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2024-10-10 15:36:21
作者: 刀豆
這是近年來最大的一場雪,短短一夜,整個平城宮頂上便已覆蓋了厚厚一層白色。房頂上,街市上,全是厚厚的雪,天氣太冷了,老百姓們都蜷縮在家中不肯出門,以至於這一年鬧的轟轟烈烈的永安王、長孫侯謀反一案到了刑決時,竟然沒有多少百姓去觀刑。只是草草了事罷了。
雪驟緊。楊信站在宮門外眺望,遠處,一年輕宦官提著袍子,冒著雪疾步走來:「楊常侍。」
楊信等他走近:「事情辦妥了嗎?」
來者利落道:「都按大人您交代的,都辦妥了。」
楊信點點頭:「必要的東西,都保管好,萬一太后哪天問起了。」
「大人你放心吧,小人心裡有數。」
楊信嘆說:「咱們做到這一步,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太后真要怪罪,我也沒有辦法。」
年輕宦官道:「大人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太后,太后必定會體諒的。」他從袖中取出一物,從容呈給楊信:「這裡有件東西。」
楊信定睛一看,是一把黃玉小梳子,半圓弧形,只巴掌大小,梳背雕作鳳棲梧桐紋樣,精巧別致。上面還打了小孔,穿了一串五彩的流蘇穗子,雖是沾了灰塵,看著還很鮮艷。
「這是李大人的?」
「隨身的遺物。有點像宮裡的物件,遂帶回來了。」
「給我吧。」楊信估摸著,這八成是太后贈出去的,既然斯人已近,東西自然物歸原主。他伸手接了過來,打發那宦官去了。
手握著那小玉梳,他思索著,要怎麼告訴太后此事。拓跋泓那邊忽然遣了人來:「皇上請大人去一趟。」
楊信疑道:「是什麼事?」
宦官道:「不知道,皇上沒說。」
楊信道:「我這就去。」
他整理了衣裳,很快去了太華殿,拓跋泓正在御案前批閱奏章。天冷下大雪了,他換上了一身新的裘衣,楊信伏地行了禮,拓跋泓也沒讓他平身,只是頭也不抬地問道:「太后醒了嗎?」
楊信恭恭敬敬低道:「還沒醒,可能是最近這段日子太累了。」
拓跋泓說:「替朕照顧好她。那件事情,要是可以,最好暫時不要讓她知道,朕怕她一時不能接受。」
楊信道:「這麼大的事,恐怕是瞞不住的。臣不說,太后醒了必定也要問,現在瞞著不告訴她,將來知道了,怕是更要發火。」
拓跋泓道:「朕不管,這些在隨你,總之你控制住她,別出什麼差子。」
楊信應道:「臣明白。」
拓拔泓擺了擺手,打發他去了。
回去的一路,楊信聽見宮中到處都在議論那件事。他將永壽宮服侍的宦官宮女都叫過來,傳話下去:「這幾日的事情,宮裡不許議論,不該提的人,也別在娘娘面前提起,否則逐出宮去。」
眾人紛紛應是。
拓拔泓下了晚朝, 來到永壽宮。
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一言不發,仿佛生了重病。
拓跋泓聽侍從說,她已經好幾日沒吃東西了。拓跋泓坐在床前,手捧著一碗粥安慰她:「你還是吃一些吧。就是再傷心,也不能不吃東西。」
他舉著勺子,想要餵她,被她一巴掌打落。
拓拔泓登時惱怒,急火攻心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拓拔泓的耐心本就不多,見到她如此冷漠,頓時怒不可遏道:「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就為了一個李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朕沒有連你一起廢掉就是給你臉面,你私通大臣,讓先帝蒙羞,你罪該當死。」
他目光狠厲瞪著她:「一國太后,談起兒女私情,為了一個男人,如此作踐自己!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哪還有一點皇太后的模樣?」
她扭頭望著他:「你怎麼不去死?」
拓跋泓見她執迷不悟,竟然還敢詛咒自己,心中十分厭惡,起身背對道:「我好意來看你。你若是再繼續如此不知悔改,那你就不要做太后,永遠在這裡一個人待著吧。從今往後,你不許踏出此宮門半步。」
「你這個畜生。」
她抄起了席邊角落的一隻木匣,朝著他後腦勺砸了過去。那玩意是銅製,沉甸甸的得有好幾斤。拓拔泓感到背後有風,急忙側身躲了一下,那銅塊正好砸在了他肩膀上。一擊之下,拓拔泓疼的骨頭都要被砸碎了。他不可置信的轉回身,看到她滿臉猙獰,雙眼中迸發出極其恐怖的仇恨之色。
拓拔泓沒想到她會這樣,一時有點錯愕。幾名宦官衝上來,兩個攙扶保護拓拔泓,兩個將馮憑按住。
「你這個孽種!我真後悔,當初你娘生你的時候,我怎麼沒有親手把你給掐死!」
她兩道眉毛立起來,五官因為表情的扭曲擠簇到一起,雙眼釋放出野狼似的惡狠狠的光來,那是恨極了,好像要露出獠牙來將他活活咬死。
拓拔泓聽到這句,非常震驚了,他一剎那,幾乎說不出來來:「你,你在說什麼?」
他以為,再怨再恨,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們之間也是有情的。然而她那一刻的神情,只有恨,沒有任何情。
拓拔泓渾身血液驟然冰冷,心都冷了,身體控制不住顫抖起來。
她滿臉的怨毒,口氣寒的滲人:「你這個畜生!你怎麼不早點不死!你就不該生下來,就該死在你娘肚子裡!」
她所出的話太過驚人,簡直已經超出了拓拔泓的認知。拓拔泓嚇住了,感覺腦子裡轟隆隆的一聲一聲炸開,他出離憤怒了,急促地指了她,罵道:「我看你是瘋了!」
他嘴皮子亂顫,聲音抖得跟寒風中的枯葉一般,驚恐地連連道:「來人!來人!」
他預感到她接下來的話,是不堪入耳了,急忙叫道:「把她的嘴堵起來!把她的嘴堵起來!」
又兩個宦官加進去,一邊一個按住她膀子,做勢要捂她的嘴,宦官們也嚇的發抖。她昂著頭奮力掙扎,嘴上仍然是罵聲不止:「你爹就是頭沒人性只曉得亂操的種馬!你就是個有人生沒人養的孽種!你們拓拔家……全都是豬狗……畜生!不得好死!」
兩個太監拼勁力氣,也擋不住她那話從嘴裡往外噴。頭上的鳳簪搖落,汗濕的頭髮一縷一縷粘在臉上,她口中不肯停止叫罵:「活該你們短命早死……」
她那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了。
她想到自己的父輩,家人,是如何被滅族,被處斬,想到自己是如何以一個罪人的身份入的宮。真是可笑,她竟然還會嫁給殺死自己家人,讓自己變成奴隸的姓氏,並且還曾真心實意地愛上過那個所謂的丈夫。可笑啊,自始至終她都只是個奴隸,她竟然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是個人了。祖父死了有兒子,兒子死了有孫子,這麼多年,還是只能向他們搖尾乞憐。這樣活著和死又有什麼分別呢?她曾經渴求他們牙縫裡漏下的一兩點殘食,為了這可憐的殘羹冷飯而小心翼翼地討好、巴結,放棄自尊,放棄喜怒哀樂地陪笑。現在她不要了,不需要了,她不稀罕了,她什麼都不在意了。受夠了,她寧願去死,在死之前她要狠狠地發泄出來,狠狠地噁心他們一場。
拓拔泓控制不住,生怕她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她說出這樣的話,已經不再是她的身份了。他搶上去,抓住她的頭髮,照著她臉猛扇了一巴掌。
「你閉嘴!」
他是帝王,神賜的稱謂,不可冒犯的帝王。當著如此多的眾人,她公然辱罵皇室,辱罵先帝,列祖列宗,沒有帝王能夠容忍。他目露凶光,提著她前襟的領子喝道:「你閉嘴!別以為我不敢殺了你!你說這種話!你欺君犯上,你是大罪!你該死!我可以誅你的九族!」
「你去誅吧。」她眼神冷冰冰,絲毫沒有投降的意味:「馮家誅過一次,還怕第二次嗎。」
她笑道:「你的娘,剛死了丈夫,從俘虜堆里挑選入宮,就在北苑裡,連名字都還沒有呢,就被你爹苟合在一起。我說你爹是頭成天發情的種馬,我說的不對嗎?不是賤貨,怎麼生得出你這種賤種呢!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還好意思恩恩愛愛,真是笑死。可惜她太蠢了!剛生了你,就被你爹給賜死了。不過是給你們拓拔家充當生育的工具罷了,用完就丟棄。旁人生個孩子還能落個貴妃當呢,她生個孩子就落得一杯毒酒,哈哈哈。你看看你對李氏做的事情,我說你們家的人全都是畜生你不能否認吧?你們一樣沒人性啊!」
拓拔泓氣的簡直要撕了她:「是你殺了她!我母親也是被你害死的,你才是心如蛇蠍!」
她滿不在乎地笑道:「對,是我殺了她。可難道不是你點的頭嗎?你明知道她是被我毒死的,卻假裝不知,還把她的兒子交給我撫養,不是為了你自己的私慾嗎?因為你淫邪下流無恥。至於你母親的事,當年也是你父親他自己點的頭啊,你們是皇帝,決定權在你們手上,你們為了你們自己的利益做的決定,我只是弱質女流,怎麼能算到我的頭上呢?」
拓拔泓站起來,對著她當胸一腳猛踹。
這一腳踹得好,幾乎要將她的腸子踹斷。
胸中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她感到口中腥甜,大口的鮮血湧出來。
拓拔泓那一瞬間,真的發了狠,想弄死她。
弄死她,一了百了,免得相看兩相厭,免得她在這裡口出惡言。已經出了手,無可挽回了,她要是活著,只會更加仇恨他。有什麼意思呢?
沒有意思。他要的是愛,他並不需要一個會恨他,想讓他死的人。她不愛他,就沒有什麼意思了,留著只是個禍害。他想及此,果真動了殺機了,又上前去,一腳一腳地猛踹她,招招直奔胸前和腹腔的要害去,一是為泄憤,二是當真想弄死她。
這樣的人就不該留著了。
她像個死人似,漸漸倒在地上,不說也不動了,只是本能地將身體蜷縮起來,捂著腹部,口中血涌。
三歲的拓拔宏,不知道從哪裡跑了出來,拼命抱著他的腿,哇哇大哭:「不要打媽媽,不要打媽媽。」
宏兒一邊哭一邊推他,張了嘴嚎啕道:「父皇不要打媽媽,父皇不要打媽媽!」
他見拓拔泓不聽,哇地哭出來,抱著拓拔泓的胳膊一咬:「父皇……」
拓拔泓心想:我真是養了一條毒蛇,我還險些相信她。這個惡毒的女人,連宏兒都被她哄去,只曉得愛她維護她,還來跟自己的親爹作對。
拓拔泓腳一蹬,甩開了他:「把太子帶下去!誰讓他進來的!」
太子哇哇大哭,在太監懷裡掙扎著被抱走了。拓拔泓看她躺著的地方,裙子底下,小河般蜿蜒出一大股烏紅的鮮血來。
那血的顏色刺了他的眼睛,讓他的心情稍微冷靜了一些。血是從她的腿間流出來的,拓拔泓是個成人,不至於不明白那是什麼。他有一瞬間的後悔,但是再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要她死,怎麼樣都是死。讓她去死吧。
她是個禍害。
死了他就解脫了。
一殿的宦官,目睹著全過程,無人敢去阻攔。楊信早瞅著情況不妙,而他無法控制皇帝太后之間的局面。他是不吃眼前虧的人,已經悄悄溜出宮去搬救兵了!而今剩下的眾內侍,全都目瞪口呆,嚇得魂飛魄散。都知道眼下是出了大事了。
一殿人烏壓壓地跪了下來,頭貼在地上埋地低低的,不敢抬眼。
皇帝這是要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