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2024-10-10 15:33:18
作者: 刀豆
拓拔泓坐在她面前, 手緊握著她的手, 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劇烈顫抖。他暗暗用力,控制著她,低聲道:「我何曾逼你去死了?」
她憤怒, 牙關篤篤亂響。她甩開拓拔泓,不知怎麼的,突然激動就控制不住了, 恨道:「養老送終?收起你的孝心吧, 我不需要你給我養老送終,你讓我去死吧, 你直接把我剁了拿去餵狗好了。」
拓拔泓不知道自己一句養老送終哪裡刺激到了她, 然而馮憑的確大受刺激了。她從榻上坐起來, 焦急,滿殿的亂轉找東西, 像個瘋子似的。她抓到一把剪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捅。
拓拔泓跟在身後, 兩手並用地抱住她手:「你瘋了!你做什麼!」
馮憑怒的火冒三丈, 堅定厲聲指責道:「養老送終。我是文成皇帝皇后,我是當今皇太后, 我這樣的身份, 你皇帝不該給我養老送終?還要我跟了你,伺候得你舒服了,你才肯孝敬我,給我養老送終?要是我不跟了你,你是不是就不替我養老送終, 改而讓我不得終老了?要是我不跟了你,你是不是就要把我大卸八塊,把我滿門抄斬了?這是你該跟我提的條件嗎?」
拓拔泓高聲說:「我何時這樣說了!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
馮憑說:「你這個崽子,你除了這個意思,你還有什麼意思?這種話你隨便說出去,讓人評評理,讓宗室親戚,讓朝廷大臣們聽一聽,你去跟他們解釋解釋,什麼叫我跟了你,你願意替我養老送終。你看看他們會不會罵臭你。」
拓拔泓生怕她想不開,一邊拼命抱住她,一邊大叫:「來人!來人!趕快來人!」
馮憑說:「你厲害得很!我不敢勞煩你養老送終,我今天死了,只求你給我收收屍吧!」
一群宦官衝上來,齊力把馮憑給拉住了。
拓拔泓兩隻手按著腦袋,疼的滿殿亂走,想不通為什麼好好的談話,總要變成這個樣子。他猛力一跺腳,衝著她生氣道:「這究竟是怎麼了?當著這麼多人,咱們這樣鬧很好看嗎?你看看你自己,堂堂太后,竟然跟個村婦似的尋死覓活,朕的大牙都要嚇掉了!」
他有些恐懼:「你快收拾收拾吧!別在宮裡演這套了!」
馮憑說:「皇上,你不要著急給我扣帽子。一碼歸一碼,有些話我不大聲講出來,難道要忍在心裡嗎?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皇上也聽得懂,別人也都能聽得懂。可是我不大聲說,皇上便要假裝不懂,忍氣便算了,時間久了,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可惜我死了丈夫,又沒有兒女,沒有娘家幫襯,我不說話,也沒個人肯替我出頭。我也沒有辦法,只能學村婦打滾撒潑,尋死覓活了。我現在就是要鬧,皇上你在這總得給個說法吧?」
拓拔泓驚詫說:「說法?你要我什麼說法?」
拓拔泓要抓狂了:「朕才是受你欺負的!你還要跟朕要說法?你說了一堆話,朕一句也說不上來,就是被你嚇壞了!朕才十四歲,你都二十幾歲了,你是長輩,你就不能讓著點嗎?」
馮憑說:「欺負?我何時欺負你了?我哪件事欺負你了?」
拓拔泓顫聲道:「你你你罵我,你還威脅我。」
馮憑說:「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威脅你了?」
「我欺負你?」
馮憑大聲說:「我哪件事不是為你考慮,反過來成了我欺負你。」
馮憑指著他鼻子說:「李氏一個有夫之婦,當年她懷了你,想入宮,宮中都傳言你是她跟李效的孽種,是我在太后面前作證,證明你確是皇上所育,太后才答應讓她入宮,否則你早就被一碗打胎藥打落了,還輪得到今天繼位,還輪得到你當皇帝?你父親剛駕崩時,要議立新君,你知道別人是怎麼說你的嗎?說你母親是嫁過人的,說她是先懷了你後入宮,說你出身來歷不明,想以此為藉口剝奪你的繼承權,是我在千方百計地維護你,若不是我幫你,你早就被廢了!你父親死了,你以為這世上還有誰會真心對待你?他為了穩固你的太子之位,不惜給我喝絕育的湯藥,讓我不能生育。結果你就是這樣回報他的?」
拓拔泓臉紅一陣,白一陣,最後轉為了通紅:「你在說什麼……」
他眼睛不安地去看四下,發現宦官們全都低著頭,小心捂住了耳朵。他也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聽見,他不安而委屈地說:「你別胡說了,讓人知道了不好。」
馮憑見他臉色驟變,語氣一下子弱了起來,知道是戳到了他的痛處。她本是不願意提這個的,然而一時衝動,刻薄的話就出了嘴。她一瞬間,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她遣開眾侍從,癱坐回了榻上。
她終於發泄夠了。
拓拔泓面紅耳赤,站在那,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她。馮憑抬手捂了捂乾澀的眼睛,又捋了把額前的亂發,低聲吩咐四下道:「你們都出去吧。」
殿中靜悄悄的,連蠟燭燃燒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時間仿佛墮入了永恆的沉靜和寂寞。她在突如其來的寂寞中,想起了拓拔叡。
想起了他的笑貌,想起了他的嘴唇和眼睛。
要是他活著就好了。
他活著,興許也還是要恨他,他活著,他們或許也還是一對怨偶。可做怨偶也比喪偶要好。他活著,她就不用這麼麻煩去愛李益,不用去和拓拔泓爭執了。
她從來沒有時刻比現在更期望他能活著。
她寂寞了,她累了,苦了,她受了挫折了,她就希望他能活著,她就希望能回到他身邊去,說:「好了,算了,你可惡過了,我也可惡過了,現在我們扯平了,過去的事我們就一筆勾銷吧,你原諒我我也原諒你,以後,咱們都改正吧。」
可惜,死亡是永恆的失敗,無可翻身。無論有多少改正的念頭,都不能重來了。
她埋頭坐了半晌,眼淚從指縫裡一直流,只是默默地沒出聲。她先是默默地哭,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傳出抽泣和哽咽。拓拔泓聽她哭,哽咽聲最後變成了失聲痛哭。
拓拔泓不由地,又想起他父親剛過世時,她哭的樣子了。
那時她似乎是真傷心。只是不久有了李益,她看起來就不傷心了。
拓拔泓走到她身邊坐下,扭頭看了她一下。想不理的,然而看了一會,還是不忍心,他轉過身,伸手抱她:「你別哭了,是我的不是,以後我不跟你吵就是了。」
他手拍撫著她背:「明明是你在罵我,我都沒說話,怎麼你自己倒哭起來了。」
「那個事……」他扭扭捏捏,臉色不自在地說:「你不願意就算了,我又沒說一定要你願意。我保證給你養老送終好不好?把你敬著,供著,免得你又到處跟人說我不孝。你私下說就好了,別那麼大聲,外人都聽見了……」
拓拔泓說:「你別哭了。」
他說:「我在你心裡就麼壞嗎?你這麼討厭我,連我真心實意的話都要誤解。」
他說:「你是太后,你比我大,我聽你的行了吧?你不要哭了。」
馮憑手遮著臉,她眼睛紅腫,淚水漣漣道:「皇上別這樣了。皇上不必跟我道歉,皇上做的不對,我也沒有盡到責任。我太糟糕了,我沒有控制自己的言行。」
拓拔泓說:「咱們都有錯,你別生我的氣,我也不生你的氣,咱們都退一步吧。你看,你今天這樣罵了我,我也沒有發脾氣,也沒有和你倔,你還不肯相信我嗎?咱們不吵架,和好吧。」
他拿了手絹,低著頭替她拭淚。馮憑扭頭想避,卻避不開他那雙專注熱忱的眼睛。拓拔泓坐上床,雙臂將她摟在懷裡,手指抹她臉:「你怎麼總是這樣容易激動,我都沒反應過來,你就跳起來了。」
馮憑難過道:「皇上別說話了。」
拓拔泓說:「你真的這麼討厭跟我在一起嗎?我在你心裡真的就那麼糟糕嗎?」
馮憑道:「沒有什麼討厭不討厭,糟糕不糟糕的。我答應過你父親,要照顧你,視你如同己出。我從未忘記過這件事,皇上要什麼,我能做到的,都儘量做到。」
拓拔泓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馮憑說:「真的。」
拓拔泓說:「你不是恨我嗎?為什麼還要答應他照顧我?我曉得你很恨我。」
馮憑語氣絕望,說:「我恨你,又怎麼樣呢?除了你我還能去依靠誰,除了你我又還能去照顧誰?我沒兒子,你沒母親,咱們孤兒寡母,互相扶持著過罷了。」
拓拔泓狠了狠心,咬牙說:「好,所以你一心一意,都是為了拓拔家,都是為了我父皇是吧?既然你這樣說了,那我就聽你的。只要你別再跟李益不乾不淨,我便當你是自己的母親敬重,真心孝養,絕不違逆。我說到做到,但你也得做到你說的,待朕如己出,一心一意為了朕,照顧朕。如果你做出有辱我父皇的事,不管是李益還是別人,你就是違諾,你沒資格再要求我敬重你,到時你就任我處置。你做的到嗎?」
馮憑猶豫了一下。
拓拔泓激她說:「你做不到嗎?那你還說什麼呢?你若是做不到,你便沒資格做我母親。」
馮憑狠心道:「好,我答應。」
這天夜裡,馮憑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楊信半夜起巡,聽到聲音,連忙進簾內去查看,就見她衣緞鬆散,曲膝坐著,表情有些茫然,臉色緋紅,臉上出了許多的汗。楊信走上前去,關切地扶了她肩膀:「娘娘怎麼了?半夜怎麼醒了?」
馮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我做夢了。」
楊信說:「娘娘做什麼夢了?」
馮憑說:「皇上。」
楊信一聽二字,就知道她說的是拓拔叡,而非拓拔泓。她並不太提起這個人,但楊信知道,有關這人的一切,都是她的暗疾。因為得她的信任,所以楊信有膽量嘗試去挖掘她開釋她。楊信關心問道:「娘娘夢見什麼了?」
「夢見……」
她有些遲疑說:「我也不知道……」
馮憑說:「我夢見他站在我床邊,什麼話也沒說。」
楊信思忖了半晌,有些不解:「只是這樣?」
馮憑點點頭:「嗯。」
楊信說:「這是有點不正常。」
他抱著她肩膀哄:「不過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就忘了。」
馮憑說:「不是,我已經做了三次這樣的夢了,這是第四次。」
楊信說:「都是一樣的夢嗎?」
馮憑說:「起初有些不一樣,但夢到後來,情景都一樣。你說他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楊信感覺她胳膊有些涼,但腰和背又是熱烘烘的。楊信拿了塊狐裘的薄毯給她裹住,免得她著涼,使她全身能滿滿地靠在他懷裡。楊信問她說:「皇上沒有說話,有沒有做什麼動作呢?」
馮憑搖搖頭,說:「沒有。他只是看著我。」
她說:「他看起來很哀傷,你說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你說他會不會知道了我和李益的事。」
楊信拍著她背說:「不會的,怎麼會呢。」
馮憑不解說:「他有什麼資格生氣呢?是他要撇下我一個人,還不許我去喜歡別人嗎?要是我先死了,他也會喜歡別人的。我活著的時候他都會喜歡別人,更別說我死了。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我沒有比他更無情。他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楊信說:「娘娘心太軟了,所以才覺得有愧。娘娘沒有錯,只是太善良,換做別的人卻會心安理得,娘娘沒有做過壞事,所以不習慣,總是多想。」
馮憑說:「我問他怎麼了,他不回答我,我跟他說話,他也不出聲。」
她獨自思索了一會,細細回憶夢中的情景:「他光著腳,沒穿鞋。身上只穿了一件衣服,好像很冷的樣子。」她突然疑惑道:「你說他是不是在陰間沒有錢花了?他平常被人伺候慣了,去了陰間沒人伺候,可能要挨餓受凍了。你說他是不是肚子餓了,還是身上冷了。」
楊信說:「不會的,死人不吃不喝的怎麼會冷餓呢。娘娘別多想了。」
馮憑想起他的喪事,忽然感覺還是有點冷落了。當時依照他的遺願,一切隨葬皆從簡,而今有點後悔,當時不該從簡。沒把他葬好,所以他老是跑來託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