 出 無 知 得 意 之 狀發郢都而去閭兮,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一本「荒忽」,上有「怊」字
舊郢一曰丹陽,今枝江也。楚自熊通遷於江陵,亦謂之郢。至是東遷,泛江而下,徑江夏、陵陽,由江入淮,以達於陳。江夏者,江漢合流也。漢水方夏,水漲於石首,東溢,合於江,故漢有夏名。其經流至漢陽乃與江合,而漢口亦名夏口。則漢謂之夏,相沿久矣。流亡者,迫於強鄰,棄其故都,傾國而行,如逋逃然。甲之朝,啟行之日。極,至也,言何所底止也。楫齊揚者,君臣民庶萬艇皆發也。民不能盡遷,其留於郢者,永與楚王訣別,不得再見。一時宗廟人民瓦解之哀,於斯極矣。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上則有洞庭,下則有江,滔滔東逝,去而不返也。終古,自先王以來也。逍遙,無知自得之貌。靈魂,猶言夢魂。歸故都。夏浦,漢渚也。此上皆追憶郢都之辭。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墳,堤岸也。登者,泊舟而登也。自江漢而下,岸平土沃,可以怡情,而雲哀者,所謂信美非吾土也。江介,夾江南北也。遺風,吳之故俗,與楚殊者。陵陽,今宣城。南渡,舟東南行也。焉如,不知所棲泊也。國既東遷,江漢之間人民失次,舊時井疆夷為丘墟,故都城闕草萊荒蕪,則州土平樂,又何足以舒憂乎?此敘始至下江而不安之情。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
憂者,憂所遷之不寧;愁者,愁故都之不復。當始遷時,且謂秦難稍平,仍復歸郢。至此作賦之時,九年不復,終不可復矣。賦作於九年之後,則前雲仲春、甲之朝者,皆追憶始遷而言之。
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佗傺而含戚。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
承歡,上下相承以相娛也。汋,與綽同;汋約,縱斂自如貌。諶,信然也。前皆敘遷者之情,此以下原自道其憂國憂讒之意。頃襄遷原於江南,其遷都於陳,原不與同遷。尋繹此篇前後之旨,蓋原雖不用,然猶可與聞國政。東遷之役,原所不欲。讒人必以沮國大計為原罪而譖之,故重見竄逐。其傷心悲嘆者,於此為切。而深憾昏主佞臣,安於新邑,嬉遊自得,曾不知國之弱喪不可復持,則雖放逐,憂難自已也。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眾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湛,徒感切;湛湛,厚貌。被,音披;被離,侈張貌。瞭,明也。杳杳,高遠也。薄天,言德之高峻極於天也。讒人毀正,堯舜傳賢,且可被以不慈之名,況其他乎?憎、好,君憎之好之也。慍惀,誠積而不能言也。夫,音扶;夫人,猶言此人,指讒己者。慷慨,巧言無忌也。踥蹀,相踵而進。超越,疏遠也。此申上鬱郁含戚之意。
亂曰:曼余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曼,延也。壹,決也,決計反都於郢也。鄉,與向通。首,音狩。人情懷其故土國君,效死而勿去,此己所湛湛願進之忠也。
信非吾罪而放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雖諫而見放,然願君西歸之心,不能旦夕忘也。
哀郢 哀故都之棄捐,宗社之丘墟,人民之離散,頃襄之不能效死以拒秦,而亡可待也。原之被讒,蓋以不欲遷都,而見憎益甚。然且不自哀,而為楚之社稷人民哀。怨悱而不傷,忠臣之極致也。曰「東遷」,曰「楫齊揚」,曰「下浮」,曰「來東」,曰「江介」,曰「陵陽」,曰「夏為丘」,曰「兩東門可蕪」,曰「九年不復」,其非遷原於沅漵,而為楚之遷陳也明甚。王逸不恤紀事之實,謂遷為原之被放,於《哀郢》之義奚取焉!逸注之錯雜魯莽,大率如此。
抽思
心鬱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
懷憂不釋,長夜追思,憶往昔納忠見逐之情,如下文所云,所謂抽繹舊事而思也。
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數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憂憂。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
動容,秋風慘烈,變卉木之容也。回極,風之往來,迴旋而至也。浮浮,不定也。數,所角反。蓀之多怒,謂懷王輕於喜怒,無定情以謀國。搖起橫奔,任情離合,貪忮而妄行也。民尤,通國皆知其過也。因秋風之迴旋無定,興懷王之輕喜易怒,搖惑人言,橫奔失路,如聽張儀而罵齊,割地獻秦,請囚張儀之類,人皆知其為過。己願王察眾論以慎於舉動,故不容已於正諫。
願承間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猶而冀進兮,心怛傷之憺憺。茲歷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固切人之不媚兮,眾果以我為患。
自察,自表著也。震悼,君方怒己,懼益見疏也。憺憺,猶言蕩蕩,動而不寧貌。詳,與佯同。切人,切直之言不利於小人也。此述初諫不聽,從容再諫,君既不聽,因觸怒,而讒言所自興也。
初吾所陳之耿著兮,豈至今其庸亡?何毒藥之謇謇兮?願蓀美之可完。「何毒藥」,一本作「何獨藥斯」。
毒藥,攻毒之藥,喻直諫也。言己所陳之利害著明,事後驗之,一皆合符,豈非扶危定傾有用之言乎?言雖苦口,亦願君之祈天永命,保完社稷而已。
望三五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夫何極而不至兮,故遠聞而難虧。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
少歌曰:與美人抽怨兮,並日夜而無正。
少歌、倡,皆楚人歌曲之節。追思君與我致怨之故,日夜以思之而不得其理。
敖,與傲通。己之所言,皆由中出,實而可獲者。顧以邪佞之言為美好相驕傲,此所以思之而不得其故也。
倡曰: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
此追述懷王不用時事。時楚尚都郢,在漢南。原不用而去國,退居漢北。
好姱佳麗兮,牉獨處此異域。既煢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道逴遠而日忘兮,願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逴」,一作「卓」。
牉,別也。異域,言不在國中。逴,亦遠也。日忘,言君不復念己也。北山,襄、鄧西北楚塞之山。
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願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
心神惝惚,依於宗國,其情景有如此者。
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從容。
從容,委曲相就也。己身在外,而心飛鶩於君側;小人日在左右而情不相系。忠佞之不同若此。乃心離者貌合,心依者身違。君且昵彼而疏我,亦無如之何也。
亂曰:長瀨湍流,溯江潭兮。
此作賦時事,其遷竄江南所歷之境也。潭水出辰州,入沅。
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軫石崴嵬,蹇吾願兮。
軫,視也。蹇,語助辭。臨流眄石,佯狂四顧以自娛。欲以忘憂,而憂固有不能忘者,如下文所云。
超回志度,行隱進兮。
超,遠也。回,回思也。隱,傷也。遠憶昔日所秉之志度,欲行而傷於進。是以心終不可得而娛也。
低佪夷猶,宿北姑兮。煩冤瞀容,實沛徂兮。
北姑,地名,未詳其處。煩冤,心郁而躁也。追思前事,故遲回旅宿,心煩容瞀。念今此所行,顛沛無聊也。
愁嘆苦神,靈遙思兮。
靈,魂也。即上「一夕九逝」之意。
路遠處幽,又無行媒兮。
雖神馳君側,終無能自達。
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
道,言也。救,申理也。無能達情志於君,聊自表白始志,及兩代見擯、慍於群小之情,以申理煩冤。乃憂國之心不得遂,亦誰能知我而為可告者乎?
抽思 抽,繹也。思情也,原於頃襄之世,遷於江南,道路憂悲,不能自釋,追思不得於君、見妒於讒之始,自懷王背己而從邪佞。乃自退居漢北以來,雖遭惡怒,未嘗一日忘君。而讒忌益張,嗣君益惑。至於見遷南行,反己無疚,而世無可語,故作此篇以自述其情,冀以抒其憤懣焉。曰「漢北」,曰「南行」,殊時殊地,舊注都所未通,讀者當分別觀之。
懷沙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鬱結紆軫兮,離慜而長鞠。「慜」,一作「愍」。
滔滔,猶言悠悠。孟夏,日長也。莽莽,叢生貌。眴,與瞬同。杳靜,幽默,結愁於心,神志衰沮也。舒軫,愁之長也。鞠,窮也。目不欲視,口不欲言,有死之心,無生之氣,自沉之志,於斯決矣。
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為圓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章畫志墨兮,前圖未改。
易,變也。初本迪者,始所立志,本所率由也。畫者,匠者墨所畫也。志,記也。所畫之墨,守之以為直,章明易見,記之以無失尺度也。言欲屈抑徇物,毀方為圓,變易初志,而撫念情志,若改易繩墨,則為君子所鄙,心不能安也。
內厚質正兮,大人所盛。巧倕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忠以厚君,直以正事,無巧言之慷慨,孰誠樸之昭質,唯大人為能顯其功,猶倕必試之以斫而後知其巧。今黨人識既鄙固,又懷嫉忌,國事不審,安危不察,既莫我用,反誣我以所謀不臧而屈抑之。忠直之不達。固已。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兮,固庸態也。「犬之」,一本無「之」字。
黨人以匪材而居大任。以致陷覆,然且愎諫自用,使有嘉謀嘉猷者無可告語而反遭疑謗,固庸人之恆態,不足深怪。所恃者,明主能察之而已。
古固有不並兮,豈知其何故也?湯禹久遠兮,邈而不可慕也。懲連改忿兮,抑心而自強。離慜而不遷兮,願志之有像。一本無二「也」字。
君昏臣妒,自不可與古人並美。而雲不知其故者,望之之切而歸咎無從也。連,連衡事秦,張儀之邪說也。忿,若懷王罵齊而絕之,割地獻秦,求殺張儀,皆一朝之忿,不思而逞。若能抑其小忿,自強以不屈於秦,則何湯禹之不可學乎?懷王不聽己言,地割身囚,覆敗已有成像。使頃襄能以為鑑,遘憫而思遷,則事猶可為,乃己所深願而冀其然者。今顧不然,其亡可立而待矣。
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舒憂娛哀兮,限之以大故。
北,背也,次,所止宿也。大故,死亡也。日既夕矣,猶舍其次舍,冥行不止。國有大憂,舒緩而不恤,先君之哀,娛樂而不憤,死亡之不可逃,天限之矣。原所以不忍見而願沉湘也。
亂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遠忽兮。
汩,音鶻,波流貌。忽,荒忽,不能達也。竄於沅湘,去君日遠,讒間蔽之,欲自白而無從。
懷質抱情,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
匹,合也。程,衡量也。抱忠誠以孤立於黨人之世,君又無特達之知,終不可以有為而救時艱矣。
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安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錯,倉故切,置也。生死唯天所置,則死不足懼。而傷懷哀嘆,不容已者,舉國安危樂亡,不可與言也。
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安心不懼,歸於一死。而猶明告君子,表著己志者,蓋欲使有心者超然於禍福之外,抗忠直以匡危亂,勿懲己之放逐,而欲勿與為類也。
懷沙 《懷沙》者,自述其沉湘而陳屍於沙磧之懷,所謂不畏死而勿讓也。原不忍與世同污而立視宗國之亡,決意於死,故明其志以告君子。司馬遷云:「乃作《懷沙》之賦,遂自投汩羅。」蓋絕命永訣之言也。故其詞迫而不舒,其思幽而不著,繁音促節,特異於他篇雲。
思美人
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
攬涕,揮涕也。結,聚也,聚所欲言而陳之也。發,亦達也。申旦,重複而明也。此總敘其懷忠而不得達之情。
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
前轍,謂懷王聽讒佞而國破身死於秦也。車覆馬顛,所行不遂亦明矣。改轍異路,人不知悔,己所不昧也。
忽轉以意相承
開春發歲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將盪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攬挽回輕安,有力故輕,輕故安。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
初春韶日,喻頃襄初立,且有更新之望。原雖不見任,而猶未罹重譴,故將集思廣謀,攬芳搴美,以有為於國。乃頃襄不可與言,無夏少康、燕昭王之志。則懷芳自玩,誰與聽之?
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
萹,音褊,蓄也。雜菜,蒠菲之類,惡菜也。繽紛,雜而盛也。繚轉,縈迴於左右也。惡草充佩,則芳草萎而不用;眾佞盈廷,則哲人懷芳不試,而與上離。此所以不及古人而無與玩芳也。
吾且儃佪以娛憂兮,觀南人之變態。竊快在中心兮,揚厥憑而不竢。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鬱郁其遠承兮,滿內而外揚。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承,」一作「烝」。
澤,污也。身既見逐,處於事外,觀黨人之所為,見其幸君子去國,快遂其欲,憑怒奰發,若將不及。唯然,而善惡炳著,公論不泯,貞邪相形,己之忠貞內滿、訐謨外揚者,四鄰聞之,萬民傳之,固不可掩也。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以為媒兮,憚蹇裳而濡足。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與而狐疑。
蹇,當作褰。說,與悅同。君不我知,臣不我容,志雖白於天下,而知我者木杪之薜荔,水際之芙蓉爾,俱不可因之以自白。假四鄰之稱說,則疑於外比;聽國人之顯理,則嫌於沽譽。固我之形勢所不可為,且益以增暗君之疑而只辱矣。
百 轉 千 回 順 帶 出 一 意
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命則處幽,吾將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也。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前畫,謂當懷王時,所以謀國者。廣遂,謂於頃襄時仍用前謀,而更因變以盡所謀也。罷,止也。白日未暮,國尚未亡也。故,故跡也;謂憤世沉江,彭咸之故事。己忠不白,國事益非,命己處於幽暗莫伸,則唯及敗亡未至之日,一死而已。所以煢煢南行,將沉於湘也。
思美人 此以篇首之語名篇,而述其所為國謀之深遠,前後一志,要以固本自強,報秦仇而免於敗亡。忠謀章著,而頃襄不察。誓以必死,非婞婞抱憤,乃以己之用舍系國之存亡,不忍見宗邦之淪沒,故必死而無疑焉。其曰指嶓冢之西隈,微詞也,抑要言也。劉向、王逸之流,惟不知此,故但以不用見逐為怨。使其然,則原亦患失之小丈夫而已,惡足與日月爭光哉?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詩。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心純厖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
惜,憶也。曾信,嘗為君所信也。昭詩,一作昭時,舊說謂教王以詩,以耀明其志;按原未嘗為王傳,自當作「時」。時,是也,即下所云明法度也。先功,先王之功令也。娭,樂也。過失弗治,王許以雖有過失不責治之。厖,厚也。泄,與洩同。《史記》稱懷王甚任屈原,使造為憲令,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原不與,因讒之曰:「原為令,眾莫不知。一令出,自伐其功,曰非我莫能為。」此蓋追賦其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晠氣志而過之。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以見尤。慚光景之誠信兮,身幽隱而備之。「晠」,古「盛」字。「景」,古「影」字。
盛氣志,怒也。過,謫也。離謗,謗以離其上下之交也。光景,光輝影跡之外著者也。古之人誠信所孚,光輝外著,上必見信於君,下非小人之所能蔽。今備誠信於幽隱,而光影不昭,俯自悼念,慚回天轉日之無功。君子自盡之極致也。
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獨鄣壅而蔽隱兮,使貞臣為無由。「為無由」,「為」,一作「而」。
焉者,無所望之辭。恬,安也。不聊,心無可慰也。無可奈何,決於一死,死而君可以悟,死可恬也。然而心終莫能自慰者,忠貞不見諒,君終於暗,國終於危,身沒而名絕也。
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於庖廚。呂望屠於朝歌兮,寧戚歌而飯牛。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雲而知之?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思久故點染生色得不滯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
弗味,不玩味子胥之忠諫也。文君,晉文公。枯,焚死也。寤,覺也。禁,禁火。優遊,有餘也。久故,謂從亡出外之舊故。親身,愛己也。言追悔痛哭,知其愛己之德有餘,亦無補也。太公、伊尹、寧戚、百里奚雖疏賤,而大功立,則誠信積中,而光景外著矣。若子胥、介子,身死而夫差、晉文始悔,亦奚益乎?此幽隱絕名,雖身死而固無聊者也。
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汜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背法度而心治兮,辟與此其無異。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
汜,浮也。泭,與桴同,栰也。心治,思治也。辟,與譬同。馬逸桴浮,國勢危而妄作也。再者,懷王辱死於秦,頃襄將為之繼也。小人之情,君子之冤,明白易見,不能覺察。背安全之法度,乃欲希覬功名,此懷王已覆之舟車,禍將再發。己不忍見,故決意沉湘。然追念受知懷王見任之始,中被讒謗,至於今日,非國之不可為,君之不可寤,而群奸壅閉,以至於斯,則雖死而有餘惜。貞臣一以君國為心,所云伊、呂、戚、奚者,惜君之不王不伯,豈以身之不遇為憤怒,如劉向諸人之所嘆哉?
惜往日 亦以篇首語名篇。追述初終,感懷王始之信任,而惜功之不遂。讒人張於兩世,國勢將傾,故決意沉淵,而余怨不已,誠忠臣之極致也。
橘頌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徠,與來通。服,謂此南服也。天地所生珍木不偶,喻賢者內美性成,為天所授。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更,平聲,連「徙」為義,從「徙」字斷句,而有餘義,下句足之。古人文字多有然者,唐宋人不知耳。難於徙而更易之,其志壹矣。橘不逾淮,喻忠臣生死依於宗國。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圜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圜」,一作「圓」。
素榮,白華也,喻士志行修潔。曾,與層通,枝重疊也。剡,銳也。枝上有茦,與棗茦類,喻貞介與俗相拒。摶,若摶合而成,喻德行純全。青黃雜糅者,當橘熟時,或青或黃,相雜陸離,喻德之有實,備諸眾美。爛,文盛貌。
精色內白,類可任兮。「可任」,一作「任道」。
內,瓤也。內含精液而清白,類人有精白之心,可托以大任。
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
紛縕,剖之而香霧霏微也。類人之修能合宜,芳美發見而無惡。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木之美惡,各從其種。當初生而已為嘉樹,喻貞邪各從性生。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橘既長成實,遷之則不實。豈不可喜者,言遷之肥壤,豈不可榮?而植根必固,徙之則瘁。喻君子必不徇俗而同污。廓者,自信己貞,廓然無所回惑也。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蘇,草也,言生於荏草之中,而貞干獨立,不隨草靡。喻君子雜處於濁世,而不隨橫逆以俱流。
閉心自慎,終不過失兮。
皮瓤相裹,周固自護,喻己含忠內韞,不敢輕泄,如上官大夫所譖者。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內瓤分瓣,均平得理,如君子之德,可以參天地而無私。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橘樹冬榮,霜雪不凋,志願堅貞,與歲相為代謝,友四時而無渝。喻己忠貞不改其操。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淑,美也。離,麗也。枝葉茂盛,華香果美,而其為木也,堅挺獨立,無繁艷婀娜之態。蓋梗介自理,志士仁人之節也。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木之壽者,或數百年。橘非古木,故曰年少。而堅芳有實,可為喬木之師。喻己雖生乎百世之下,然可仰質古人,風示來者。置,植也。以上諸美,堅貞芳潔,可比德於伯夷。故植之園囿,以礪己志,因而頌之。
橘頌 橘者,南方之嘉木也。古產於楚、湘,今盛於閩、粵。按李衡言:「江陵有千頭木奴。」則楚之宜橘,舊矣。原偶植之,因比物類志,為之頌以自旌焉。
悲迴風
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忠兮,暨志介而不忘。
暨,與也。己與彭咸同其志介,誓死而必無生之想者何也?下文極言其故。
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
原雖放逐,而群小猶或為羈縻之言。楚已濱危,而目前且未有傾覆之禍,然情形已不可掩,則國之必亡,己之終不容於世亦明矣。
鳥獸鳴以號君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以自貺。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佳人,猶言君子。都,美也。統世,周覽群情,知其變也。自貺,折中物變,擇潔身之道以自予也。君子不與眾同污。天下之情偽,匯觀而擇善以自處,乃己所欲效法也。遠志,遠大之志,昔所諫君而欲大有為者也。相羊,與倘佯同,蕭散不能聚也。介,獨也。惑,疑也。眇志,孤志也。己所自貺者,遠大之志。君既不用,如浮雲之散滅,則孤眇之心,疑禍亂之必再者,唯賦詩見志而已,不能喻諸人也。
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存仿佛而不見兮,心踴躍其若湯。撫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仍,風聲相襲也。案,抑也。蔽日之光,蔽目不欲視也;任風之發,塞耳不忍聽也。目不欲視,耳不忍聽,置斯世於若存若亡之表,而憂從中來,倏然而興,盪魂震魄,不可忍戢。俯仰無聊,惟整衣倘恍,抑志而赴江南。蓋雖未赴湘流,而生趣已盡,有若此者。
曶,與忽同。頹,墜也。節離,葉離枝也。比,合也;不比,葉落香散也。此言,所言也,聊,賴也。生趣盡,死志決,則形雖存而神已去之,平日誌願,皆為萎歇。愁無可改,言窮而意亂,雖欲弗死,不能忍矣。
忽 掉 開
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孰能思而不隱兮,昭彭咸之所聞。「昭」,一作「照」。
吟,渠飲反,口急不能言也。抆,拭也。隱,痛也。昭彭咸之所聞,見所傳聞於彭咸者,正與己類也。臣之於君,猶子之於父母。孤子悲哽,放子長離,彭咸之隱痛,其情亦然,以我例之,正與同也。
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
此以下述被遷以後,不可忍而誓死之情。眇眇,無形。默默,無聲。景,古影字。聞,去聲,聲也。登高山而回瞻故國,省想其聲容,不可得而見聞。君臣之恩已絕,宗國之安危不可知,是以郁戚愈不能堪,如下文所云。
空 窅 之 中 寫 此 一 段 實 語。非 冥 心 內 炯 者,其 孰 能 之?
上高岩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
此下言沉湘以後,精神不泯,游翱天宇之內,脫濁世之汗卑,釋離愁之菀結,以一死自靖於先君,逌然自得也。雌蜺,虹外暈也。標,杪也。顛,高頂也。
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倏忽而捫天。吸湛露之浮源兮,潄凝霜之氛氛。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
青冥,空宇也。攄虹,發氣成虹也。風穴,風所自出也。傾寤,欹眠而寤也。嬋媛,空游自得也。此想像魂游空際,與霜露風虹相為往來之貌。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後兮,伴張弛之信期。
漂,流動也。翼,飛騖也。氾,與泛通。潏,音決;潏潏,流轉貌。上下,天地之間。左右,前後四方也。此總言上文登青冥、歷江山之遠速。張弛,屈伸也。遊魂舒捲,信心而無定期。伴,與泮同,回散而無常之意。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故跡。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所適。
度,徒雒切。調度,審處也。既已豫念死後之情景,因決自沉之計。調度已審,刻志著意,從子推、伯夷之所適,弗能去此而別有自靖之道也。
悐悐,貪昧也。大河,黃河。申徒狄諫紂不聽,負石自沉於河。任,負也。上既言生不堪愁,庶幾一死以神遊六合,散其菀滯。此復言子胥死而吳亡,申徒沉而殷滅。屢諫於君者,既不得用,身死之後,盈廷貪昧以趨於危。君不憫己之死而生悔悟,則雖死無益,心終不能自釋。蓋原愛君憂國之心,不以生死而忘,非但憤世疾邪,婞婞焉決意捐生而已。
悲迴風 此章亦以篇首名篇,蓋原自沉時永訣之辭也。無所復怨於讒人,無所興嗟於國事。既悠然以安死,抑戀君而不忘。述己志之孤清,想不亡之靈爽。合幽明於一致,韜哀怨於獨知。自非當屈子之時,抱屈子之心,有君父之隱悲,知求生之非據者,不足以知其死而不亡之深念。王逸諸人,紛紜罔測,固其宜已。
《楚辭通釋》卷四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