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024-10-10 15:33:22 作者: 刀豆

  楊信勸慰了一會, 馮憑卻完全沒聽進去。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是件很嚴重的事。

  就是幾年前, 出征柔然的時候,拓跋叡曾跟她定了個約。

  當時說以後若死了,先死的那個人要在黃泉道上等另一個, 等到一起了,再去投胎。那會兩人正熱戀麼,所以什麼誓言都肯發, 什麼今生來世, 說的特別感人,特別真摯。只不過拓跋叡死的時候, 兩人感情正跌到最低谷, 她悲痛憤恨之下, 就把這件事忘了。

  直到現在才猛然想起這個問題。

  她忽一陣後怕:他不會還把這個話當真了吧?

  她想到自己死了之後,可能會在黃泉路上撞見他, 心裡就要嚇死了。

  要是她去了陰曹地府, 他抓著她說:「我們約好了的。」那她可如何是好!她總不能說:「啊?我忘了啊?」要不然, 假裝一笑泯恩仇的真跟他投胎去了,下輩子再做夫妻?她雖然不是什麼貞潔烈婦, 但心裡其實還是有些潔癖的, 她自認為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她總不能他死了,沒人陪,就跟李益在一起,下了黃泉又再跟他恩恩愛愛吧?她已經不是他的女人了,也不打算下輩子再跟他一起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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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拓跋叡不知道, 他可能還覺得她會一直愛他,守著這個諾言呢。

  想到這個問題,她就再也睡不著覺了。

  她自我安慰說:我死的時候,可能已經很老了,是個老太婆,到時候去地下見到他,他可能也認不出來,我若看見他,就背過身,悄悄溜過去好了。只要別被他逮著!這倒是個好主意!

  但她又有點怕。這人眼神好得很,萬一把她認出來了呢!

  而且她雖然已經不愛他,但到底有過情分,也不好意思讓人家枯等。她心裡只盼著兩人互相忘記了,再沒幹系才好。否則再次見到,她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呢。

  她為這個問題糾結了半夜,提心弔膽的,不曉得該怎麼辦。到後半夜,她一下子又轉過念頭了,心說:我真是瞎操心!也許他在地底下過的比我還快活呢!

  他什麼時候身邊缺過人了?指不定他在地下見到什麼宋美人,什麼李夫人,左擁右抱滿足得很,哪裡還能記得我呢?不光有美人,他還有烏洛蘭延湊趣。他得意呢,不像我,就算死了也沒人陪。

  她於是又放棄了同情他的念頭。她在床上,雙手合十的祈禱:你快快地走吧,我跟你的情分已經盡了,我現在不愛你也不恨你。你是個死人了,還不肯放過我嗎?不要再來擾我了,你的兒子已經夠我受的了。阿彌陀佛,以後我年年給你多燒幾柱香,多造幾尊金身。

  她念念叨叨,神明恍恍惚惚的剛要入夢,拓拔叡的影子又從不曉得何處飄了進腦海。她嚇的猛一掙扎,強行睜開了眼睛。她渾身顫抖地,面孔扭曲,雙手捶著床,恨不得將他從夢裡揪出來打一頓。

  在無人的地方,她的思想條縷,密密麻麻,纏繞成一片鬼蜮森林,時刻在和那死去的魂魄對話。白日的時候,她又恢復了神明,清醒而理智地應對著朝堂種種局面。

  楊信倒是有點擔心她,私底下跟徐濟之溝通她的病情:「娘娘最近身體倒是無恙了,氣色也好了很多,不過我看她還是有點不對。老說做夢,沒事就愛一個人呆著,那天我在帘子外面,還聽到她自言自語,一直說重複的話。我問她,她像是回不過神,你說她這是心病嗎?」

  徐濟之說:「娘娘以前是這樣的嗎?」

  楊信說:「以前完全沒有的。娘娘性子一向溫和沉靜,自從先帝過世,可能是悲傷所致……我也不曉得怎麼說,她近來好些了,只是做夢,想來是先生你的藥見了效。之前她常常犯病,一發作起來,就跟瘧疾似的,汗出如漿,咬牙切齒,抓東西,還打擺子,她說是頭痛胸悶,身上無力。」

  徐濟之說:「心病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像你說的頭痛胸悶,四肢無力,出汗,都不是病人自己意識能控制的。我看娘娘這不是心病,還是身體的病症,只是因這病容易受情緒的影響刺激而發作,所以被當成是心病。」

  楊信說:「先生說的有道理,那既然如此,這病先生能治嗎?」

  徐濟之說:「下官不才,此症能不能治,下官也不敢斷言。有時還是得靠病人自愈,平日儘量少受刺激。」

  話雖如此,不過徐濟之見到她的時候,感覺她並未楊信說的那般嚴重。她說話的神思條理都很從容,臉上還帶著微微笑意,華貴雍容,並沒有要精神發瘋的跡象。

  馮憑最近不見李益了,倒是同徐濟之親近了起來。徐濟之專為她治病,時時都在宮中,馮憑閑來無事,便時常同他聊天。徐濟之是南方人,馮憑從未到過南方,聽他說起水鄉澤國的風物,倒是挺有意思的。

  徐濟之初來北方,水土不服,飲食尚不習慣,前次在宮中吃了太后賞的酥酪,結果回去腹瀉三天,差點沒折騰的斷了氣。馮憑有些歉疚,最近專讓楊信尋了個地道的南方廚子送給他。除此之外,還賞賜了他百頃的田宅,男女僕婢若干。徐濟之自然是感激不已。

  徐濟之其人,品貌端方,為人也溫文,甚有學識,倒是馮憑頗為喜歡欣賞的那一類人。馮憑先前見他過瘦,氣色瞧著不太好,衣裳捂得厚厚的,懷疑他是有病,不過休養了這幾個月,馮憑看他竟然脫胎換骨似的。他身體明顯強健了不少,臉色也白潤了,本來就是個五官俊秀的人,猛一下,顯出點美男子的樣貌來了。這日他坐在殿中,替馮憑拿脈診治,馮憑一個轉眼,忽然注意到他濃眉秀目,感覺他皮膚也比上次見著白皙的異常,著實有點引人注目。

  李益是溫柔英俊,像玉石雕琢出來的溫潤的剛毅,徐濟之的相貌卻偏向於秀美一些,線條更柔和。但是絕對不女氣,總之看起來是個很好的人。

  她一時突發奇想,心想:他倒是沒有家室。

  李益沒毛病,什麼都好,就是有家室拖累。大姓家族婚姻網絡,也不是人能擺脫的。她雖見不到李益的夫人,大可不必在意,但還是不願意跟人分享男人。

  徐濟之就沒這麻煩了。

  他無妻又無子,又無家室之累,人看起來也相當不錯,是她會喜歡動心的類型,長得也俊美。而且他做御醫,可以隨時出入宮中,能夠隨時陪伴在她身邊。不像李益那樣難得見面,熬的人心都要熬幹了。見一面就跟偷似的,想在一塊說會話都那樣難。這樣一天成,長年累月的怎麼成呢?她還是想要能陪伴她的人。她心裡一分析,覺得這徐濟之不論怎麼算,都跟自己很合適。

  這只是她一時的奇想罷了,實際上她並不敢付諸任何行動。其一,她不曉得徐濟之對她有沒有意思,這種事情得兩人互相看對眼才行。其二,她不敢再弄出事情來,招惹到拓拔泓了。

  馮憑的目光從他臉上滑過,又順著肩膀,衣袖,落到手上,轉而又重新回到臉上。她裝作關切似的,笑問:「先生到了北方也這麼久了,可有考慮過娶妻之事嗎?」

  徐濟之倒沒想她突然問起這個,訕訕道:「這,臣倒是還沒想。」

  馮憑說:「為何?」

  徐濟之輕輕按著她的手脈,被她那眼神掃的心不在焉:「臣身體有疾,暫不打算娶妻生子。」

  馮憑不解說:「我看先生面色皎潔紅潤,不像是有疾的。不曉得先生是有什麼病症,以先生的醫術,竟也不能治好嗎?」

  徐濟之嘆氣說:「臣這病,平時看著和常人無異,只是發病時嚇人。而且容易遺傳給子女,所以也不敢想什麼娶妻生子了。」

  馮憑說:「這是有點可惜了。像先生這樣俊秀的人物,八成有許多名門閨秀想嫁的。」

  徐濟之偏生是個很敏感的人。雖初來乍到,但日日見到她,早就將她跟李益以及拓拔泓那點子事猜了個透。今見她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頓時便有些不自在。

  馮憑故意跟這徐濟之找話說,想試探他,不過看他反應,倒像是完全沒那意思,並沒有被自己的美色迷倒,也就放棄了這一念頭。她本來也只是偶然一遐想罷了,並沒有當得幾多真。

  私下,她倒是有點唾棄自己的飢不擇食,見到個好看的男人就要忍不住胡思亂想,已經跟個蕩婦無異了。這可不是個好苗頭,她老老實實將自己打住了。

  這天,她打開了一直藏放在櫃中的拓拔叡的遺物。他的戒指,發冠,碧玉帶鉤,還有腰間常戴的玉佩。熟悉的氣味忽然湧上來,一時好多回憶也全湧上來。真是沒有辦法,她心想:不管怎麼折騰,別人的還是別人的,我的還是我的。

  她握著那塊玉龍帶鉤,心中悲哀地嘆想:咱們兩個都是孤魂野鬼。一個陰間的鬼,一個陽間的鬼。雖然誰看誰都可惡,可最後還是只有咱們兩個過。

  她忽然又想到:生人都要走。

  生人都要走,唯獨死人,死人是帶不走的。這樣想,他死了,那他跟她是不是也永恆了呢?畢竟現在,是再無人能將他從她身邊帶走了。她把他的魂靈附著在這冰冷的物體上,鎖在這一方小匣子裡。誰都會離她而去,到這魂靈是永不離開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永遠。

  是夜,她將那匣子放在枕邊,手中握著那塊白色玉龍帶鉤,心中默想:來吧,你不是喜歡入我的夢嗎?我原諒你了,你來陪著我吧。我一個人活的太寂寞了,只要有人能陪我,鬼魂我也接受了。

  這夜,她沒有做任何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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