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大象解 序①

2024-10-10 19:35:08 作者: 王夫之

  《大象》之與《彖》《爻》,自別為一義。取《大象》以釋《彖》《爻》,必齟齬不合,而強欲合之,此《易》學之所繇晦也。《易》以筮,而學存焉。唯《大象》則純乎學《易》之理,而不與於筮。蓋筮者,知天之事也。知天者,以俟命而立命也。樂天知命而不憂以俟命。安土敦仁而能愛以立命,則卦有小有大,有險有易,有順有逆,知其吉凶而明於憂患之故,吉還其吉,凶還其凶,利害交著於情偽之感,以窮天化物情之變,學《易》之道雖寓其中,而固有所從違,以研幾而趣時,所謂「動則玩其占」也。若夫學《易》者,盡人之事也。盡人而求合乎天德,則在天者即為理,天下無窮之變,陰陽雜用之幾,察乎至小、至險、至逆,而皆天道之所必察。苟精其義,窮其理,但為一陰一陽所繼而成象者,君子無不可用之以為靜存、動察,修己治人,撥亂反正之道。故《否》而可以「儉德辟難」,《剝》而可以「厚下安宅」,《歸妹》而可以「永終知敝」,《姤》而可以「施命誥四方」;略其德之凶危,而反諸誠之通復,則統天、地、雷、風、電、木、水、火、日、月、山、澤已成之法象,而體其各得之常,故《乾》大矣而但法其行,《坤》至矣而但效其勢,分審於六十四象之性情以求其功效,乃以精義入神,而隨時處中,天無不可學,物無不可用,事無不可為,是以上達,則聖人耳順從心之德也。故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大象》,聖人之所以學《易》也。「無大過」者,謙辭也。聖人之集大成,以時中而參天地,無過之盡者也,聖學之無所擇而皆固執者也,非但為筮者言也。君子學聖人之學,未能至焉,而欲罷不能,竭才以從,遺其一象而即為過,豈待筮哉!所謂「居則觀其象」也。嗚呼!此孔子之師文王而益精其義者,豈求異於文王乎!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非聖人而孰能與於斯!讀《易》者分別玩之,勿強相牽附,以亂《爻》《象》之說,庶幾得之。

  衡陽王夫之序。

  ① 編者按:此序與《周易內傳發例》第十九則內容一致,唯末尾多了「衡陽王夫之序」六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以」,用也,體此卦之德以為用也。道一而用之殊,所謂「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也,「《乾》以易知,《坤》以簡能」,同歸一致也。六十四象,因象以成德,因時位而成象,時措之宜,各有所用,殊塗百慮也。以博濟為行,健於載物而不知息,其流為釋、墨,不知用《乾》者也。以推移為勢,順以自息而不能強,其流為莊、列,不知用《坤》者也。推此而言,《乾》《坤》失用,則咎吝及之,況他象乎!子曰「加我數年,卒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知所用之謂也。「耳順」則各知所適,「不逾矩」則於我皆安其止,而後可以遠過。故《易》者聖學之大用,非極深研幾以通志成務,其孰能與哉?純而純用之,雜而雜用之,隆而隆用之,污而污用之。天地有此象,則有此道,君子以此道而應此理,各體其宜,而後同歸一致,非執一而廢百,斯聖學所以善用天德也。

  六十二象自《乾》《坤》而出,象有陽,皆《乾》之陽也,象有陰,皆《坤》之陰也。學《易》者所用之六十二德,皆修己治人之事,道在身心,皆「自強」之事也,道在民物,皆「載物」之事也。「自強不息」非一德,「厚德載物」非一功。以「自強不息」為修己之綱,以「厚德載物」為治人之本,故曰「《乾》《坤》者其《易》之門戶」,道從此而出,德從此而入也。

  請記住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蒼蒼者無正,浩浩者無極,天不可以體求也。理氣渾淪,運動於地上,時於焉行,物於焉生,則天之行者爾。天體不可以人能效,所可效者,其行之健也。唯異端強求肖天體,而君子安於人道而不敢妄。《乾》道大矣,君子僅用之於「自強不息」,不敢妄用之也。妄用天者為妄人。

  自少至老,為而不倦,初、上之行也。自窮而達,不失不離,二、五之行也。自危而安,不變其塞,三、四之行也。君子於道周遍省察,知其宜於修身之用,以之去私,期乎必淨,以之復禮,期乎必純,以之盡心,期乎必至,斯乃如天之自健其行,而不於事物見健焉。「品物流形」,非天之有意也。「萬國咸寧」,非君子之有心也。道大而用之以約,所以為無妄,無妄則誠矣。

  陽氣奮興,自下而起,「自強」之道也。《乾》體已成,因而重之,不舍其健,至於上而無間,「不息」之幾也。

  太虛無健,其「行健」也。君子無強,唯「自強」也。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六陽既純,上升而為天;六陰自純,下降而為地。地之順,地之「勢」也,因以為「德」。中無不虛,自得之數無不約,斯以受物為量矣。夫子之於父,且有幹蠱,臣之於君,且有匡救,非必順也。唯物之資我以生者,已而各有其志欲,各有其氣矜,積以相加而不相下,則可順而不可逆。乃君子之順物,厚其德而已矣。物氣之悍,不能俱靡,而但載之以敬;物志之盈,不能屈徇,而但載之以恕。無不敬而終身於恕,所謂「直方」,所謂「通理」也。若夫欲張固翕,欲取固與,則「堅冰」之隱慝矣,固翕乃張,固與乃取,則疑陽之「龍戰」矣。君子奚取焉!

  雲雷屯,君子以經綸。

  「雲」上而凝,雷動而奮,躊躇滿志而果於為之象也。「經綸」者,君子開物創治之大業也。不凝如雲,不足以行。不奮如雷,不足以斷。未為之先,無綢繆深厚之心,方為之際,無震迅發起之氣,無以取不秩不敘之天下分合而使之就理。若夫當守成恭己之世,憂物之不必憂,為事之可不為,鬱蒸躁迫,求試其才,非能用《屯》者也。

  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泉」方出山,去江海遠矣。不疑其遠,百折必達,其行「果」矣;果則天下無不可成之行也。抑泉源之出,或在平陸,其流易竭,蘊畜之於山,涓涓混混,不息不迫,則行雖果而居之有餘。君子體斯為「養蒙」,為「發蒙」,果、育相資,行成而德不匱,則善用《蒙》者也。

  雲上於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

  「雲上於天」而不雨,期過,則雖雨而不濟物之用,故曰:「需者,事之賊也。」其唯飲食宴樂乎!可以飲食,可以宴樂矣,而猶需之,得則享之而無慚,不得則抑不害其廉。酒清殽乾,終日百拜,而後舉逸逸之酬;後天下以樂,而後鼓樂田獵,民皆欣欣以相告,是君子以之特異於小人。舍此未有用《需》者也。

  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

  人與己違則訟人,道與欲違則自訟。君子之用《訟》也,不以訟人而以自訟,善於《訟》矣。雖然,事之向成,欲妨於道而始愧,害生於利而始悔;愧悔生恚懟,恚懟生妄動,未見自訟之為益也。作事之始,兩端之謀,皆似可行,心意交爭,辨其貞勝,是非得失較然畫一,天高水流不相膠溷,無愧無悔,乃以坦然行於至正而不疑。

  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

  地中之水,無見水也;君子有民,無見民也。君子觀於地之容水,以靜畜動,而得撫民之道焉。士安於塾,農安於畝,淳者漓者,強者弱者,因其固然,不爭不擾而使之自輯,弗能溢出以行其險,則雖以之行師焉可矣。

  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

  《比》非交道之正也,唯開代之王者能用之。用之「以建萬國,親諸侯」,歸附而不流,大小相涵而不紊者也。德非先王,事非封建,而違道以徇人,樹援以固黨,其敢於用《比》乎。

  風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

  「文德」者,禮樂之事,建中和之極以盡美善,所以「懿文德」也。「風行天上」,未加於物,風之畜也,而四時之氣,於茲潛運,是無為之化,不言之教也。其於人治,則禮樂是已。君子體此以修明於上,無所加於民,而移風易俗,不知其然而自化;與《觀》之「觀民設教」者,互相用而風化行矣。

  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

  風、火、澤,皆《坤》之屬也。「本乎地者親下」,而風火上行,唯澤流下,與上懸絕。《履》之為象,一陰界五陽之間,分內外之限,上下之辨昭然殊絕矣。君子之於民,達志通欲,不如是之間隔,唯正名定分,別嫌明微,則秩然畫一,俾民視上如澤之必不可至於天,以安其志,乃以循分修職,杜爭亂之端,所為嚴而不傷於峻,遠而不憂其乖。

  天地交,泰,後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裁成」地者天也,「輔相」天者地也,天道下濟,以成地之能;地道上升,以相天之德。體其道以施於民,君通民之志欲,而民喻君之教化,乃以左右匡提而成大治。其道至大,非君天下者,不足與於斯。

  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

  上不交下,無之可也。下不交上,士之節也,而抑非君子之正。唯陽亢失守,寄生天位,已成乎必亂之象,則難至必辟,上不我交,己無責焉。功非己立,民非己援,德既可儉,奚有於祿,辭祿絕交,守其塞焉可矣。

  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

  火在天中,受明以虛,明內映也。「類族辨物」,井然不昧於中,而明不外發,無遏揚之事,百族與處,賢不肖各安其所,萬物並興,美惡各從其實,以辨為容,所以受天下也。明有存發,道有張弛,《同人》《大有》之所為異其用乎!

  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

  「火在天上」,其明發矣,「遏惡揚善」,舉措大行,非但「類族辨物」,使善惡各從其類而已也。斯二道者互相為用,乘乎時位,而不但乘乎時位。明有所必發,雖匹夫而操南面之權,進退諸侯,以承天也。明有所必涵,雖天子而以人治人,仁知、百姓,各奠其所,以因物也。觀於《同人》《大有》,而君子所以用《易》者,經緯張弛之妙,類可推矣。

  地中有山,謙,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

  平地不可力增,高山不可強削,物之情勢則然,而欲平之,徒亂而已。「地中有山」,替高就卑,務為坦易,此亦不可數為之功矣。君子用此,唯用之於施。施者,君子所以惠小人也。君子而交君子,以貞以諒,無所用謙焉。凡施之道,益其寡者,多者自裒;於多無損,於寡有益。煢獨免於凍餒,豪強自無居藏之利,所謂「稱」也。不然,如王莽之限田,削天下以皆寡而已。故救荒有賑恤,而無可平之價,定賦有寬貸,而無可均之役,非於施與之外別有裒益,審矣。

  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

  「雷出地奮」,不可久居者也。陽氣歸天,地不敢有,而後其動也盛。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功已成,德已崇,樂乃以作,薦之上帝,薦之祖考,而己不敢有取悅仁孝之心,斯可矣。鋪張盛治,以鳴己之豫而不讓,「豐亨豫大」之說起,宋乃以亡。

  澤中有雷,隨,君子以向晦入宴息。

  雷入澤中,意不在動。長從少,男從女,陽從陰,君子無所用之,唯以向晦入宴息,則可息動而從說,以順人情。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隨》,弛道也,唯君子能用之而不靡。

  山下有風,蠱,君子以振民育德。

  風在山下,動及物也;山止乎上,養之厚也。動物無吝,振起頑懦,而養之成德,君子新民之道也。

  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澤上之地,澤之浹入於地者厚矣。說司「教」,順司「容保」。《坤》《兌》相得,用之以「保民」而施教,取地之普載為「無疆」,取澤之不渴為「無窮」。君子之臨民,不尚威而尚德,有如此,然《兌》不以悅民而以教,亦必異於違道干譽之小惠與!

  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

  《坤》有民象,地為方圻,風司教化。「風行地上」,省之觀之,乃以設教,其用與《小畜》別矣。蓋禮樂之大用,不可逮於愚賤,故用《小畜》。敷五教,防淫辟,必隨俗施正,俾民咸喻而不迷,則用《觀》。《小畜》以端本立極,《觀》以因時廣化。而設教者,必審民俗之剛柔朴巧而順導之,故非「行地」不為功。

  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本義》云:「雷電當做電雷。」

  法立於斷,畫一素定,明著於上,以示天下,使人皆曉然知而畏之,「電雷」所以為「明罰敕法」也。求情以明,勤其審察,知周乎下情,然後從而斷之,雷火之所以為「折獄致刑」也。蓋講法不患不明,而辨析纖曲,則吏緣出入,而民可規避。若行法之下,必審求其情,無隱不悉,而後敢決焉,乃以刑必當辜,而民以不冤。明斷皆祥刑之道,而先後本末不同如此,非君子孰能辨之!

  山下有火,賁,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

  「明庶政」,明逮下也。「無敢折獄」,止其明也。「山下」,幽曖之地,火施其明,燭盡纖隱。君子立法創製,必祥必析,小物細事,無所忽忘,無有疑似,使愚賤利用,經久可行。至於折獄,則自非干犯名義,無可曲避。奸宄侵牟,具有顯跡者,而鉤考陰私,旁引授受,以夸擿發,則法如秋荼,而民無所措手足矣。六十四象,皆唯取法,獨《賁》與《夬》有鑑戒之辭焉,蓋察者知之賊,躁者勇之蠹,藏於密而養大勇者,尤必慎於此也。

  山附於地,剝,上以厚下安宅。

  五陰在下,其所積「厚」矣。一陽在上,其所附「安」矣。然孤托一陽於群陰之上,非無權藉者所敢用也。唯為人上者,撫有眾民,養欲給求,乃以固結人心,為磐石苞桑之計,而安其位。雖然,此衰世之事也,不足以有為,而養晦圖存,為可繼而已。故不言先王,不言大人君子,而言「上」。

  雷在地中,復,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

  《復》之道大矣,而僅取之「至日閉關」者何也?《復》者,天地之心也。天地者,陰陽循環,吉凶並行,合理欲,迭治亂以為心而不疚者也。故「雷在地中」,動於隱暗,無事迫為昭蘇,但以微陽存來復之幾,即以養萬物之生於幽蟄,而不憂其不長。人而僅恃其微動之幾,則不可以振積陰而必其善。夜氣僅存者,未有不為旦晝之牿者也。唯聖人在天子之位,以法天而調人物,故有所休息,以俟人物之定,於至日昭其義焉。然亦不廢其理而已矣。一日之弛,百日之張,先民之行,勞民之事,自至日而外,未有用此者也。

  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

  「茂」,盛也。雷之應候發聲,與時相對,興起萬物而長養之,必然不爽。天之與物以誠者,莫此盛焉。先王應民物之氣機,誠動於中,而功即加於物,不必如後世《月令》之書,附會擬似,自然與人物之情理,相應不差,而勃然甚盛,無俟風雨有跡而神行焉,其道則取諸此。

  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函「震行雨施,品物流形」之理於山中,其畜大矣。凡畜,惡其盛也。積而能散,安安而能遷,君子無固畜焉,其唯前言往行乎!善之在古今,莫非理,即莫非人也。其在於心,則莫非德矣。多畜而德弘,乃以無執一之害。非然,則畜一德而據之,雖嘉言善行,亦為賊德之資,況畜非所畜者乎!識善言,不必見諸言也;識善行,不必見諸行也。止如山而備天之理,舜之居深山之下以之。

  山下有雷,頤,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

  頤者,言語所自出,飲食所自內也。而觀其象,居止以受動,陽在外而閒四陰於內,則「節」「慎」之道存矣。不知《頤》道者,以隨意而言,隨欲而食,謂之率性,而君子不謂性焉。不能已於動,尤重其止。如山下之雷,無窮極恣肆之動,則以之言語飲食焉可矣。

  蓋嘗論之:言語之慎,飲食之節,若細行也,而人慾之流止,天理之存亡莫甚焉。君子小人之大閒,此心之存去,皆於此決矣。夫天之生人,形色皆性,豈使之有口以導入於惡哉!反身而誠,踐《頤》之象,順《頤》之貞,但能止之於俄頃之動,則習而安焉,自遠於咎。物不能引我以非道,則大勇浩然之氣可養;我不輕隨物以妄流,則淵深不測之神可凝。自有天下國家以至於庶人,善惡、吉凶、榮辱之樞機,胥於此焉決矣。子曰:「以約失之者鮮。」言語飲食,約泰之權衡也。

  澤滅木,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

  澤雖滅木,木不受滅,淹之愈亟,其浮愈疾。又其為象,四陽互中,與初上齟齬異志,不相浹洽,以之治世,未有得焉。唯夫「獨立不懼」者,有可懼者也;「遁世無悶」者,有可悶者也。履凶游濁,守貞篤志,正己而不與俱汩,斯《大過》焉可矣。以為非過,則且為「懼」「悶」所亂,而滅其貞矣。

  水洊至,習坎,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

  水之「洊至」,不舍晝夜,波流如一,而後水非前水,則用其日新以為有恆者也。德行之常,非必一德;教事之習,非僅一教。有本而出,源源不舍,則德日以盛,教日以深,斯君子用《坎》之益也。「洊至」之勢盛,可以徵才;「洊至」之威張,可以明刑。而君子斂才而用之於德,緩刑而用之於教。蓋乘勢者險在己,殫威者險在物,擇於習坎,而唯德教之敦,故足尚耳。

  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

  明之已盛,君子所懼也。唯居天位者,四方待照,則明患其不至,不憂其盛矣。有「用晦」者,有「繼明」者。「用晦」以養其體,「繼明」以大其用,不偏廢也。老氏一以悶悶孩天下,申、韓一以察察矜私智,惡足以稱大人之事哉!

  山上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

  澤山通氣,通之者澤也。「山上有澤」,山乃竅虛;澤虛山實,虛實相容,所為相受也。虛者,君子所以受人也。君子於己皆實,受物則虛,善用虛實矣。若宅心皆虛,不盡其實,則是不誠無物,惡足以受天下哉!老、莊之詭於《易》也以此。

  雷風,恆,君子以立不易方。

  《恆》者,不隨順於物而自守之道也。雷風,陰陽之長。雷動不可遏,風行不可反,君子之守以之。受物以《咸》,自立以《恆》,道斯兩得矣。小人反是:自立無常,隨感而動;受物不虛,怙過不遷。君子小人皆出入於《易》象之中,而特其用之也異,類如斯。

  天下有山,遁,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

  雷在天上,大壯,君子以非禮弗履。

  欲嚴非禮之防,非壯不可。《大壯》,大者壯也。秉禮自強,筋骸束,肌膚固,心志定,如《乾》健行,如《震》雷動,則雖有留連不去之二陰,不能相誘以之於邪辟。君子進德,從容馴至而勿助長。唯克己之功,則可用壯。而壯在秉禮,不在戰勝,抑非若異端之亟絕倫物以為勇猛也。

  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

  「明出地上」,物咸受照。然日之升也,豈有心於照物而為物出哉!唯其有明,是以必照耳。故君子之昭,自昭者也;庸人之昭,昭人者也。夫明德之藏,非揭竿建鼓以使天下知者。諸葛孔明有言:「淡泊可以明志。」無私無欲,則不待表著於人,而如日之升,有目者共睹之矣。君子之過,天下皆見,況其無過者乎!

  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蒞眾,用晦而明。

  「明庶政」則法山下之火;「蒞眾」則法地中之日。求治之小心,君人之大德,各有所當也。建極於上,則法日之升於地;施治於下,則法地之藏夫日。道盛而民可繇,德至而民不可知,抑各有所當也。「用晦而明」,雖傷其明,何傷乎!小人自謂能欺君子,而卒以成君子之大智。蓋愚賤之情,盡於私利,私利之欺,俄頃而已,不能遁照於詰旦,何傷乎!

  風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

  「風自火出」,和煦而無盛烈之致者也。言不蘄盡古今之變,但適事物之宜;行不蘄備經緯之能,但保初終之素。無速於致遠之心,而守約者其施將博,此君子所取法於《家人》者也。

  上火下澤,睽,君子以同而異。

  火上炎,澤下流,情亦睽矣,而各成其用,固不相害。唯不相害也,故可以《睽》。君子之用《睽》,用之於所同者,以各成其用也。同而異,則為和;同而同,則為黨;異而異,則為爭。各成其用,無所爭矣。若夫皎皎孑立,以與異己者競異,雖道之正,猶為畸人,況其非正而獨與斯人忿戾者乎?

  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夫欲反身修德者,其若《蹇》乎!事不求成,功不求立,名不求達,實不求遂,其言訥,其行朴,約如不敢,遲如不欲。故山上之水,幽咽靜流於坎坷,乃以不竭;蹇躄者之行,趨趄遲步於道左,乃以不顛;君子之自修,從容抑畏而無馳驅之心,乃以不疾。

  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

  雷出雨降,其作甚疾;散郁舒憂,其用甚快。君子於民,不能過徇以遂其忻驚,唯時一用之於赦宥。蓋非常之恩,如盛夏雷雨,偶一作耳。

  山下有澤,損,君子以懲忿窒欲。

  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

  《損》以治情,《益》以進道,知所損益,可與入德矣。用《損》者靜以止,悅以安,其事不迫,迫則滅情且以滅性矣。用《益》者如風之烈,如雷之迅,其事不疑,疑則廢事即以廢道矣。此聖學、異端之大致,不可不辨也。《損》自《泰》來,《益》自《否》變,情泰則《損》,所以保《泰》。道否則《益》,所以傾《否》。陰不上交,陽來初以綏之,以弭其過,陽不下交,陰往四以順之,以就於善。終日孳孳,無懷安之情,君子求《益》之功歟!

  澤上於天,夬,君子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

  澤必下者,而上於天,無留處之勢,必決之道也。流必下,不俟崇朝。君子頒祿,無疑無吝,唯用此道,乃盡天下之才。顧其施也,以天祿授天民,非己德也。若居以為德,而欲市不測之恩,則以賞行意,上驕士而士亦驕上,故無心則決於殺而天下服,有心則決於施而天下叛。

  天下有風,姤,後以施命誥四方。

  天下之風,行之遠矣。承天施命,和巽不迫,乃盡天下以信從。蓋言語感人,其感已淺,苟非大順其情,未可傾動。君子議道自己,有不能遍喻之愚賤者,必暢達而廣諭,則用《姤》。故《典》《謨》簡而《誥》《誓》詳,各有攸當也。

  澤上於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

  地之載澤也,紆以為瀆,瀦以為淵,畜之不溢,泄之不竭,有積聚之象焉。不豫者不足以備,無備者不足以待變。治之無形,不待事至而後圖,如澤氣之蒸雲雨,無形無象,治戎器於偃武之日,以積聚為道者也。夫君子有國,財散無所事萃,其萃聚者唯戎器,則上非貨殖,而國無弱道斯可耳。既不可弛武備而不修,抑不可散民間以啟亂,無事則藏,有事則給,所謂覿文匿武,建威銷萌,皆此道也。

  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順德,積小以大高。《本義》依王肅本,謂「順」當作「慎」。按積小以高大,木生於地,皆順象也,《坤》《巽》皆順義也,自當依鄭如字。

  木之生也,芚荑柔弱,拔擢而上,破地之堅,句萌之微,可致喬茂,唯其順而已矣。君子之《升》,所為異於進銳退速,貪大而忽小者也。小德之積,以善養心。德既在我,義類必充。馴至其極,下學而上達,蓋因心理漸開之自然也。若老氏以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是謂逆理。

  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澤非不可有水也,澤居上而不受水,乃自困也。君子之於危亂,非無君可事,無民可使,軀必不可保,妻子必不可全也,不受福澤,自致於困也。困其身,而後身不辱;困其心,而後志不降。匪石之堅,不求轉也;無道之愚,以棄智也;非困則志不可得而遂矣。豈與句曲、弘景、豹林、种放同其康豫乎?憔悴枯槁以行乎憂患而保其忠厚,知困而已,豈知亨哉!

  木上有水,井,君子以勞民勸相。

  《坎》,勞卦也。《巽》為施命勸相之事。勸相之以安於勞,斯以「《井》養而不窮」。故牧養之勤,不如畋漁之逸,耕耨之獲,不如采蔌之捷。唯告以人生之在勤,而鼓舞之以盡利,則天下皆可養之士,無不養之人,猶之不恃溪流之可抱瓮,而恃井之上以木也。知逸獲之利不可終日,而民自足以厚生。斯道也,抑唯用之民耳。孳孳然計木上之且可有水,從無生有,規利以自勞,則小人而已矣。故禹、稷勤民之畎澮,而孔子曰「吾不如老農」,「耕也,餒在其中」。養民則勞,自養則否,易地皆然。孔、禹之所以聖也。

  澤中有火,革,君子以治歷明時。

  澤中之火,陰火也,晴雨之候、將革矣。《革》者,非常者也。三代有必因之禮,百王有不易之道。旦夕數變,非治道也;初終數改,非德行也。唯治歷明時,則無常可守,非《革》不能。君子之慎用《革》,而但用之於此,合天變也。因此知守一定之法,以強天從己者,其於歷遠矣。求之安,則姑安焉,更數十年而不須通變者,未之有也。善治歷者,俟後人。不善治歷者曰「天已盡吾算測之中,守成法而不變,可以終古」,求不誣天而亂時也,得乎?

  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

  大位既定,天命在躬,居上以凝,宜若無事焉,而非無事之可以勝其任也。夫風自火出,和煦內動,則化止於家,火以風炎,昭明廣及,則化成天下。秉大明於上,施巽命於下,則雖當繼緒之時,必有維新之政,以之成熟萬物,登之典禮,然後內不虛先王之器,上不負皇天之託,承運之後所為異於克家之子也。不言大人者,守成之主,君子之道也。

  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

  「恐懼」之下,其情易苶;「修省」之功,緩則罔濟。必如「洊雷」之震,興起迫厲,乃克為功。不懾於外,不懈於中,君子之《震》,所以主宗廟社稷者在此。《震》過於動,疑非靜理,乃道不得靜,勿容自逸。若矯情鎮物,因循蒙安,非君子之尚久矣。特勿取乎張皇危厲,以滋紛擾而已。

  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兼山之《艮》,止之尤者也。夫人有所行,而將入乎邪辟,以不知返者,非大止之,無以救過。然待其行而遏之,未有能止者也。即或暫止,而乍伏之動,其動必鷙。君子知萬物之幾,皆原于思。物未至前,思一妄動,則邪妄之條理,忽爾粲然,繇是而馳驚以赴其所思,莫之能御矣。君子未行之先,亟止其思,當位求實,虛妄不作,則心靜而行自有防,即有無心之過,亦不待俄頃而自息。故《艮》者治心之道,非治身之術也。

  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本義》云:「賢」字疑衍。

  《艮》,所居也,《巽》,所善也;居之厚而後被於民,有本之教也。風升於山則漸高,木生於上則漸盛,教先以己德則漸成。起敝俗於蠱壞之餘,則《蠱》以振民為育德之效;移風化於蕩平之世,則《漸》以居德為善俗之基。道各有宜,而《漸》之入人深矣。

  澤上有雷,歸妹,君子以永終知敝。

  以少女歸長男,有不能偕終之嫌焉,悅而歸之無疑。澤自下,雷自上,不相得而固合,可以永終矣。不能偕終者,「敝」也。唯「知敝」而必與之「永終」,斯以為君子。知父母之疾不可起,而必藥必禱,知國之亡不可興,而必出必仕。以得所歸為悅,以動為盡道,何貳行鮮終之有?「天下有道,不與易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此君子所以異於功名之士也。

  雷電皆至,豐,君子以折獄致刑。

  雷起而電即至,其雷必迅。明無所留,斷無所待,明威烈矣,此君子之所不敢輕用也。獄已辨,刑已審,折而致之,則以迅決為道。所以然者,淹留牘牒,蔓延證佐,則有罪者窺覬營避,而無辜之民棄本業、負餱糧以待訊,君子之所弗忍也。法簡民安,不傷於猛,用此道為宜。

  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

  火麗高而「明」,山受照而「慎」,既明以慎,用刑之道盡矣。片言可折,因其是非而無立威之心。火過而山自如,罰如其罪而無餘怒,故殺人傷人而天下安之。

  隨風,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命」不嫌於「申」,行事之命也。用民力,成民務,先事戒之,當事申之,先後相隨無異風,終始相告無異命,民乃易從而事不廢,若立法施教,則無事喋喋多言,以滋瀆厭。

  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

  兩澤並流,有相競之勢,而抑有同流之情。言迭出而不窮,道異趨而同歸,朋友講習,以此為得。若夫以分交、以情交、以事交而用此道,不失之諂,則失之瀆。君子慎之。

  風行水上,渙,先王以享於帝,立廟。

  風行水上,無所留吝,極文章之觀,盡物力之美,以之享帝立廟,致孝於鬼神,不從儉矣。雷出地中,風行水上,非盛德履天位以崇德報功,未之敢用,盈不如虛,泰不如約也。宋當貧弱之季,而邪臣以「豐亨豫大」之說耗散天下,宜其亡已!《渙》與《節》錯而道異。《節》者君子之常守,《渙》者聖人之大用,非深於《易》者不能擇也。

  澤上有水,節,君子以制數度,議德行。

  以澤受水,其容有量,少則涸,多則溢。體斯以制度數。量入而出,稱事而食,無過,《節》也。體斯以議德行,惠而不費,泰而不驕,無過,《節》也。以澤節水水不窮,以法制用用不匱,以道裁事事不紊。《節》者,養有餘之道也。而鄙夫以吝當之,天地懸隔。

  澤上有風,中孚,君子以議獄緩死。

  巽命以施澤於下,寬道也。君子之寬,非縱有罪以虐無辜,姑緩之而更議之。《兌》以詳說,《巽》以徐行,孚於中而後法行焉,可生者生,不可生者亦無怨矣。唯其無縱虐之心,故既和且順,而不傷柔弱,抑不致民於死,奚必以剛濟之!

  山上有雷,小過,君子以行過乎恭,喪過乎哀,用過乎儉。

  陽亢、陰「恭」,陽樂、陰「哀」,陽豐、陰「儉」,皆德之陰者也。《小過》,陰過也。君子或過於小,寧出於此,無溺於怠,無靡於欲也。動有止,高山之雷不迅,雖過,不憂其溢矣。

  水在火上,既濟,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火上炎則水竭,水下溢則火滅。水上火下而《既濟》,中必有濟之者矣。息水火之爭,而成燮熟之用,存乎思所以防之。故君子不憂天下之患,而得其所以防之,禹、稷、共、鯀,可同廷而不忮,干戈禮樂可並用而不乖。載人於水者舟,載水於烓者釜,載身於世、載不齊之物於一心者道也。道豫立,則載而濟矣。

  火在水上,未濟,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火本炎上,水本流下,物各有方,居得其辮矣。六位皆失,水火不交,以此而居,非安居也。然天下之物,各有情,各有才,各有位,各有用,調運轉移者人之能,而固然不相通者物之性。知其燥自燥而濕自濕,美自美而惡自惡,得自得而失自失,吉自吉而凶自凶,貞淫良楛,靜躁險易,皆物理之固然。故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物之所成,事之所起,無非未相為濟者。慎辨其分,而後可合;慎奠其居,而後可移。明以照險,則雖險不害,所為善因物之不足以成己之有餘也。

  《周易大象解》全書終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