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2024-10-10 15:36:40
作者: 刀豆
擦過嘴, 漱了口,食案撤下去,宏兒眼皮睏倦地耷拉下來, 說:「媽媽, 我困了。」
馮憑說:「那睡一會吧。」
宏兒說:「我要和你一起睡。」
馮憑將枕頭墊高一點, 抱著他靠在懷裡,哄他:「睡吧。」宏兒閉著眼睛, 手摸到她胸口。他還小,還戀奶,總是要摸著她的胸口才會睡覺。
宏兒全身都是肉滾滾的, 抱起來有股淡淡的奶香氣, 四肢格外柔軟。
馮憑心想:他是拓拔家的孩子。
李益已經碾作塵泥了, 她卻還在這裡疼愛撫育著拓拔家的孩子。她感覺很對不起他。
她同殺了他的兇手在一起,歡歡樂樂好似一家人, 他在地下該是多麼的失望呢?
她對不起他。
可是她要活著。要活著,只能如此強顏歡笑, 要活著,就必須忍耐, 接受現實。宏兒是她唯一的指望, 她不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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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抓住宏兒。
宏兒乖巧。但越是乖巧, 她心裡越是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小狼狗,養的再親熱,它血管里還是狼的血液,早晚也會變成狼。不是親生的崽子, 總歸是不一樣的,更何況她殺了他的母親。
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恨她,忽然沖自己齜起獠牙,要給他那死鬼母親報仇。人都是這樣的,不管自己的養父母對他有多好,等他長大了,卻總想尋找自己的生母,追根溯源。她想:她不會等到那一天的,不會再培養另一個拓拔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就先下手為強,親手掐死這個孽障。
一個時辰之後,高盛來了,在外面求見,宏兒已經睡著,馮憑也就下了床來召見他。一番君臣免禮過後,高盛落了坐。
高盛精神瞧著還健朗,馮憑關心了他一番飲食,心中盼著他要活到長命百歲才好。
談起宏兒讀書的事,馮憑說,要讓宏兒白日去東宮,晚上回永壽宮,高盛也點了頭。馮憑問:「宏兒最近學習讀書如何?」
高盛說:「太子殿下很向學,讀書十分認真,倒是個好苗子。」
像兩個許久未見的老熟人似的,馮憑和他宮裡宮外,朝堂野下的聊了許多閒話。倒沒什麼重要的內容,只是吃喝拉撒,孩子讀書。朝廷大事,她倒是事不關己,不愛理會的態度。高盛也是兢兢業業做好自己分內事,教育太子,對馮憑和拓拔泓之間的事,絕不過問。
高盛離去後,馮憑再睡不著,便來到鳥架子前,繼續餵鳥。
李益,李益。
她腦子裡總是回想這個名字。
拓拔泓不在了。
她忽然想,她興許可以出宮,去看看他的墓,同他說說話。她叫來楊信詢問此事。
楊信說:「去倒是能去,只是路有點遠,這一來一回,怕是要花費大半天時間。這會已經是下午了,夜裡回來城門都閉了。」
楊信建議她:「今日太子也在,娘娘不如陪一陪太子,臣今晚打點車馬,明日一早,便陪娘娘上山,時間充足,也免得來去匆匆。這會去太著急了,去了也做不了什麼。」
馮憑想他說的有理,便應了。
她有點累了。
她身子並未完全恢復,但凡起坐一會,走動幾步,便容易累。
上午不過見了幾個人,說了幾句話,這會便有點頭昏腦漲的,腰背酸疼,四肢無力。這種現狀讓她很難受,她感覺自己已經完全是個病秧子了。
她回到床上,抱著宏兒,想接著休息。頭挨著枕不一會,就睡著了。
她的睡,更確切的說,是昏迷。因為她每天大半時間都在睡,人沒有那麼多的睡眠。而她在睡醒之後,並沒有感到精力充沛,身體恢復,反而是感覺異常疲憊。
黃昏時間,馮憑帶著宏兒,到御花園裡走了一遭,瞧了瞧春天景色。許多花兒都開了,景色十分好。然而也單單只是好,無甚特別,都是看膩了的。她有點嚮往江南的煙柳和荷塘,洛陽城外的碧波萬頃。她越來越不喜歡平城,這地方,枯燥乏味,不是冷就是熱。
那時有眾妃嬪在,又有大臣進宮來說話,都圍繞著太子和太后,氣氛竟有幾分熱鬧。拓拔泓走了,馮憑感覺渾身從內到外的鬱氣一掃而空。不知道他這回要出去多久,馮憑盼望著,他永遠不要回來才好。
晚上,宏兒留在宮中,陪馮憑一塊用飯。
宏兒從不嬌氣,馮憑讓他早早學習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飯。馮憑說,男子漢,吃飯穿衣的事,得自己動手,不能連這種小事都學不會,還假手於人。皇帝要治國理政,掌管天下,要知道百姓疾苦。如果連吃飯穿衣都假借人手,又怎麼可能會去關心隴畝,柴米貴賤。宏兒對她的話,總是牢記在心,一言一行都按她教的做。吃完飯,馮憑看他小小一個人在那自己拿香膏搓洗小手,就是不要人幫忙,心裡又甚憐甚愛。
他將香膏抹到馮憑手上,拿小手搓她的手,專心致志地:「我們一起洗。」
馮憑將他抱上床,換了衣服,將他小肉身子摟在懷裡。今夜是個難得的夜晚,她已經將近半年沒有這樣輕鬆的休息了。
她睡的很熟,夢中感覺到有熟悉溫暖的氣息,不似之前那樣冰冷。
次日天未亮,馮憑便醒了,宏兒要去讀書,她要出宮一趟。她給宏兒梳洗穿戴好,早膳送上來,用了早膳,外面已經有東宮的官員候著,馮憑讓內侍陪著送他去東宮。臨出門時,宏兒向她拜別:「太后,兒臣去了,晚上回來再向太后請安。」
膝下有兒初長成。
她目送他離去,一身悵惘,滿懷蕭瑟。
楊信進殿來告訴她:「車馬隨從都打點好了,一會咱們坐馬車出去。今早上霧有點大,天有點冷,要多穿點。晚上可能要下雨,咱們早點去早點回。」
馮憑略微梳妝,挽了髮髻,換了出門的衣服。楊信給她繫上了一件銀紅色夾層的錦緞披風,頭上戴了帷帽,薄紗擋著臉,免得被人認出。楊信也換上便服,又帶了兩個同樣便服,身強力壯的親信,便扶著馮憑出宮上了馬車。
馬車不走前宮門,走後宮門,走的是宮中運煤炭的那條道,一路出去倒是暢通無阻。兩個隨從一個趕車,一個坐在外面,楊信在車裡面陪同。車輪軲轆著向前,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墳塋只是個小土丘,上立了座矮矮的石碑,刻了個名字。土是新土,想是幾個月前剛壘的,凍了一冬了,直到開春,上面才長出了不少嫩嫩的野草。野牽牛的藤蔓蔓生過來,看起來十分荒涼蕭條。寒風之中,草木十分稀疏,一個人影也無。
楊信看她一路平靜,以為她是已經放下了,直到看到那墳塋,還有墓碑上的名字。
李益之墓。
無比熟悉親切的名字,此時此刻卻刻在墓碑上了。聞之則喜,見之則歡的那個人,卻已經埋入了泥土中。再不見他的音容與笑貌。
她走到墳前,神色已經變了,臉色悽愴,兩眼含淚。她曲膝跪坐下,手撫了撫墳前新栽種不久的那一株翠柏。小小的樹苗,像三尺幼童那麼高,瑟瑟地立在寒風中。她手顫顫的,又抓起一把墳上的泥土,冰冷而潮濕的觸感,一下子涼到了心裡去。四野蒿草微苦的氣息進入鼻端。
她將那把泥土放回墳頭,手撫著那微隆的小土丘,臉貼上去,驟然間淚流滿面。
楊信看她哭的太傷心,那地上實在太冷了,怕她受了涼,又傷了身體,上前去扶抱她。她撲在那濕潤墳土上,衣上、手上和臉上,粘的全是土塊。她身體軟的像沒了骨頭,虛弱地搭在他手臂上,淚水打濕了泥土,蹭了一身。楊信勸道:「娘娘,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別傷心了。」
「時候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去。」楊信扶起她:「娘娘上車吧。」
馮憑仰在他臂上,淚眼朦朧,對著灰濛濛的天空說道:「等來日,我給你換一塊好地兒,這裡太荒涼了。」
一群黑色的大雁自南方飛來,尖唳著穿過寂靜的長空。萬里的長空,萬里的灰色,她心想:大雁去了又回,人為什麼不能去了又回呢?他死了,再也沒有了。
她的孩子沒有了……李益也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拓拔泓……
拓拔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